你是在玩火,在玩火!這點你自己也很清楚。
他其實並不需要。保羅看了紙箱最後一眼,感覺上跟剛才沒啥兩樣——雖然當時他痛得頭昏眼花,無法百分之百肯定——但他知道那堆紙箱也許不若表面那般雜亂無章,噢,應該不會。超級神經質的安妮也許記得每個箱子的位置,那位大姐說不定瞄一眼就發現不對勁了,想到這裡,保羅並不害怕,反倒豁出去了——他需要藥,也從房間逃到這兒取得藥品了,如果因此招到惡果,至少心安理得,因為他非做不可。安妮對他百般凌虐,已將他的尊嚴折磨得蕩然無存了——他的百般順從,就是明顯的癥候。
沙發盡頭,安妮電視的座位旁邊桌上,有一架簡單的撥盤式電話。
他將聽筒貼到耳朵之前,就覺得希望不大了,果然他什麼也沒聽見。保羅緩緩放回聽筒,想到羅傑.米勒老歌裡的一句歌詞,跟眼前景況有著似有若無的關連:沒有電話,沒有球檯,沒有寵物……我沒有香菸……
「噢,親愛的耶穌,醫生就在裡面啦!」保羅哭了起來。他用牙齒撕開樣品盒,吞下三顆膠囊,絲毫不覺得苦味。保羅停下來,盯著撕爛的玻璃紙裡剩下的五顆藥,又吞下第四顆。
拜託啊上帝,裡面千萬別裝她的備用洗髮精或衛生棉或她老媽的照片或——
快走啊,你這個白癡,你沒有時間享受飄飄欲仙的快|感啊。
保羅大氣不敢稍喘,輕輕將瓷企鵝放回茶几上(我的遭遇終於得見明日!冰上刻著這則傳說),然後將輪椅滾過房間,朝電話逼近。
安妮以前離開過五十個鐘頭。
浴室半掩的門透著光,光線變得越來越亮了,看來像是正午時分。保羅真希望鐘聲敲響,讓他知道自己猜對了沒,可惜時鐘默不作聲。
保羅閉上眼睛,想像安妮移開插座,把黏膠擠入插孔中。他看見安妮把插座放到白色的膠水裡,任其乾涸變硬。除非有人打電話給安妮,跟電話公司報告電話線路有問題,否則電話公司絕不會知道電m.hetubook.com.com話壞了,不是嗎?可是誰會打電話給安妮啊?她每個月照例收到電話帳單,準時繳款,但電話只拿來擺飾而已,這也是她維持門面的一環,就像漆著亮新紅漆的整潔畜欄,奶白色的門框,及用來融化冰雪的熱膠帶一樣,都是做做樣子罷了。
就在他即將掉好頭時,聽到車子駛近的聲音了。保羅本能地知道,安妮從鎮上回來了。
你怎會以為她有電話?你聽過她打電話給誰了?她能打給誰?好朋友雷蒙斯嗎?安妮沒有閒嗑牙的對象,並不表示她不懂未雨綢繆。說不定哪天她不小心摔下樓,跌斷手腳什麼的,畜欄也有可能失火——
保羅本能地伸手去接。這動作看似輕鬆……但後果接踵而至。保羅蜷著拳頭,握緊企鵝,努力不讓自己發抖。你接到了,別緊張,何況下頭還鋪了地毯,也許根本不會摔碎——
一個念頭電光石火地劃過他心中的霧靄。
他粗暴地掉轉輪椅,顧不得痛了。
保羅痛得悶哼一聲,垂下手,氣喘噓噓地靠回輪椅上。烏雲再次籠罩,保羅硬要將之驅散,他四下巡視,想找個東西幫他打開藥櫃門,結果看到一根直挺挺、靠在角落裡的藍色拖把。
可是萬一真的打破了呢?保羅心中狂喊,萬一打破呢?拜託拜託,你得趁沒留下痕跡之前,趕快回房間……
箱子裡裝滿了各式各樣的鎮靜劑、止痛藥和拿威力,幾十包又幾十包的樣品盒。可愛的樣品盒,親愛的樣品盒,噢,令人愛死、至高無上的樣品盒。他扒開一個盒子,看到安妮每六時餵他吃的膠囊,就包在小小的透明塑膠盒裡。
他瞪著地板,一時以為自己在潔白的瓷磚上留下痕跡,而彷彿看見輪子的滾痕。他搖搖頭,再看一遍,沒有痕跡,但門開得比以前大。保羅將輪椅滾向前,稍稍往右滑,靠過去握住門把,將門拉成半闔的狀態。保羅看了一眼,又把門拉近些。行了,這樣看起來就對了。
是的,保羅知道自己在冒險,可是想到那架電話,想像指間握住那冰冷的黑塑膠筒、撥盤聲或電話的嘟嘟聲——他怎麼也無法抗拒這些誘惑。
浴室夠寬,保羅把輪椅掉轉過頭面對門,但他的手已經累到發抖了。保羅小時候身體羸弱,因此長大後頗重視養生hetubook.com.com,可是現在他的肌肉已經弱到不行了,保羅又恢復了幼時的病弱,彷彿那些花在健身慢跑的時間,都只是幻夢一場。
保羅看著箱子,估算自己能從裡頭拿走多少樣品,而不會被安妮察覺屋子裡有一隻叫保羅.薛頓的小老鼠偷了她的東西。
不是夢——而是警訊。安妮隨時會回來,任何時刻都會。
沒錯,而且這回說不定會離開八十個鐘頭,也說不定再過五秒,吉普車就會開進來了。朋友,你要曉得,氣象局雖然發出龍捲風警報,但龍捲風何時何地來襲,氣象局就啥屁也不知道了。
「拿威力。」保羅喃喃唸道,一邊狂亂地在箱子裡翻找,他臉上不斷冒汗,兩腿腫痛不已。「拿威力,他奶奶的拿威力在哪裡?」
沒有拿威力。保羅把箱蓋閱上,推回櫃子裡,僅費了一點力,便把箱子放回原處了。應該不會有問題,櫃子裡反正堆得跟垃圾山一樣——
壁爐架上有張泛黃的肖像,照片上的醜女有一對小眼睛嵌在肉餅臉上,厚墩墩的嘴巴噘著。這幅用洛可可式鍍金相框框好,跟郵局大廳的總統照一樣大的肖像,用肚臍想也知道,必然是安妮口中的偉大母親。
「沒錯。」保羅說,然後推著輪椅進浴室。浴室裡冰冰冷冷,地上鋪著六角形的白瓷磚,水龍頭下是座四腳浴缸和鏽了的風扇,浴缸邊有床單櫃,對面是水槽,水槽上有個藥櫃。
外頭沒有來車——只聽得見風聲。
車聲不斷擴大……然後開始消退。
「好啦——行了,我知道了。」
萬一安妮現在回來——
保羅很快地瞄了那些堆放整齊的藍色毛巾和浴巾——這兩樣都是安妮幫他洗澡時用的熟悉物品——然後他把注意力轉移到洗臉盆上的藥櫃。
好啦,你還需要更周延的警告嗎,保羅小朋友?
保羅努力往左傾,想辦法弄到第二個箱子。他打開箱子,幾乎不相信眼前所見。
保羅直起身子,睜大眼睛,兩手放到輪椅上,緊張萬分地抓緊扶手。如果是安妮,他就沒戲唱了。他絕對沒有辦法及時把輪椅推回臥室,也許他可以在安妮扭斷他的脖子之前先發制人,用拖把之類的東西將她擊昏。
他又去翻床單櫃。原本急促的呼吸突然煞住,他瞪大了眼睛。
客廳有股霉味,空氣又悶,令人https://m.hetubook.com.com生厭。窗簾雖然垂下一半,還是能看到秀麗的山景。房間裡似乎很暗——保羅認為是因為色調太暗的緣故。客廳以深紅色為主調,彷彿有人在房裡灑了一堆腥血。
保羅一震,以為槍會轟過來,但是安妮當然不在那兒;保羅心裡告訴自己,這只是在做夢而已。
保羅拿了五盒藥——總計三十顆膠囊。他必須強迫自己不貪多。他把剩下的盒子和瓶子攪亂,努力恢復原狀。保羅闔上箱蓋,將它塞回櫃子內。
你想用那個?真的嗎?嗯,應該可以吧。你偷偷打開藥櫃,然後把一堆東西弄翻,掉在洗臉盆裡,可是瓶子會摔碎。藥櫃裡也可能沒瓶子,不過機會很小啦,因為大家至少都會在櫃子裡擺一兩瓶李斯德林藥水或感冒藥什麼的,要是打翻了,絕對不可能擺回去的。等安妮回來看到後,會怎麼樣?
有一輛車子開過來了。
他搆不到藥櫃。
他很快環顧四周,下巴抵著胸口,眼中盡是狡獪與恐懼。保羅雖知藥效不會來得那麼快,但他真的覺得開始止痛了——擁有這些藥,似乎比吃下它們來得重要。他彷彿握有了控制月亮和潮汐的力量——或已經伸手將月亮摘下來了。這是個很酷很棒的念頭……卻也令人害怕,而且還帶了一絲的罪惡和褻瀆。
難道還有條件啊?電話每天至少得響一次,要不然電話公司就會來把電話搬走嗎?何況我泰半時間都在昏迷狀態。
保羅又深入客廳,輪椅左側撞到一張擺著廉價瓷器的茶几,那些器皿叮叮咚咚撞在一起,其中一個坐在瓷製冰塊上的瓷企鵝從桌側掉下來了。
保羅咯咯笑了起來,那聲音很尖,很放鬆,原來藥效不止發揮在他的腿上。說白一點,他已經開始high了。
保羅將輪椅慢慢倒出浴室,不時瞄一下後面,看有沒有偏離。這動作在以前一定痛得他哇哇叫,不過這會兒疼痛已經被壓到美麗的玻璃下了。
她在電話上動手腳,是為了防止他闖進客廳嗎?安妮是否料到他可能會逃出客房?保羅不這麼想。安妮應該在他到此之前,就已經受不了電話——受不了會響的電話了。她夜裡醒躺著瞪視臥房的天花板,聆聽野地裡呼嘯的狂風,想像那些討厭她或怨恨她的人——所有世上的雷蒙斯——他們隨時會突然發瘋打電話進來罵人:是妳幹的,安妮!他們老遠叫妳去丹佛,我們知道是妳幹的!妳若沒罪,他們幹嘛老遠把妳找去丹佛!安妮當然會要求弄個不記名的電話號碼——任何因重罪受審而獲判無罪的人都會這麼做(都已經鬧到去丹佛出庭了,八成不會是小事)——但即使是未登記的電話號碼,還是無法讓神經質的安妮.維克斯放心。他們全都聯手起來對付她,真要的話,他們一定能弄到電話號碼,說不定辯方律師逢人就給安妮的電話,人們一定會去要的。沒錯——安妮把世界看成一個幽暗的地方,人們湧動如海洋,邪惡的宇宙環繞著一座小小的舞台,台上只有一個小小的光點……安妮自己。所以最好把電話拔掉,讓它噤聲,就像安妮若知道他這麼膽大妄為,也一樣會讓他噤聲。和圖書
保羅心頭慌得發毛,心裡的聲音催他速速離開客廳回房間,把藥藏妥,然後坐回窗邊,等安妮回來才不會看出異樣,看不出任何蛛絲馬跡。這回他同意了,而且是毫無保留地同意。保羅小心地從電話邊撤退,等到了房間寬敞處後,再開始費力地將輪椅掉頭,一邊謹慎地避免重蹈覆轍,又撞到茶几。
需經醫師指示使用。盒子上寫道。
不過浴室的門比較寬——雖然沒寬多少,但至少出入時不會困難得令人抓狂。保羅越過門楣,然後輪椅的橡膠輪子便順利地在瓷磚上滾動了。保羅聞到一股酸味,令他自然而然地聯想到醫院——也許是消毒劑吧,浴室裡沒有馬桶,但保羅已經猜到了——因為唯一的沖廁聲傳自樓上,而且總是在他用完便盆後傳來的。這裡只有浴缸、水槽和門開著的床單櫃。
保羅調過輪椅,對準客廳,往裡頭滑去。
無論他怎麼努力,指尖還差了整整九吋。保羅明知這點,卻依然伸手去探,他簡直無法相信命運之神或上帝會殘酷如斯。他看起來就像明知不可為,卻依然拚命拉長身子去接全壘打球的外野手一樣。
「請馬上趕來這裡,順便叫輛救護車,還有拜託拜託,趁她回來之前趕到……」
保羅的斷腿僵直地前伸,拿威力的樣品盒就放在大腿上。他乾坐著等待車子駛過去或開進來。
「在她回來之前,」保羅呻|吟說:「是喔,才怪。」
「漢寶吉警官,請聽我說,請仔細聽好了,別打斷,因為我不知道能有多少時間說話。我叫保羅.薛頓,我是從安妮.維克斯家打來的。我被她關在這兒至少兩星期了或一個月之久了,我——」和*圖*書
不,還不行,不管保羅有多麼害怕,他還不能回去,因為他已經付出太多了,如果客廳裡有他要的東西,他非拿到手不可。
水桶就放在浴缸裡——保羅可以看到水桶的塑膠蓋。
保羅環視整個房間,裡頭擺滿了俗嗆的家具,客廳的視覺焦點應擺在幾扇凸肚窗和窗外瑰麗的洛磯山山景,卻偏偏被難看的鍍金相框裡的肥婆給霸占了。
保羅抓住話筒,慢慢舉起。
就像裝了熱氣膠帶的畜欄一樣。
保羅七手八腳地去拿其中一個箱子,他把箱子抽出來打開,沒有洗髮精或化妝品,裡面裝的東西全不是那回事,而是一大堆藥品,大部分都裝在標著「樣品」字樣的小盒子裡。箱底散置著幾粒顏色互異的藥丸和膠囊,有些像馬提林和洛普瑟等,保羅認出這是父親生前最後三年服用的降高血壓藥,其他的就聽都沒聽過了。
然後保羅哭了……然而即使隔著淚水,他的眼光仍在房裡搜尋,看有沒有任何東西或靈感能幫他,只要別痛,只要他媽的別——
「安妮.維克斯嗎?」
沙發前有張臨時茶几;保羅在前面佇立良久,茶几上有個醜陋的綠花瓶,裡頭亂七八糟插了把乾燥花,整體看來頭重腳輕,似乎輕輕碰一下就會倒栽下來。
他循著電話線看過去,找到電話線的插座,也看到電話接頭插|進去了。每樣東西都擺置得妥妥當當。
他抓住輪子,想掉頭回自己房間,結果竟不自覺地往客廳走。大部分人都把電話放在客廳裡,還有——
「我會告訴她是苦兒弄的。」保羅嘶聲說:「我會告訴她苦兒過來找還魂的補藥吃。」
他來到走廊,突然心頭一凜,停下手來:萬一浴室地板有點溼,甚至髒髒的——
你幾時聽她的電話鈴響過了?
「喂?塞溫德警局,我是漢寶吉警官。」
最初他去瞄櫃裡的架子時,只瞧見一落摺疊整齊的床單、枕套、毛巾和浴巾,現在他看著櫃子底,發現上面擺了一堆紙箱。有些箱子標著「普強製藥公司」的字樣,有些是「禮來製藥」,還有「康姆製藥廠」。
維持門面是非常非常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