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保羅
十八

安妮扭開瓶蓋大口灌著。保羅想:咕嚕嚕,咕嚕嚕,讓你好想唏哩嚕地喊個夠。那是誰寫的?羅傑.米勒嗎?真有意思,誰知道人的腦子何時會想到啥。
「你得加快寫作速度了,保羅。」
保羅沒接腔。
「等他們到這兒之前,你應該已經回房間睡得跟豬一樣了。我會把你綁起來,或塞住你的嘴巴等等之類的,保羅。我出去跟警察談話時,你甚至還能偷看哩,因為我想下次他們會派兩個人來,至少兩個,你覺得呢?」
她對保羅一笑——乾乾冷冷的一抹微笑。
「我會把他抬到他車子上,然後把車開到開懷地。我會收拾他所有東西,把車藏在棚子裡,再把他埋起來,還有他的……你知道,他的殘骸……埋在那邊樹林裡。」
他知道,安妮的狡詐一再令他驚詫,他早該習慣了,可是並沒有。保羅記得安妮那張拘留所的照片圖說,也就是在審訊結束,陪審團回座之間拍的那張。他記得圖說的每個字,苦旦苦兒?女羅剎不為也。安妮冷靜讀書,等待宣判。
安妮大笑。
刺痛像毒水般流下他的雙腿,保羅的身體迫切需要拿威力,這就是非做不可,對吧?當然是的。
「我知道他們不久就會回來,他們離開這兒後,畢竟只找到一個瓶子,所以覺得最好還是過來再查一下,反正我是瘋子嘛,對吧?所有報紙都這麼寫,徹頭徹尾的瘋子!
「我有一條鍊子,我打算用它隔住車道。如果警察來了,可能會www.hetubook.com.com啟人疑竇,可是我寧可他們起疑,也不要他們把車開到屋前聽你雞貓子亂叫。我想過把你的嘴塞住,可是太危險了,尤其你吃的藥又會抑制呼吸,說不定你會吐,而地窖裡太溼你會鼻塞,萬一你鼻塞很嚴重,又無法用嘴巴呼吸……」
「他們來時,我就站在車道上,告訴他們確實有州警來過。他是在我準備出門去汽船天堂看瓷器時到的,他把你的照片拿給我看。我會說我沒見過你,他們其中一個就會問啦,『這是去年冬天的事,維克斯小姐,妳怎麼有辦法那麼確定?』我就說,『如果貓王還活著,你在去年冬天看到他,你會記得嗎?』他會問,那跟這件事有什麼屁關係,我就說,因為保羅.薛頓是我最喜愛的作家,我經常看到他的照片。我得這麼說,保羅,你知道為什麼嗎?」
「放屁。」保羅說,他知道安妮會揍他,但他不在乎。
安妮接著說:「警方會把一切記在本子裡,然後跟我道謝。我說當時我雖然急著出門,還是請他進來喝咖啡。他們會問我原因,我就說那位警察大概知道我以前有問題,我想讓他知道我這邊一切都很好。但州警不肯進來,說得到別的地方去。於是我問他要不要帶瓶冰可樂走,因為天氣很熱,他說好,謝謝,妳真好心。」
「指紋。」她說:「那麼他們就會知道,或自以為知道他來過我家了,反正都一樣,對吧,保羅?」
安妮說,等天一黑,她就把巡邏車開到開懷地。開懷地的小屋邊有片斜www.hetubook.com•com坡,車子停那邊很安全,別人看不見。她認為唯一的風險是,可能在九號公路上被發現,但風險不高——因為她只在公路上開四哩路而已。等下了九號公路,入山的道路是人跡罕至的草徑,許多草徑因牛隻極少光顧,也都廢棄不用了。安妮說,其中有幾條路還圍了柵欄——她和羅夫買下這塊地時已取得鑰匙,不需徵求同意就能去了,因為鑰匙是小屋跟道路之間那片土地的地主給的。這就叫敦親睦鄰,安妮告訴保羅說。只不過好好一句成語,被她一用就變得像是句挖苦。
「我要在柵欄那邊貼張紙條,」她慢慢集中思緒說:「離這裡三十五哩有個叫汽船天堂的小鎮,那名字很好笑吧?他們這星期有一場號稱世界最大的跳蚤市場,他們每年都會辦,有很多人會跑去賣瓷器。我會在紙條上寫說我去汽船天堂的跳蚤市場找瓷器,將在那邊過夜。萬一事後有人問我住哪兒,以便查證登記,我就說我找不到好瓷器,又溜回來了,只是我半途累了。我會那麼說,我會說因為怕開車睡著,所以把車停到路邊小睡。本來只想睡一下,結果因為太累,竟睡了一整夜。」
不過安妮沒動粗,只是愛憐地淡然一笑。
「我會盡快趕回來,因為警察一定會來。」她說,似乎不在乎警察的到來。也許安妮並不了解這場遊戲已非常接近尾聲了,但保羅很難相信這點。「我想他們今晚不會來——也許只是巡邏經過而已——但他們遲早要來的。等警方確定他失蹤後,就會循著他https://m.hetubook.com•com的路線找人,查出他在哪裡逗留過,然後就會跑來了。你覺得呢,保羅?」
「噢,你清楚得很。」她說:「我不會騙自己說你很在乎,我絕不會,但你明白是你害的。我想只要對你有益,你不會在乎多害死兩個人……不會只有兩個的,保羅,我若必須殺掉兩個人,就會一併幹掉四個。先殺他們……然後我們。你知道嗎?我認為你還是很在乎自己的老命。」
她正視保羅說。
「你會沒事的,保羅。」她誠心地說:「天哪,你實在太會庸人自擾了!」她走到地窖窗邊站了一會兒,看著外頭,估算還有多久天黑。保羅思潮洶湧地看著她。如果這婆娘從她老公的越野機車上摔下來,或衝出那些羊腸小徑,他不信自己會沒事。其實他認定自己會悲慘地死在地窖裡,等他終於掛了後,就會成為鼠輩的盤中飧了,牠們這會兒正兩眼晶亮地盯著這兩位不速之客哩。儲藏室門上現在掛了一個克里格鎖,門閘上還有根粗如手腕的閂子。地窖窗子也頗能反映安妮的偏執狂(這不奇怪,保羅想:所有房子住過一陣後,都會反映出屋主的性格),約二十吋長、十四吋寬的窗子,看起來就像骯髒不堪的槍孔。保羅估算,覺得就算他最瘦時也鑽不過去,遑論現在了。若有人來,也許他能打破扇窗大聲呼救,免得餓死,不過看來希望不大。
她開心地大聲笑,覺得那是天大的笑話,但保羅沒跟著起鬨。
「咻。」保羅說。
「反正哪,」她說:「我只希望你知道狀況。如果你真不在和*圖*書乎,等他們來就儘管放聲叫吧,隨你便。」
安妮的狡猾令他驚慌。保羅突然了解原來安妮跟他幹的是同一檔事:她在現實生活裡玩「你行嗎?」。保羅想,也許那正是她不寫書的原因,因為她根本沒有必要寫。
「我會半途停車把瓶子放到兩哩外的溝渠裡。」她說:「當然了,我會先在上面打他的指印。」
太好笑了。
「噢,這話我以前也聽過。可是他們一看到你把手放到又髒又舊的呼吸器上,就完全變成另一個樣了!真的沒錯!他們一看見你想拿掉呼吸器,就又哭又叫,變成一群小可憐了!」
保羅的心情盪到谷底。
她扭頭不再說話,像地窖牆上的石頭一樣沉默,像第一瓶被她幹光的可樂瓶一樣空乏。也許你想高喊咕嚕嚕。安妮今天喊過了嗎?沒有才怪。噢,同胞們,安妮小姐一路高喊咕嚕嚕,直到整個院子一片血腥後才罷手。保羅大聲笑了,安妮卻聽若罔聞。
「我已經無所謂了。」保羅說:「老實告訴妳吧,安妮——每過一天,我就越想把這身臭皮囊扔掉。」
她看看保羅四周,眨眨眼。
「我很想帶你一起去,以便看住你,因為我已經知道你這個人完全不能信任了,不過那不成。我可以把你丟到警車後座帶你去,但我沒法子帶你下山,只能騎羅夫的越野機車了。搞不好我會跌倒,摔斷我天殺的脖子!」
保羅沒說話,他一直想著柏琪的事,一直哀號、一直哀號、一直哀號到不能再嚎叫為止,因為牠死了,證明了另一條鐵律:死牛是不會叫的!
安妮回來,拿起第三瓶可樂m.hetubook.com.com,「我走前會再拿兩瓶下來,」她說:「現在我得吃點甜食。你不介意吧?」
安妮滿意地點點頭。「必要時,我可以應付兩個人。」她拍拍卡其袋。「你在偷看時,別忘記那小夥子的槍啊,保羅。別忘了,明後天警察來找我談時,槍會在袋子裡候著。袋子的拉鍊不會拉上,你想看警察可以,可是若讓他們看見你,保羅——不管是意外讓人瞧見,或是因為你給我玩今天那種花樣——只要被他們瞧見,我就從袋子掏出槍射擊。你已經害死一個小夥子了。」
「不過一開始他們會相信我的,他們不會真的想進房裡搜索——至少一開始不會。他們折回來之前,會先去找別的地方,推想其他的可能。我們可以爭取到一些時間,搞不好有一星期哩。」
「我應該能在警方找上門前回來,如果天一亮我就騎車出發,搞不好中午之前就趕回來了。我應該可以撂倒他們。如果警方從塞溫德出發,抵達前會先在很多地方停留。
「是的。」
她喝光第二瓶百事可樂,將空瓶舉在她和保羅之間。透過瓶子玻璃望過去,安妮的眼睛簡直跟獨眼巨人一樣碩大,一顆頭顱彎折如水腦症患者。
接著,她慢慢回過神。
「他們會循原路去找,但找不到他。他就這麼消失了,跟用笛聲吹直籃子裡的繩子,然後沿繩而上、消失不見的印度修行者一樣,咻地一聲,不見了!」
不過你從不曾因此縮手,對吧,安妮?
保羅表示同意。
「一點也不介意,我的百事可樂就是妳的百事可樂。」
「妳若真的摔斷脖子,安妮,那我會怎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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