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說真的,」他將笑容轉化成真切的哀求(他希望他做到了——求祢啊,上帝,讓我露出哀求的表情)。「妳不只救了我,妳等於是救了兩條命——因為沒有妳的話,苦兒至今還躺在墳墓裡。」
「我認為他們是衝著妳來的,安妮。」保羅真的這麼相信。
「你如果吐出來,只好躺在穢物堆裡了。我還有別的事要辦,他說對我的房子有扣押權。那是什麼?」
這次安妮沒有遷怒他。
「那,我……好吧,我……謝謝你。」
只是忘記了,對不對?妳忘記了,就像妳一直忘記把臭月曆上的二月撕掉一樣。忘記繳財產季稅可比忘記撕月曆嚴重多了,妳生氣是因為這是妳第一次忘記這麼重要的事。事實上,妳的病情越來越嚴重了,對吧,安妮?每天都惡化一點點。精神病患經調適後,生活可以應付得很好,而且有時還能逍遙法外,這點我想妳都很清楚了。可是精神病的控制跟失控之間,還是有界線的,妳漸漸在接近失控邊緣了……這點妳也知道。
「那就夠了。」保羅說:「我建議妳今天就去把稅單付掉。」等妳離開,我再看看怎麼處理門邊那兩道該死的黑痕。等處理好後,我會設法離開這個鬼地方,安妮,我對妳的熱情款待,已經有點厭煩了。和_圖_書
「絕對不是那樣,我把妳的問題看做是我自己的問題,安妮。我只是說,除非妳到期未付款拖延很久,否則扣押權的權限非常有限。妳有拖很久嗎?」
「我只是還沒空去繳而已。」安妮慍怒地說:「你在這裡,害我忙得跟鬼一樣。」
她撕掉月曆,雪橇上的男孩消失了——保羅看著,卻莫名地後悔起來。三月份是一幅堆雪夾岸,激流飛湍的圖片。
「扣押權是什麼?」安妮又問一遍:「那表示他們擁有我的房子嗎?扣押權是那個意思嗎?」
「那什麼才是重點?」
「五百零六元!」她叫道,這回把文件拿到保羅鼻前晃了晃。安妮心不在焉地把差點嗆死保羅的抹布拉出來摜到地上,保羅開始歪著頭乾嘔。他的臂膀好像慢慢跟身體脫離了。「五百零六又一毛七!他們明知道我這裡不要任何人來!我跟他們說過了,不是嗎?可是你瞧!你瞧!」
天啊,遲矣,遲矣,保羅心想。
他又開始乾嘔了,喉中咯咯有聲。
「該謝的人是我,我可以看看文件嗎?」
安妮毫無異和-圖-書議地將文件交給保羅,那是一份逾期繳稅單,措辭略重。保羅很快瀏覽一遍,然後遞還她。
「是的,表示賴帳,欠錢不還。」
「他們恨我!他們全都討厭我,保羅!」
她避開保羅的目光,「我有存一點,但不是存在銀行裡,我不信任銀行。」
「我想,床頭櫃裡,至少會有一毛七吧。」
「我絕不走!我會守在這兒,罵他們個狗血淋頭!我會待在這裡,吐他們一臉口水!」
「難怪他會來了。」他可不是來通知妳的,他們是來扣押房子的啊,安妮——他是來告訴妳,若不趕在今晚鎮上辦公室關門之前繳費,房子就是他們的啦。那傢伙其實是來幫妳的。「可是如果這五百零六元,妳能趕在——」
「只是?什麼只是!保羅.薛頓先生,你說的只是很好笑耶。像你這種有錢的聰明大爺,根本不把我這種苦命寡婦的問題看在眼裡。」
「他說稅要提高百分之十!還說我欠稅!扣押權!律師!說要季繳!逾期!天殺的!狗屁!狗屁大便卵蛋啦!」
「那不是我的。」他衝著安妮咧齒一笑,那是他的招牌笑容。保羅思忖道,安和-圖-書妮啊,我希望妳再失憶一次,讓我趁機偷妳一把刀子,相信我還使得動刀子,我要妳在死前十秒飽受煎熬。「是妳的。就當它是押金吧。」他頓了一下,然後謹慎地使出險招:「要不是妳,我早就沒命了,妳若以為我不懂,那妳八成是瘋了。」
「手銬……」保羅嘶啞著說。
「好啦好啦。」安妮不耐煩地說:「有時候你實在跟嬰兒一樣。」她從裙子口袋拿出鑰匙,把他往左推開,害他鼻子壓在床單上。保羅大聲哀叫,安妮卻相應不理。卡的一聲,保羅的手解開了。他坐起來大口喘氣,然後滑靠到枕頭上,小心地伸直腿。他乾瘦的手腕上留著蒼白的銬痕,保羅看著那痕跡開始轉紅。
「安妮,塞溫德也許有人兩三年沒繳稅了,房子還不是好好地,也沒人在市政廳拍賣他們的家具。不繳稅,最多就是斷水斷電嘛。就拿雷蒙斯來說吧,」保羅打量著安妮:「妳認為他有準時乖乖繳稅嗎?」
她走到保羅房間,身上還穿著外套,可是拉鍊已經拉開了。安妮快速地來回踱步,看都不看保羅一眼。她手裡依然握著那份文件,而且不時拿在鼻尖前面揮動,好像在自我懲罰。
保羅含著抹布咿咿嗚嗚,可是安妮沒回頭,和*圖*書彷彿房裡只剩她一個人。她踱步踏得更快了,肥胖的身軀走起路來都有風。保羅一直以為安妮會把文件撕成碎片,但她似乎不敢那麼做。
保羅想到一個計策——一個很棒的點子,而且好處多得說不完。「我知道,」他由衷地說:「我的命是妳救的,我除了給妳惹麻煩之外,一無是處。我皮夾裡大約有四百塊錢,我希望妳能用這筆錢支付欠款。」
安妮一臉粲然地看著保羅,渾然忘記手裡的文件。
「除了我皮夾裡的四百塊,妳還能湊個一百零六元嗎?」
保羅擠出笑容說:
「不是,」保羅說:「那表示妳……」他清清喉嚨,再度嘗到抹布的臭味,胸口因乾嘔而跟著猛抽,安妮卻視若無睹,只是不耐煩地站在那兒盯著他看,等著他說話。半晌,保羅又能說話了:「那只是表示妳不能把房子賣掉而已。」
「我又不是愛爾蘭的破落戶!」她揚起上唇,保羅看到她泛著薄光的牙齒。「我帳單都會付的,我只是……這次我只是……」
「還有一毛七。」她憤憤地插嘴說:「別忘了那天殺的一毛七。」
「最後他們會轟掉妳,」保羅靜靜地說:「不過那不是重點。」
「到期未付,那表示賴帳,對吧?」
安妮放聲狂笑,m.hetubook.com.com聲音粗啞難聽。「要試就讓他們試啊!看我用槍轟死他們!來呀,先生,走著瞧吧!」
「妳銀行裡有錢嗎?」
「——那麼他們就會利用妳的稅務問題,把妳趕走。對一個沒按時繳房地季稅的人祭出『扣押權』的大旗,實在是很奇怪的事,其中必有蹊蹺,實在——很惡劣。如果你有兩季沒繳,他們搞不好會奪走你的房子——然後拍賣掉。雖然離譜,但法律上他們有權這麼做。」
「好吧,還有一毛七。如果妳能在今天下午鎮辦公室關門之前付清,房子就不會被扣押了。如果鎮上的人對妳的觀感真的像妳說的那樣——」
她貼著月曆看了一會兒,然後說:「今天是三月二十五日。」
「而且妳還指出我作品中的瑕疵,讓我回到正途上。我欠妳的豈只是區區四百塊錢而已,如果妳不肯收,我會很難過。」
她對著月曆皺眉:「天哪!月曆沒撕。」
「噢,保羅——」安妮看著保羅,既困惑又開心,「我不能拿你的錢——」
「那個白種人渣嗎?」她幾乎是用尖叫的,「哈!」
「可以。」她看起來比較放鬆了。
「通知上說,除非帳單到三月二十五日還沒繳,否則他們不能執行扣押權。今天幾號?」
「保羅……我不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