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羅轉開頭,愣愣望著窗外。他只能看見警察的一部分屍體,屍體的頭還捲在割草機下,割草機向巡邏車的方向斜倒。那是一部用來維修大型草坪,像拖拉機的小割草機。機器不是用來輾壓突起的石塊、掉落的枝幹或巡警的頭顱,所以就歪掉了。要不是巡邏車停在那裡,而且警察被安妮撞倒前離車子又那麼近,割草機一定會翻倒將安妮甩下來。安妮也許不會受傷,但也有可能被摔得很慘。
「是你殺的。如果你肯閉上狗嘴,我只要叫他滾回去就行了。那麼他現在應該還活著,而且我也不必去清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噢,是的——妳的確是瘋子。」他說。
「州警身上有我的照片,表示有人找到我的車子了。我們都知道這事遲早會發生,我只是很訝異這麼久後才有人找到。小說裡,車子可能憑空消失——我可以讓讀者相信會這樣——但在真實生活中卻不可能。但我們還是一味地自欺,不是嗎,安妮?妳為了書,而我則為了這條可悲的命。」
保羅聽見安妮又走上來了,他把輪椅推到窗邊。聽到安妮的靴跟往門口踏過來。聽到鑰匙再次轉動門鎖時,保羅心想,她是來殺我的。這個念頭,只在他心中激起一種疲累而如釋和圖書重負的感覺而已。
「是的。」保羅說:「他會離開,那我呢,安妮?」
安妮回廚房門邊,走進屋裡。她上了樓,保羅聽見她在樓上東翻西找,半天後又慢慢拖著一個聽來既柔軟又沉重的東西下樓。保羅思索片刻後,推著輪椅來到臥房門邊,將耳朵貼到門板上。
她拾起破碎的制服和十字架,將十字架折成兩段放入塑膠袋中。然後她跪下來,拿起槍,滾動圓筒,把子彈倒出匣,塞到她屁股後的口袋裡,手腕再一使勁,熟練已極地將圓筒卡回槍上,再把槍插到牛仔褲腰帶上。安妮抽下仙人掌上的紙片,若有所思地看著,然後放入另一邊褲袋。她走到畜欄,將垃圾袋扔進門裡,然後折回屋裡。
聽見廚房門上傳來安妮的鑰匙轉動聲時,保羅才睜開眼。他臥房的門是開的;他看見安妮穿著棕色的舊牛仔靴和牛仔褲從走廊走過來,腰帶釦上晃著鑰匙環,身上的男人T恤血跡斑斑。保羅縮身避開她,他好想說:如果妳再砍我身上任何東西,安妮,我就去死。妳不必再用截肢來恫嚇我了,我自己死給妳看。不過他半個字也沒說——只發得出連自己都不恥的喏喏之聲。
「安妮——」
割草機底下沾滿了血,尤其
和*圖*書是刀片還在滴血。車道和新剪的草地上散亂著卡其襯衫的碎片,到處都是血痕和血斑。警槍躺在地上,金屬槍管刮出一道長長鮮亮的刮痕。安妮五月時種的仙人掌上卡著一方白色的紙片。柏琪那根碎裂的十字架倒在車道上,像為整場災難做註腳。
裝幾件衣服要那麼多袋子做啥,保羅心想,不過他知道安妮完工之前,還有很多東西要扔進垃圾袋裡。
「我待會兒再去撿迴紋針。」她說,好像保羅應該已經考慮到這個問題了。保羅本想趁她彎下身時用厚重的陶製菸灰缸砸她頭,打到她腦袋開花,把她腦子裡的病態全釋放出來。
「喏,保羅。」
接著她關掉噴嘴,沿水管走回來,一邊將水管掛到臂上。天色還很亮,但安妮身後已拖出長長的影子了。現在是六點鐘。
她拉開水管,打開水龍頭,花了近半小時的時間沖掉割草機、車道及草坪邊的血跡,噴濺的水氣上不斷出現七彩的虹光。
安妮將水管從龍頭上轉下來,打開隔板,然後將長如綠蛇的塑膠水管丟進去。她關上隔板,拉上閂子,往後站開,檢查溼漉漉、像沾著厚重露水的車道和草坪。
保羅木然地接過來。
接著他想到,若只傷到安妮,而沒和-圖-書將她殺死,會有什麼後果——可能會發生什麼——最後只好抖著手,將菸灰缸擺回原處。
「是瘋狂的臭婊子吧?」她問,依舊滿臉笑容。
安妮抓住一隻血淋淋的手,將警察拖到車道上,穿過打開的畜欄門。出來時,安妮將門沿門軌推到底,然後走回巡邏車邊,動作冷靜得近乎平和。她發動巡邏車,駛入棚子,再走出來,拉上門,只留一道出入用的小縫。
既然警察死了,保羅也敢正眼去瞧了。那警察看起來像被一群頑皮孩子折騰過的大娃娃。保羅除了對這位不知名的年輕人感到無比的心疼外,還摻和著另一種複雜的情愫。保羅仔細一想,發現他竟然在嫉妒。警察若有妻子,便永遠回不到她身邊了;但話又說回來,他一死,便逃開安妮.維克斯的魔掌了。
「妳這臭婊子。」他說。
「別再發問,我就把實話告訴你。」窗口左邊牆上有水龍頭,安妮把水管套到上面。
安妮沉重的腳步——聽起來有些空洞,不過還是聽得見有個東西輕輕被拖動。保羅立即張惶失措起來,恐懼竄滿他每吋肌膚。
然而保羅只是一時著慌而已,他很快甩開那念頭。安妮沒去棚子;她是要去地窖,把某個東西拖到地窖而已。
安妮離開保羅的視https://www.hetubook.com.com線,朝廚房走來,一邊進屋,一邊唱道:「她將駕著六匹白馬前來……她將駕著六匹白馬前來,她將駕著六匹白馬,她將駕著六匹白馬,她將駕著六匹白馬前來!」
薛頓!她去棚子拿斧頭了!她又拿斧頭來了!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安妮扭開水龍頭。「我只知道你把菸灰缸扔出窗子,害死那個可憐的小鬼。你把自己的命運跟那小鬼的遭遇混為一談了。」她衝著保羅咧嘴笑道,笑容中透著瘋狂,保羅看出其中有蹊蹺,令他不寒而慄。那笑容好邪惡——惡魔就躲在她眼神後。
「咱們總得談一談,不是嗎?等我有空,咱們得好好談談,不過現在老娘很忙,我想你已經看出來了。」
安妮從隔板裡拉出水管,繞到臂上。「我不懂你在說什麼。」
保羅見到安妮時,她手上拿著一個綠色大垃圾袋,牛仔褲後口袋還塞了三、四個。T恤腋窩處及脖子一帶,染著大片的汗漬。安妮轉身時,保羅看見她背上印著像樹影般的汗斑。
「我以後再跟你算帳。」她說,然後把門拉上。鑰匙在鎖孔裡轉動——保羅覺得應該是那種連湯姆.提福德都束手無策的新鎖——之後她又邁步沿走廊離去了,靴子鞋跟漸踩漸https://www.hetubook.com.com遠。
「妳懂。」保羅非常訝異自己竟然能如此冷靜。「他身上有我的照片,照片現在放在妳口袋裡,對吧?」
安妮抬頭看著他,「殺死他的不是我,你知道吧。」
她走到車道中央,叉著手環顧四處,保羅再次看到安妮那不可思議的平靜神情。
安妮坐回割草機上,扭開引擎,將割草機開回去。保羅淡淡一笑,安妮真是好狗運,遇到緊急時,反應快捷有如惡魔——但關鍵在於「有如」這兩個字。她在圓石市露餡後脫逃是僥倖,現在她又穿幫了。保羅看到安妮沖掉割草機上的血,卻漏掉底下的刀片——整個刀片的機架。也許她以後會想起,但保羅認為可能性很低。安妮只要當場沒注意,以後就不再會記起來了。保羅覺得,心智和割草機極為相似——表面上看起來好端端的,翻過來仔細一看,卻變成一架長著利刃的殺人機器。
這惡婆娘的狗運奇佳,保羅鬱鬱地想,然後望著安妮將割草機換到空檔,奮力一推,把車子從警察身上駛開。割草機側擦到巡邏車車身,刮掉一些漆。
安妮越過草坪,來到地窖的隔板旁,隔板差不多就在保羅窗口的正下方。安妮發現保羅丟出來的菸灰缸,撿起來,從破掉的窗口客氣地遞還給他。
反正安妮也沒給他說話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