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保羅
二十四

你現在啥也不必燒,也不用燒地窖。
管他痛不痛,反正早上吃藥時間到了,對不對,保羅?
那是你的阿Q心理,他又想,如果你能度過這一劫,也會用同樣的方式,安慰自己左腳其實可有可無——拜託你好不好,省掉剪五片趾甲的麻煩耶。阿Q精神確實有神奇之處。不,保羅,《快車》確實是本出色的作品,而你的腳也沒話說,咱們就別再哄自己了。
那歌又繞回來了,那首重踏樂團的曲子:
就怎樣?他要怎樣?砍斷他們的腳?鋸掉他們的拇指嗎?
他配著可樂嚥下兩顆藥,然後靠回去,感到腎臟隱隱作痛。看來他的腎臟也出問題了,這下可好了。
保羅醒來時,地窖中滿布初曉的光塵,一隻大老鼠坐在安妮留給他的盤子上啃著起司,細細的鼠hetubook.com.com尾捲在身上。
你想出辦法了,對吧——是什麼?
其中有一罐是打火機油。
然而有個更深層的聲音,懷疑以上是自欺的想法。
安妮留了一些膠囊給他,保羅知道拿威力治不了他的痛,但沒魚蝦也好。
最後,謝天謝地,拿威力終於生效了——一點點而已——保羅開始打盹。
保羅突然一陣戰慄,他得尿尿了。他抓著尿壺,邊尿邊呻|吟,雖然比之前更痛,但還是尿完了。尿完之後又呻|吟了一陣。
烤肉架旁邊有張桌子,上面大概有半打罐子和罐頭。
火星人,他想,火星人的殺人機器。
如果她逼你把《苦兒還魂記》燒掉,你會有什麼感覺?他在內心悄悄地問。保羅晃了一下,迷迷糊糊地想,會很傷心m.hetubook•com.com。是的,他會非常傷心,就像《快車》燒成灰,像腎臟發炎的痛,像安妮揮著斧頭砍掉他的腳掌,對他的身體執行編輯權一樣,令他痛入骨髓。
也許他只是痛恨苦兒的封面照,奪去了作者照片的光環,害書評家忘記他們面對的是一名年輕的梅勒或契佛——一名重量級的寫作高手。結果,他的「嚴肅小說創作」越來越揮灑不開,越來越像在尖叫吶喊?看我呀!看看這書有多棒!喂,各位!這書很有看頭!又文以載道!這才是我嘔心瀝血的創作,你們這些豬頭!不准你們把頭轉開!你們敢,你們這些天殺的鳥人!你們敢忽略本人的扛鼎之作!你們要是敢的話,老子就——hetubook•com.com
接著他想到了,他立刻想到了,所有超讚的點子全出籠了,周全穩當且惡毒到無懈可擊的點子。
那什麼是事實?你若堅持要知道的話,事實就是,書評家日益將他歸類於「暢銷作家」這件事,對他傷害很大(對他來說,這比砍了他還傷)。這跟他以文學作家自居的自我形象並不相符,他只寫出一堆無聊的羅曼史小說來打壓自己的曠世巨著(還得吹喇叭廣為宣傳哩!)他真的恨苦兒嗎?真的恨嗎?如果恨的話,為什麼他可以輕易潛入苦兒的世界?不,不只是輕易,而是像一手拿本好書,一手拿著冰涼的啤酒,泡到暖熱的澡盆裡,輕鬆愉快地進入她的世界裡。
他看著烤肉架,以為安妮逼他燒稿m.hetubook•com•com子的痛苦回憶又會繞回心頭。他還是心痛,卻不再那麼深切了;腎臟炎的痛反而更要人命。安妮昨天是怎麼說的?我所做的,不過就是……勸你把一本爛書改成你最棒的作品……
這話或許有幾分吊詭的真實性,也許是他高估《快車》了。
保羅心想:把一切燒個精光,然後便睡著了。他蒼白憔悴的臉上,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
他望向烤肉架的方向,以為在晨光中烤肉架的樣子應該很明顯,不會再引發別的聯想,沒想到看起來依然還是像極威爾斯筆下那些邁著大步,四處搞破壞的機器。
如果痛苦尖叫的人換做是安妮呢?你難道不好奇她會叫成啥德性嗎?難道你一點都不好奇嗎?俗話說,君子報仇三年不晚,可是這句俗話發明時,還沒有打火機油這種東西啊。
是嗎?一切到底指什麼?安妮連根蠟燭都沒留給你,你連個屁都點不起來。m.hetubook.com.com
保羅大叫一聲,扭動身體,腿痛得他又大叫。老鼠逃竄而去。
把一切燒個精光……
不是哄,保羅,你他媽的老實說吧,那是在欺騙自己。編故事的人就是在欺騙每個人,所以編故事的人絕不能欺騙自己。很好笑,但也是實話。一旦你開始對自己做這種狗屁倒灶的事,乾脆封掉打字機,準備去考房屋仲介執照算了,因為你已經沒得混了。
他沉著眼皮,望著烤肉架。
問題的癥結在於,書燒掉後,安妮會有什麼感覺。
各位,你們到底在講什麼?能不能講——
勞力工廠裡的那些傢伙有話傳上來了。
他也了解到,問題的癥結並不在那兒。
燃燒吧,寶貝,燃燒吧,把一切燒個精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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