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苦兒
十一

那隻鳥來自非洲。

我反正現在沒法寫,思緒全給搞亂了。
保羅關上門,鎖的咔聲似乎格外響亮。
等確定安妮真的離開,沒有留下來查看他是否「起來幹些偷雞摸狗的事」後(維克斯詞庫的新辭),保羅將輪椅推到床邊拿出髮夾,並帶著水罐及床頭櫃上的衛生紙盒。輪椅上雖然橫著一架皇家打字機,推動卻不難——因為他的手臂已日漸粗壯了。安妮.維克斯也許會很訝異他的臂膀現在變得多麼有力——他也暗暗希望那天能很快到來。
安妮雖然溫柔,離開時卻照樣鎖門。不過沒關係,保羅這回www.hetubook.com.com沒被疼痛折磨到瘋,也沒因停藥而狀況百出。他像為了過冬而拚命收藏堅果的松鼠一樣,努力收集了四根安妮的髮夾,而且還偷偷跟藥一起藏在床墊下。
黑痕幾乎立刻就被擦掉了,保羅大大鬆了一口氣。他原本擔心輪軸把漆整層刨掉,還好只磨掉一些而已。

他回到門邊看著走廊外——現在刮痕既然已除,他就不急著出去或做一步步的冒險了。改天再說吧,時機一到,他自然會知道。
非洲。
現在他想去寫作。
可是你不必為那隻鳥難過哭泣啊,保羅,因為過一陣子後,牠就會忘記草原正午的暑氣、水坑邊野獸的叫聲,和北邊廣袤草木的酸味了。再過不久,牠連將吉力馬札羅山染成櫻桃紅的太陽都要一併遺忘了。不久牠只會認得波士頓灰撲蒙塵的落日,牠只會記得這個,也只想記住這個了。要不了多久,牠就不會再想回去了。若有人將牠帶回去放生,牠也只是棲踞在一個定點,不知何去何從,驚恐傷心又思鄉,直到有人將牠獵殺為止。和-圖-書
他希望不會有問題。
這部超級難打的打字機是絕佳的健身器,每次安妮不在,而保羅被困在座椅時,他就開始將打字和_圖_書機舉上舉下。剛開始他只能抬五下,一次舉高六吋,現在他已經可以連續舉十八到二十下了。舉一個至少重達五十磅的破銅爛鐵,這樣的成績算是不壞了。
然而從來沒有什麼能打亂他的寫作情緒,他知道創作可以被破壞,但創作慾卻也是最具韌性的東西,他這輩子——沒有任何東西能破壞他的幻想癖:酒精、毒品、病痛統統辦不到。他像在薄暮中找到水坑的饑渴野獸,奔向創作的深井,自其中汲飲;也就是說,他在紙頁上找到那個水坑,並滿懷感激地一頭栽進去了。等安妮六點十五分返家時,保羅已經寫了將近五頁。
他困惑地看著打字機上的白紙和-圖-書
保羅心中升起一陣罪惡感,同時急著想趕快把事辦完。安妮雖然才離開四十五分鐘而已,但保羅仍豎耳細聽她的車聲。他抽出一堆衛生紙,用紙團沾水,然後笨拙地拿著溼紙團傾向一邊。他咬緊牙、忍著疼痛,開始擦拭門框右邊的黑痕。
對了,保羅,當你坐在這邊浪擲機會時,你車子的擋泥板從雪堆裡露出頭了沒?有沒有攤在太陽下閃閃發光,等人過來發現哪?這可能你最後一次機會嘍?
他從門邊退開,將輪椅掉頭,然後倒回去擦另一邊車痕。擦乾淨後,他又倒退回去,試著用安妮極盡挑剔的眼光去查看門框。痕跡雖然還和圖書在——卻淡到幾乎無法辨識,保羅覺得應該沒問題了。
保羅拿起一根髮夾開鎖,嘴裡像裁縫師捲布邊時那樣,咬著另外兩根備用。他本以為斷在鎖裡的那根髮夾會壞事,結果竟然沒有。他一下就挑起簧片,順勢拉開鎖舌了。保羅懷疑安妮是否也一併拉上門外的門閂——他一直極力表現出病弱的模樣,可是妄想症的人疑心非常重——不過門也應聲開了。
「噢,非洲,唉,狗屎。」他顫聲說。
保羅哭了一會兒,然後把輪椅滑到垃圾桶邊,將溼衛生紙塞到廢紙下,再將輪椅推回窗邊,捲一張紙到打字機裡。
「避難所,」他說著舔舔嘴唇,然後苦笑道:「去他的朋友和鄰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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