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苦兒

不,一點也不誇張。三天前的晚上,確定安妮在樓上後,他偷偷拿出一個樣品盒,細讀商標上的每個字。當他看到拿威力的主要成分時,大概就都知道了。像蘿雷德斯這種藥是制酸劑,但拿威力卻是可待因做成的。
喂,得了吧,保羅,你說得太誇張了吧?
打字機端坐著對保羅傻笑。
他應該減藥,避掉一些膠囊,否則安妮會害他上鉤,染上藥癮,就像害他困在輪椅上一樣。
事實上,你的確是在康復啊,保羅。雖然膝蓋下的腿看起來像四歲小孩畫出來的——歪七扭八,但你真的在慢慢痊癒,現在你只要吃個阿司匹靈之類的東西就成了,不必非拿威力不可;你是在濫用藥物。和_圖_書
安妮把你看透了,豬頭。打字機用惡毒嘲諷的聲音說,沒錯吧?你現在打算怎麼辦?
好吧,每回她送兩粒膠囊來時,我隔一頓就少吃一粒。我把少吃的那粒藥含到舌下,呑下另一顆,等安妮把水杯拿走時,再把舌下的藥跟其他藥丸一起塞到床下。不過今天不行,我今天還沒準備好,明天再開始吧。
可是他的另一面——那個更講理的一面——卻持反對意見。他若找到好素材,一定會知道。到時候,絕妙的開場就會把他以三天時間胡亂起頭,昨晚拿給安妮看的幾頁廢話,狠狠比下去了。難道他不知道這開場https://m.hetubook.com.com白很遜嗎?他既沒嘔心,亦未泣血,字紙簍裡也沒塞一堆隨手塗鴉的草稿紙,或寫滿諸如「苦兒轉向他,眼睛泛著晶光,雙唇喃喃吐出:噢,你這個豬頭,這樣寫能看嗎!」等荒唐言的廢紙。他在劇痛中硬寫,不僅為了求頓晚餐,更為了保命。那些點子都是些不痛不癢、似是而非的謊言。事實上是,他靈感枯竭,只好寫堆爛東西欺騙讀者,而且他心知肚明。
是啊,的確如此。
那一瞬間保羅突然決定,等第一章——安妮喜歡且覺得他沒在騙人的第一章——寫完,就開始減藥。
的確很好笑,保羅,在腦子裡給書評家寫這些小情書向來可以博君一粲,不過你可得好好構思小說的情節,不是嗎?
保羅不知道,但他覺得必須做點www.hetubook.com•com什麼,而且動作得快,今早他沒理會安妮的爛心情,算他走狗屎運,安妮竟然沒拿球棒再次打斷他的狗腿,或對他施加十大酷刑,以示不爽保羅把書的開場寫成那樣——照安妮獨特的行事作風,很可能會有這種恐怖的反應。如果保羅能活著出去,也許會給克里斯多福.賀爾寫個信。賀爾是幫《紐約時報》寫書評的。他會在信上說:「每次我的編輯找我去,說你打算在時報上評論我的書時,我的膝蓋就會打結——你給過我一些好評,克里斯老兄,不過你也不只一次砲轟過我。總之,我只想告訴你,要評就評,要罵就盡量罵吧——老兄啊,我已經發現一套全新的評論模式了。我們不妨稱之為『科羅拉多烤肉及水桶思想派』吧,這套評論讓你們這些書評家看起來像幼稚園裡的和_圖_書小朋友。」
我本來還以為你很行哩,打字機說——保羅想像它用那種冷嘲熱諷,卻非常生澀幼齒的聲音說:就像好萊塢西部電影中,急欲闖出名號的十幾歲毛頭槍手。你沒那麼厲害嘛,真遜!連一個發瘋的胖護士都擺不平,你在撞車時,大概把寫作的那根筋也撞斷了……只是那根筋還沒癒合罷了。
保羅聽見心裡有個聲音,像紅心皇后在教訓愛麗絲一樣地說:在這裡,我們計畫昨天,籌劃明天,就是沒盤算今天。
呵呵,保羅,你不乖喔,打字機用假想的粗聲說。
他後仰抵著輪椅,並閉上眼睛。安妮拒絕接受他寫的東西,如果他能把過錯推給病痛就好了,但他的疼痛其實終於慢慢在減退了。
自從打字紙事件後,兩人就沒再吵過架了。他的藥會定時送來,他也乖乖地吃。保羅懷疑安妮是否知www•hetubook•com.com道他已經有藥癮了?
偷來的藥丸安全地藏在床墊和彈簧墊之間,他一顆都沒吃——知道自己把藥收妥了,不再害怕安妮吊他胃口便足矣。萬一安妮想到去翻床墊,應該會發現藥吧,但保羅寧可冒這個險。
保羅看著立在那兒的打字機。那些n啊!他從不知道平均打一行字,會用到那麼多n。
「我們這種齷齪的鳥人從來不亂搞笑,但我們絕對會屢敗屢戰——這點你不得不佩服我們。」他喃喃地說。
「我恨你。」保羅鬱卒地說,然後轉頭看著窗外。
另一個聲音——逼他強顏聆聽編輯的絕佳建議時的那個聲音——卻抗議說,那肥婆瘋了,你根本猜不到她會喜歡什麼,任何嘗試都可能只是在冒險。
那你最好開始盤算一下你正在吃的那些藥,保羅,你最好仔細認真地想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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