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確實有關係。兩人被蜂螫後產生同樣的後果,是因為她們之間有關係。苦兒是孤兒,你猜怎麼著?原來艾文莉小姐是苦兒的妹妹!或同父異母之類的妹妹。接下來的點子更正點。請問是誰先想到的?老辛嗎?非也,老辛是個笨蛋。是藍蜜奇太太,可以先安排她去拜訪艾文莉的母親卡蘿,然後……
「當然當然。」
有何不可?
不能告訴伊安,保羅心想,一邊望著外邊的畜欄。不能跟伊安說,還不行。先去通知醫師,就是那個名字裡有好幾個n的混蛋醫生,辛納本(Shinebone)。
「她知道。」保羅悄聲急促說:「她當然知道啊,至少她曾經強烈地懷疑過,可是——」
「可以的話,麻煩妳現在扶我回床。」保羅說:「如果我的口氣很差,我道歉,因為我實在太興奮了。」
保羅在床上直直坐起,顧不得腿上的劇痛。
一、海德太太如何面對起疑的藍蜜奇太太?她或者起了殺心,或者害怕至極。我比較傾向讓她害怕,不過安妮大概喜歡她起殺意吧,那就這樣。
有三個重點。
排開這種感覺及雙腿傷口結痂時所造成的和*圖*書奇癢,創作本身仍穩定地持續進行。皇家打字機右邊的那疊紙漸漸增厚了。在遭逢這次詭異的經驗之前,保羅一天最多只能寫四頁(《快車》在最後脫稿衝刺期,通常一天有三頁進度——大部分則只能寫到兩頁)。然而在這段文思滔滔的三個星期中,保羅平均一天能寫十二頁——早上七頁,晚間五頁——以前若有人(保羅忍不住想)告訴他寫作可以如此神速,保羅一定會大笑。這段黃金歲月在四月十五日的一場暴雨中劃下句點了。雨開始下時,《苦兒還魂記》已進行到第兩百六十七頁——雖然只是初稿,但保羅很快看過一遍,覺得相當不錯。
「安妮!」他大叫:「安妮,妳進來啊!」
這樣單純的日子,是他多產的原因之一,不過安妮本身則是更大的原因。這部小說畢竟是由蜂螫的概念衍生出來的,而且安妮在保羅對苦兒熱情全失時,扮演了催生者的角色。
「保羅,怎麼了?你抽筋了嗎?你——」
此後保羅的寫作便一帆風順了。安妮說得對,這個故事比苦兒其他作品更恐怖——第一章並非單純的災厄,而是一連串事件的開端。可是這篇故事從一開始,就比任何苦兒系列作品的情節更豐富緊湊,人物也更鮮活生動了。苦兒最後三部系列作品基本上只是平鋪直述的冒險作品,間雜一些令人噴火的性|愛場面,以娛女性讀者,保羅漸漸發現,現在這部小說卻和*圖*書是部歌德式的作品,對情節的依賴甚於情境。他不斷遇到橫阻,不只是剛開始的「你行嗎?」的挑戰而已——多年來,這是他首次得每天面對同樣的挑戰……而且他發現自己真的行。
「沒有,」保羅說,可是他真的在抽筋,他的腦筋在抽筋啊。「沒有,安妮,很抱歉嚇到妳,可是妳得扶我坐上輪椅。媽的!我想到辦法了!」他忍不住說了句三字經,不過這次好像沒關係——安妮萬分崇拜、驚奇地看著他,彷彿眼前有聖光照耀。
他又彎下身去寫筆記了。
安妮去鎮上繳稅後的那兩天,保羅努力把自己錯失逃走良機的這檔事拋到腦後,一心只想讓苦兒回到藍蜜奇太太家。讓苦兒到傑佛瑞家很不妥,會讓僕人看到而亂傳話——尤其是傑佛瑞那個八卦管家泰勒。還有,他得讓慘遭活埋的苦兒驚嚇過度而完全喪失記憶,失憶症?媽的,那娘兒連話都不會說了,這倒是一大解脫,因為苦兒通常話挺多。
「保羅?」安妮不安地問。
「就是書的事,妳安靜,別跟我說話。」
安妮大人繳稅出遊後的第三天,保羅午覺將睡未睡之際,腦袋工廠裡的那些傢伙來摻一腳了,而且還來勢洶洶。這回丟上來的不只是火焰而已,而是爆炸的氫彈。
「跟書有關嗎?」
她火速扶保羅坐上輪椅,就在她正要把保羅推到窗邊時,保羅不耐煩地搖搖頭說:「我不會坐太久,但這非常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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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產的原因之一,是生活單純得無以復加。保羅夜裡沒到酒吧混、白天不用迷迷糊糊地灌咖啡、喝柳橙汁、吞維他命B(這種時候,他若剛好瞄見自己的打字機,就會發抖著扭頭離開)、醒時不會發現自己躺在昨晚把來的金髮或紅髮肥妹身邊——半夜看起來美若天仙的女人,翌日早晨十點往往狀若女鬼。他也不抽菸了。有一次他試探性地怯聲要菸抽,結果被安妮瞪了個大白眼,他就立刻表示算了。他在這裡乖到不行,完全無不良嗜好——當然啦,吃可待因成癮除外。不過咱們還沒開始處理這件事,對吧,保羅?——也無事令他分心。
她——藍蜜奇太太——立即明白海德太太一定知道苦兒跟她女兒的關係。兩個女孩長著同樣的頭髮或之類的,記住一點,艾文莉的母親開始變成要角,你得去鋪排這個人物。藍蜜奇太太發現海德太太說不定早就知道苦兒被活埋的事了!她卻坐視不管!幸災樂禍!假如這個老太婆猜到苦兒是她當年放蕩時的產物,而……
後來雨來了,情況就變了。
然後保羅又想到一個精采絕倫的點子了——至少就情節而言很讚——他抬起頭、張大嘴、瞪大眼睛。
二、伊安如何介入此事?
三、苦兒的失憶症呢?
有一次保羅想,我在這和*圖*書
兒啥也沒有,就只剩下藥了。早上起床,兩粒拿威力配果汁,八點鐘早餐送到大爺床邊,包括一顆荷包蛋或炒蛋,一週三天。另外四天是高纖穀類早餐,吃完後上輪椅,滑到窗邊,找到紙上的坑洞,跳進十九世紀那個男人勇壯、女人穿裙撐架的年代裡。午餐、午睡、再起床,有時改改稿,有時只是看書。安妮有毛姆的全套作品(有一回保羅認真在想,安妮的書架上該不會有約翰.符傲思的第一部小說吧?不過後來還是決定不問),保羅開始拜讀二十多本的毛姆全集,對毛姆精準掌握故事神髓的能力驚豔不已。多年來保羅越來越發現自己無法像童年時那樣去閱讀故事了;身為故事撰寫人,他太習於分析了。可是毛姆先是引誘他,然後讓他再次回歸成孩子,那感覺真是棒透了。五點鐘,安妮會送來一份簡單的晚餐;七點鐘,安妮打開黑白電視,兩人一起看「外科醫生」和「辛辛那提WKRP」。等節目結束後,保羅就去寫作。等他寫完,再緩緩轉動輪椅(他可以轉得更快,但最好別讓安妮知道)回床邊。安妮會聆聽他的動靜,進房間輔助他上床。他會再吃點藥,然後咚地倒下去不省人事。第二天起來又是一樣的流程,第三天亦然,第四天也是一樣。
保羅沒用打字機——他從不用打字機寫筆記——他抓起原子筆,飛快地用大概只有他自己看得懂的字,寫滿整張紙。
他放下筆,眼睛盯著稿紙,然後又慢和*圖*書慢提起筆,潦草的寫了好幾行。
可是行不通啊,兩名住在鄰村,但毫不相干的女人,對蜂螫卻有相同的罕見反應?
一想到醫生,保羅便想到安妮所提的蜂螫,而且還不止一次想到。安妮的話常會莫名其妙地冒出來,每十二個人裡面就有一個人……
保羅從一開始就很確定一件事:沒有什麼所謂的苦兒還魂記,他只是努力在安妮拿刀剁掉他之前,設法合情合理地把苦兒那賤貨從墳裡挖出來罷了,至於小說主旨這類芝麻小事,就等以後再自圓其說了。
他聽見安妮三步併做兩步地奔上樓,衝到走廊。安妮張大眼睛,神情害怕地衝進房裡。
接下來的三個星期,保羅.薛頓覺得自己被一種平靜而源源不絕的奇異氛圍環繞,他的嘴巴總是乾渴,周遭聲響似乎過於喧鬧;有時他覺得自己具有特異功能,有時又覺得很想歇斯底里地大哭一場。
噢,還有一件事可以考慮。苦兒會不會發現母親明知女兒慘遭活埋(不止一個,而是兩個女兒),卻三緘其口的事?
「沒關係,保羅。」她的語氣依然非常恭敬。
好啦——接下來呢?那賤貨離開墳墓了,故事接下來該怎麼寫?傑佛瑞和藍蜜奇太太該告訴伊安,苦兒還活著嗎?保羅覺得最好不要,卻又不確定——保羅知道「不確定」是一個埋頭猛寫,卻絲毫抓不到創作方向的作家會有的可悲現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