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他不打算那麼做。用屁|眼想都知道,一身斷骨地在冰冷的水窪和融雪中蠕動爬行,不出十到十五分鐘,他就會跟垂死的蝌蚪一樣了。就算他能爬到路上,攔下車子的機會有多大?除了安妮的車外,他在這邊聽到的唯一車聲,就是牧場大爺的車,和他第一次從「客房」逃出來時,將他嚇得魂飛魄散的那輛。
「我永遠也不會放棄,」保羅低聲說:「你聽見了嗎?永遠不會。」
茶几上散亂的乾燥花已經翻倒了;茶几下躺了一盤幾乎看不見的乾布丁和一大本簿子。簿子上寫著《記憶的迴廊》幾個字。安妮啊,沮喪時走入記憶的迴廊,絕不是好辦法——我想此時妳應該已經明白了。
可惜沒有。
「我不清楚別人怎麼想,」他對著空盪的廚房說:「但我真的很想去抓妳。」
也許安妮鎖門是為了防範雷蒙斯,她沒必要鎖門防我逃掉,因為我若坐著輪椅出去,不到五秒鐘就動彈不得了。你哪兒都不能去,保羅,今晚休想,也許未來好幾週都一樣——等大地硬朗得能讓輪椅在上頭走動時,棒球季都已開打一個月了。除非你打算打破玻璃爬出去。
現在他明白了。是的,一開始他是礙於這雙斷腿跟撞碎的下盤,後來,上帝保佑,就換成書了。不可思議的是,他竟然還寫得很樂。他大可輕易地把一切推到斷腿或藥物上——那太容易了,但實際上,骨子裡他是為了那本書。書,再加上渾渾噩噩、兩人單純相依的日子,這幾件事——但最主要的還是那本該死的蠢書——就是他的鋼琴。如果安妮從開懷地回來,發現他跑走了,會怎麼做?把初稿燒掉嗎?
「非洲,」保羅說,他沒聽見自己的聲音。保羅開始去看食品儲和-圖-書藏室裡的罐頭和一袋袋的食物,試著估算自己能拿走多少,而不會讓安妮下次進來時起疑。他知道這個估算的動作代表什麼意思:他已經放棄逃走了。
保羅隱約記得有天晚上,他跟一個叫伯恩斯坦的鬱卒劇作家在格林威治村的酒吧裡喝威士忌(如果他還能活著見到格林威治村,他會用殘餘的膝蓋跪下來,親吻克里斯多福街骯髒的人行道)。後來兩人談到德軍攻入波蘭之前,動盪不安的四、五年間,住在德國的猶太人情形,談話遂變得非常熱烈。伯恩斯坦的姑姑和祖父均死於猶太大屠殺,保羅記得自己實在不了解德國的猶太人——媽的,其實是全歐洲的猶太人,不過又以德國為甚——為什麼不趁還來得及時逃出德國?猶太人又不笨,而且被迫害的經驗超豐富的,他們應該已能看見未來走勢了,幹嘛還要留下來?
伯恩斯坦的回答十分冷酷、輕率,且令人費解:因為大部分人都有鋼琴,我們猶太人很愛鋼琴,家裡有了鋼琴,就不想搬家了。
保羅放棄開門了,他進入儲藏室,去看架子上存放的食物,不料卻先看到火柴。兩大盒紙裝火柴和至少兩打的盒裝藍鑽牌火柴,整整齊齊地疊放著。
兩小時後,保羅撬開臥室的門鎖,第二次硬滑著輪椅擠過窄門,希望這是最後一次了。他腿上放了兩條毯子,所有藏在床墊下的藥丸全都用衛生紙包著塞在內衣裡。管他有沒有下雨,保羅決意逃走:這次他不會放過這個機會了。塞溫德在下坡處,下雨路面會很滑,而且天色比礦坑裡還暗,但他非試不可。保羅從來不是英雄或聖人,但他不想像異國的禽鳥般死在動物園裡。
哦,是嗎?那聲音諷刺道,哼……咱們走著瞧吧。
牠的心臟跳得多快啊!你看牠拚命想逃!就跟我們一樣,保羅,跟我們一樣哪。www•hetubook•com•com 保羅衝動地很想乾脆放把火把這地方燒了,後來覺得太荒唐,接著他看到一個東西,又開始重新考慮這種可能。食品儲藏室裡還有另一道門,而且上頭沒有鎖。
想到要向安妮報仇,保羅的驚慌便稍稍平靜了,這比痛罵自己來得有效。保羅略為冷靜後,打開門邊的開關,外頭的燈一下亮了,這燈來得正是時候——因為自保羅離開房間後,天色便漸漸暗了。安妮的車道泡在水裡,院子裡滿是泥濘、水窪和和一堆堆的融雪。保羅把輪椅滑到門左邊,這是他首次能夠看到安妮家旁邊的路,雖然沒什麼大不了——那是條海豹皮般晶亮的雙線柏油路,路面夾在雪堆之間,上頭布滿了雨水和融雪。
是的,他們會明白的。
保羅越過房間,廚房就在正前方了,右邊一小段寬廊通到前門,走廊邊有一排樓梯通向二樓。保羅很快瞥了樓梯一眼(梯上有些地毯滴著冰淇淋,扶手上也塗著抹痕),來到門邊。保羅覺得,像他這樣困在輪椅上想逃生,就應該由廚房門口出去——走安妮餵牲畜的那道門,走她衝去擋牧場大爺的那扇門——不過他覺得應該先去看看這一扇,說不定會有驚喜的發現。
保羅留在走廊上,努力鎮定驚惶的心緒,提醒自己別對前門抱太大期望。到達客廳後,他又將輪椅掉頭進入廚房。老式廚房的地上鋪著明亮的油毯,天花板貼著錫片。冰箱雖然舊了,卻沒有噪音,冰箱門上吸了三四塊磁鐵——全是糖果造型:一塊口香糖、巧克力條和巧克力糖。其中有個櫃子的門開著,保羅看到架子上整整齊齊蓋著油布,水槽上方有幾扇大窗,雖是陰天,還是灑進大量的天光。www•hetubook•com.com這本該是個令人愉悅的廚房,實際上卻不然。垃圾桶蓋掀開,垃圾滿溢到地上,發出陣陣腐臭,但糟糕的味道不止這些,還有一件似乎只存在保羅心頭,卻又真實不過的,那就是廚房裡有瘋子維克斯的味道;一種固執瘋狂的惡臭。
只是暫時放棄而已,他無措地抗議說。
保羅來到客廳,原先乾淨整潔的客廳,此時處處堆放骯髒的碗盤;保羅心想,屋裡的碗盤大概全都在這兒了。安妮沮喪時,顯然不只會掐自己、打自己,還會暴飲暴食,而且不打理家務。保羅記得昏迷時,安妮灌入他喉裡,害他胃部打結的噁心氣味。這裡剩下的食物大都是甜食,乾掉或融在各碗盤裡的冰淇淋、蛋糕屑、抹在盤子上的派,電視機上面有一堆加了鮮奶油的萊姆凍,鮮奶油已經乾掉了。旁邊有一個兩加侖裝的百事可樂瓶和裝肉醬的船形碗。可樂瓶看起來跟火箭的錐狀噴嘴一樣巨大,髒兮兮的瓶子幾乎變成不透明的,猜想安妮八成是用沾滿肉醬或冰淇淋的手,直接拿起來灌。保羅從沒聽見銀器的撞擊聲,他並不訝異,因為屋裡根本沒有銀器。這裡雖有碗盤,卻無刀叉類餐具。他看到將乾未乾的滴汁和汙斑——大部分都是冰淇淋——沾得地毯沙發到處都是。
廚房裡有三扇門,左邊兩扇;在他的正前方,也就是冰箱和食品儲藏室之間還有一扇。
保羅打開門,看見一道陡梯搖搖晃晃地伸進地窖裡,一股難聞的蔬菜霉味從黑暗中冒上來。他聽見輕微的吱吱聲,想到安妮說的:下雨時老鼠會跑到地窖,我擺了捕鼠器,我非擺不可。
保羅先到左邊的門,其中一個是廚房的櫃子——他在看到外套、帽子、圍巾和靴子之前就猜到了。另一扇是安妮出去時用的那道門,門上又是一道門閂加兩個克里格鎖。
和_圖_書雷蒙斯家的人給我留在外頭,保羅,你給我待著。
走廊的樓梯陡得嚇人,不過即使有輪椅走的斜坡(若是在玩『你行嗎』,有人提出這種建議,他斷然不會接受),他也不可能使用。門上有三道鎖,門閂他還能應付,但另外兩個是克里格鎖,據以前當過警察的老友湯姆表示,這是全世界最難搞的鎖。那鑰匙呢?嗯……我看看,大概在奔往開懷地的途中吧?答對啦!賞他一根雪茄和打火機!
「臭婊子!」保羅舉拳往門框一捶,好痛!趕緊將手掌放到嘴裡含著。他痛恨刺痛的淚水,眨眼時,淚水害他兩眼婆娑,可是他卻抑止不住。保羅驚恐地大聲自問:接下來該怎麼辦?接下來該怎麼辦?天啊,這也許是他最後一次機會了——
他擦擦眼淚——哭泣無助於脫逃——望著門上方的窗子。那不是單片窗,而是由十六片小玻璃拼成的。保羅可以將玻璃片逐一擊破,再把板條弄斷,可是手邊沒有鋸子,得耗上好幾個小時——因為那些板條看起來非常堅實。然後接下來呢?學神風特攻隊衝到後門廊嗎?好主意,也許他會把背摔斷,那樣就暫時不用去顧慮兩條腿了,而且在驟雨裡躺不了多久就會掛掉,這樣也不必再受折磨了。
保羅關掉外頭的燈,來到另一扇門邊,也就是夾在冰箱和食品儲藏室之間的那一扇。門上也有三道鎖,而且甚至沒通向外面——至少不是直接通到外頭。門邊也有電燈開關,保羅將燈打開,看到一間與房子等長,加蓋出來的漂亮棚子。棚子蓋在迎風面上,盡頭有一堆木柴和砧板,上面插了一把斧頭。另一邊有工作台和掛在釘子上的工具。棚子左邊有另一道門,外邊的燈泡不是很亮,但夠讓保羅看清門上也加了門閂和兩個克里格鎖了。
雷蒙斯……每個人……全都想出來抓我……https://m•hetubook•com.com
保羅匆匆關上門,一滴冷汗自太陽穴滴下來,刺入他右眼角。保羅用指節擦掉汗,他知道門一定是通到地窖的,看到門上無鎖,保羅越覺得縱火也許是個辦法——或許他可以躲到地窖裡。可是樓梯太陡,安妮的房子很可能在塞溫德消防車趕來滅火之前,便塌進地窖將他活活燒死了。而且下面那些老鼠……最恐怖的是老鼠的叫聲。
首要之務,就是徹底檢視現狀,保羅咬牙告訴自己,如果你能再冷靜點,你想你辦得到嗎,豬頭?
保羅老是看到安妮的手指插|進老鼠裡的畫面,以及手指抹在床單上的鮮紅血跡。他不斷看到安妮茫然地吸吮指上的鮮血,想必她在吃冰淇淋、果凍和黑軟的蛋糕捲時也是那樣的。那景象實在太恐怖了,卻也是鞭策他的絕佳動力。
我在她的衣服上看到的就是這些東西,她吃的,還有吐出來的氣味,就是這玩意兒。保羅又想到安妮那副原始人的模樣了。他看見安妮坐在客廳,一口口挖著冰淇淋往嘴裡送,或滿手抓著半解凍的雞肉醬和可樂,萬念俱灰地呆坐著吃喝。
保羅想像安妮狂笑的樣子。
休想,門兒都沒有。也許我會反擊,不過皇天在上,除非我逮到機會,讓我的頭號書迷了解,認識她是件多麼痛快的事,否則我絕不出手。這點我可以保證——而且對天發誓。
不對,另一個更深沉的聲音無情地表示,是永遠的,保羅,你永遠放棄了。
「管他媽的。」保羅說,這可是真心話。如果他還活著,自然可以再寫一本——願意的話,甚至將書重新編過。死人既不能再寫書,也無法再買新的琴了。
冰塊上的企鵝依然放在桌上,但安妮已將許多其他瓷器扔到角落裡了,尖利的瓷器碎片散落滿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