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苦兒
十五

「牠的心臟跳得多快啊!你看牠拚命想逃!保羅,就跟我們一樣,跟我們一樣哪。我們自以為懂得很多,其實我們知道的不會比捕鼠器裡的老鼠多——這隻老鼠背都給夾斷了,牠竟然還想活哩。」
「可憐可悲的東西。」
可是安妮沒來,左腿的痛實在令他忍無可忍,保羅笨拙地翻身俯趴,伸手探到床墊底下,掏出一包拿威力樣品,乾嚥了兩顆,然後昏睡一會兒。
保羅點頭。
車子引擎隆隆作響,嗆了幾聲,安妮猛踩油門,頭燈開了,映出一片銀色的雨幕。車燈開始從車道上退開,迴轉過去,漸行漸暗,然後安妮便離開了。這回她沒駛往山下的塞溫德,而是往山上走。
她垂眼看著老鼠,淚水滴在老鼠暗沉的皮毛上。
「她要去開懷地。」保羅嘶啞著嗓子說,然後自顧自地笑了。安妮有她的開懷地,而保羅已經浸淫在自己的開懷地了。他的狂笑因瞄見角落那血肉模糊的鼠屍而戛然停止。
安妮嘆口氣站起來。「好吧,我想我應該知道你想把書寫完,因為我看到自己送過來的藥了,雖然我不記得自己幹過這件事。」她有點瘋狂地吃吃笑道,臉上的表情皮笑肉不笑,好像在用腹語術。「我得離開一會兒,如果我不走開,管你或我要什麼,都無所謂了,因為我會幹一些傻事。每當我心情變成這樣時,我就會去一個地方,那地方在山上。你有沒有讀過《雷默斯叔叔》的故事,保羅?」
「我說謊,因為我那時還不了解你,其實我是從開懷m.hetubook.com•com地回家。我的門上有個牌子寫著『安妮的開懷地』,我去那裡有時真的會大笑。但我大部分只是尖叫。」
說著安妮就失魂了,她停頓了幾乎有三分鐘,愣愣地拎著老鼠,典型的緊張症。保羅注視著她,也看著尖叫掙扎的老鼠,他發現自己竟然以為事態不會變得更糟,他真是錯判了,而且錯得離譜。
「安妮,妳要去多久?」
保羅突然很想說:好,安妮——動手吧,讓咱們畫下句點。接著他的欲望與求生意志——這兩者的存貨他都還有很多——自體內竄升,打敗一時的軟弱。那是軟弱,也是怯懦。不知是幸或不幸,他這個精神正常的人很難軟弱到去自殺。
安妮呼出來的氣,聞起來有廚餘的腐臭味。
他躺在那裡望著安妮恐怖僵硬的臉,心臟不住地狂跳。
安妮應該會跑來看吧!他胡亂地想,她會想知道薛頓是不是變成帕華洛帝了,否則叫聲怎麼會那麼高亢。
保羅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良久,傾聽安妮的動靜。她先上樓、走樓梯、接著到廚房裡。保羅還以為安妮會改變主意,最後還是拿著槍折回來,就連他聽到側門用力關上鎖住,腳步聲踏出門外時,都還不敢鬆懈,因為槍很可能就放在車上。
「——老鼠淹死在角落裡,可憐的東西。」
我這輩子從沒如此接近過死亡,保羅心想,安妮不是在開玩笑,這八婆是玩真的。
這不是夢,只是他又墜入安妮小姐的遊戲裡了。
「是的……」她嘆https://www.hetubook.com.com口氣:「我的確很想知道故事的結局,我想那是世上我唯一還想要的東西吧。」安妮不自覺地慢慢吮著手指上的老鼠血,保羅咬緊牙,極力告訴自己不能吐,千萬別吐,萬萬不能吐啊。「就像在等待那些章回電影的結局一樣。」
「我就是這樣稱我山上那塊地的,我的『開懷地』。記得我告訴過你,我找到你時,剛從塞溫德回家嗎?」
「沒錯。」
媽的,你白癡啊,別再胡說八道了!
「記得兔子跟狐狸說他有一片『開懷地』嗎?」
安妮按住老鼠的手握成拳頭,她的眼神渙散而不可捉摸。保羅想調開目光,卻辦不到,安妮臂膀內側的肌肉開始鼓起,老鼠嘴裡流出鮮血,接著噴出血柱。保羅聽見老鼠的骨頭碎裂聲,接著安妮肥厚的手指探入老鼠身體裡,直沒至第一個骨節。地上鮮血四濺,老鼠死灰的眼球暴突而出。
「你應該動過逃走的念頭吧,捕鼠器上的老鼠也一樣掙扎過,可是你逃不掉的,保羅。如果這是你寫的故事,你還逃得了,可惜不是。我不能讓你離開這裡……可是我可以跟你一起死。」
眼神別飄離,如果她看到你的眼神飄離,會立刻斃掉你。
最後,當保羅以為安妮已永遠陷入忘我之境,不會再作亂時,卻見她放下捕鼠器,像啥都沒發生似地繼續往下說。
「誰說她沒留東西給我吃?」保羅對著屋子問,然後笑得更https://m•hetubook.com.com瘋了。在空盪盪的房裡,保羅.薛頓的「開懷地」,聽起來就像一間關瘋人的牢房。
「可是——我想把這本書寫完,我想知道結局會如何。」他頓了頓,「而且我希望妳能留在我身邊幫忙看稿,如果旁邊沒有人讀稿,也許我就沒有寫作的動力了。妳明白我的意思嗎?」
保羅一直到當天傍晚才又見到安妮。安妮來過後,保羅就再也沒辦法工作了,他試了幾次都失敗,只好放棄,把紙揉掉。他寫得爛透了。保羅把輪椅滑到床邊,在下輪椅回床時,手一個打滑,差點跌下去。他連忙放下左腿撐住,雖然因此沒有摔倒,卻痛不可抑——好像有一打螺絲釘突然釘進骨頭裡。保羅高聲尖叫,掙扎著去抓床頭,先把身子拉回床上,最後疼痛不已的左腿才跟著身體上來。
「謝謝妳,」他說:「可是我希望能有始有終。」
「苦兒嗎?」她問,似乎從沒聽過這號人物——不過她眼神突然閃了一下,有嗎?保羅覺得應該有。
「痛?」她不屑地看著他說:「你哪懂什麼叫痛,你根本就不懂,保羅。」
安妮今早的狀況,到了晚上變得更嚴重了,而且是非常非常的嚴重。保羅知道眼前的安妮已卸下所有面具——這是真實的、坦露內心世界的安妮。她那可怕而僵硬的臉龐,此時像了無生氣的麵糰般垂垮著,她眼神呆滯,裙子裡外反穿,身上出現更多的鞭痕,而且沾在衣服上的各式食物,隨著安妮走動而散發出不同的氣味,令保羅無從辨識起。她的和-圖-書羊毛外套袖子有一邊幾乎全沾著半乾半溼、聞起來像肉汁的東西。
她用手按住老鼠,另一隻手將彈簧扳開。老鼠在她手裡扭動,轉頭想咬她。牠的叫聲細弱難聽,保羅用手掌壓住自己翻騰的胃。
安妮將鼠屍扔到角落,漠然地用手抹著床單,留下長長的紅色血痕。
她夢遊般地飄到門邊,「說不準,我幫你拿藥了,你不會有事,每六小時吃兩顆,或每四小時吃六顆,或一次全吞光。」
「安妮?妳懂我的意思嗎?」
「牠終於安息了。」安妮聳聳肩,然後放聲大笑。「我去拿槍好嗎,保羅?也許另一個世界會更美好,對老鼠和人都更好——其實人和老鼠沒什麼兩樣。」
「沒錯,苦兒。」保羅狂亂地思索該如何接口,每一種嘗試似乎都有風險。「我同意妳的看法,咱們的世界大部分時候都很不可愛。」他說,然後又不知所云地加了一句:「尤其是下雨的時候。」
「我再說一次,保羅,我可以去拿槍,讓咱們兩個都解脫,你不笨,應該知道我絕不會讓你離開這裡,你早就知道了,對吧?」
他點點頭。
「是的,可是生命總有盡頭的,不是嗎,安妮?所有人遲早都得死。」
「我的意思是說,我最近幾個星期身體痛得要命,而且——」
安妮拿起捕鼠器說:「下雨天老鼠會跑到地窖裡。」被捕的老鼠發出微弱的尖叫,對空中亂咬,黑色的眼珠子不斷翻轉,比捕捉者來得靈活。「我必須放捕鼠器,我把培根油塗在夾板上,通常會抓到八、九隻。有時我發現別的——www•hetubook•com•com
「等我寫完再說。」保羅一字一字地小心說道。這很難,因為他覺得嘴裡好像塞滿了拿威力。他不是沒見過安妮低潮的模樣,但卻從沒見過這種陣仗;他懷疑安妮以前有這麼嚴重過。那些開槍打死全家後再自殺的憂鬱症患者;將孩子精心打扮後,帶孩子出去吃冰淇淋,一起散步到附近橋上,抱起孩子一起跳下橋的精神病母親,就是她現在這個樣子。憂鬱症患者會自殺,精神病患陷在自我之中,他們想幫助身邊的人,於是便帶著他們同歸於盡。
可是我要吃什麼?保羅很想問,卻不敢開口。他不希望把安妮的注意力轉回他身上——一點都不想。他希望安妮離開,跟她在一起,就像跟死亡天使為伴。
「安妮?」保羅挺起身子問,眼光在安妮與老鼠間來回游走。窗外黃昏已悄然降臨,飄雨的黃昏泛著詭譎的藍光,雨水一片片打在窗上,強風撼得房子嘎嘎作響。
安妮的嘴角露出鬼魅般的笑容;她帶著一絲柔情,摸了一下保羅的臉。
她突然四下望著,嘴上的血像塗了口紅。
「是……我想,跟妳比的話,我是不懂。」
「記得。」
醒來時,他以為自己還在做夢,因為那景象實在太不真實了,就像安妮把烤肉架推進屋裡的那晚一樣。他看到安妮坐在他床邊,床頭櫃上擺了一個裝滿拿威力膠囊的玻璃杯,另一隻手上拎著捕鼠器,上頭還夾著一隻老鼠——一隻長著灰褐色斑毛的大老鼠。老鼠的背給捕鼠器夾斷了,後腿垂在夾板外不時抽動,鼠鬚上也是血珠點點。
保羅心中劃過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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