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依塞依卡喜歡幫助人,他替同伴端水,在他們睡覺的時候替他們蓋被,答應他們他會從街上替他們每人帶一個銅板回來,替他們每人做一頂新帽子;他還用調羹餵他左鄰的一個癱瘓病人。他這樣做不是出於憐憫心,也不是出於什麼人道主義性質的考慮,而是模仿他右邊的鄰居格羅莫夫,不知不覺受了他的影響。
在他旁邊的是一個矮小、活潑、很好動的老人,留一把尖尖的小鬍子,頭髮黑而鬈曲,像黑人似的。白天他在病房裡散步,從這邊窗口走到那邊窗口,或者在自己的床上坐著,照土耳其人那樣盤著腿。他無休無止地像灰雀那樣吹口哨,輕聲唱歌,嘻嘻地笑。到了晚上,他也表現出孩子氣的歡樂和活潑的性格,那時候他下了床,向上帝禱告,也就是伸出拳頭來捶自己的胸口,用手指頭摳門。這是猶太人莫依塞依卡,一個傻子,二十年前他的帽子工廠焚毀,他就發了瘋。
看守人尼基達,牙齒中間銜著菸斗,老是躺在這堆破爛上。他是一個退役的老兵,衣服上的領章已經褪成紅褐色。他的臉嚴厲而枯瘦,眉毛下垂,這給他的臉添上了大草原上的牧羊犬的神情。他和_圖_書鼻子通紅,身量不高,外貌乾瘦,青筋嶙嶙,然而氣度威嚴,拳頭粗大。他是那種頭腦簡單、講求實際、肯賣力氣、愚鈍呆板的人,這種人在人間萬物當中最喜歡的莫過於秩序,他們確信他們的職責就是揍人。他打他們的臉,打他們的胸,打他們的背,先碰到哪兒就打哪兒,他相信若不這麼做,這兒的秩序就不能維持。
房間裡擺著幾張床,床腳釘死在地板上。有幾個人在床上坐著和躺著,穿著醫院裡的藍色長袍,按照古老的方式戴著尖頂帽。這些人是瘋子。
第六病房的全體病人當中,只有他一個人得到允許,可以從小屋裡走出去,甚至走出醫院到街上去。他享受這樣的特權由來已久,大概因為他是醫院裡的老病人,又是安分而不傷人的傻子,已經成為城裡的小丑。他走到街上去,被小孩和狗團團圍住,這種情形城裡人早已見慣,不以為奇了。他穿著破舊的長袍,戴著滑稽的尖頂帽,趿拉著拖鞋,有的時候光著腳,甚至不|穿長褲,在街上走來走去,在民宅和商店的門口站住,討一個銅板。這個地方給他克瓦斯喝,那個地方給他麵包,另一個地方給他一個銅板,因此他照例吃飽了肚子,滿載而歸。凡是他帶回來的財物,尼基達統統搶走,歸他自己享用。這個士兵幹起這種事來很粗暴,怒氣沖沖,把猶太人的口袋兜底翻過來,還要上帝做見證,賭咒說他從此再也不讓猶太人上街了,在他看來,世界上最壞的事莫過於破壞秩序。hetubook•com•com
這兒一共有五個人,其中只有一個是上層階級出身,其餘的都是小市民。最靠近房門的是一個又高又瘦的小市民,留著棕紅色的、發亮的唇髭,眼睛裡帶著淚痕,坐在那兒用手托著頭,瞧著一個地方呆呆地出神。他一天到晚心緒愁悶,搖頭,嘆氣,苦笑。他很少參與別人的談話,對於人家問他的話,他照例不回答;等到飯食端來,他就面無表情地吃喝下去。根據他那痛苦、劇烈的咳嗽聲,他那骨瘦如柴的模樣,他臉頰上的紅暈來判斷,他正在開始害肺結核病。
隨後您就走進一個大而寬敞的房間,如果
m.hetubook.com.com不把前廳計算在內,整所小屋就只有這麼一個房間。這兒的牆壁刷了一層汙濁的淺藍色塗料,天花板被煙燻黑,就像不裝煙囪的農舍天花板一樣——很明顯,這兒到了冬天,爐子經常冒煙,屋裡充滿了煙霧。窗子的裡邊裝著鐵格窗,樣子難看。木頭地板是灰色的,到處都是裂片。酸白菜、燭芯的焦味、臭蟲、阿摩尼亞味,弄得屋子裡臭烘烘的,這種臭氣一開始就給您彷彿走進動物園的印象。
醫院的院子裡有一所小屋,四周生著密密麻麻的牛蒡、蕁麻和野生的大麻。這所小屋的房頂生了鏽,煙囱半歪半斜,門前的台階已經朽壞,長滿雜草,牆上的灰泥只留下些斑駁的殘跡。小屋的正面朝著醫院,背面朝著田野,中間由一道安著釘子的灰色院牆隔開。那些尖端朝上的釘子、院牆、小屋本身都帶著陰鬱的、罪孽深重的特殊模樣,那是只有我們的醫院和監獄的房屋才會有的。
除了經常的緊張狀態和愁眉苦臉以外,他的瘋病還有如下的表現。傍晚有的時候,他把身上短小的長袍裹緊,渾身發抖,牙齒打顫,開始很快地從這個牆角到那個牆角,以及在床鋪之間走來m.hetubook.com•com走去,看起來好像他得了厲害的熱病。他往往突然站住,瞧著他的同伴,據此可以看出,他想說些很重要的話,然而顯然考慮到誰也不會聽他講話,或是無法理解他的話,他就不耐煩地搖著頭繼續走來走去。可是不久講話的欲望壓倒一切顧慮,占了上風,他就放任自己,熱烈而奔放地講起來。他的話講得雜亂、急促,像是發囈,斷斷續續,常常使人聽不懂,不過另一方面,從這一切,從他的話語和聲調裡卻可以聽出一種非常優美的東西。他滔滔不絕地講著,您就會看出他既是瘋子,又是人。他那些瘋話是難以寫在紙上的。他談到人的卑鄙,談到踐踏真理的暴力,談到將來人世間會有的美好生活,談到窗上的鐵格窗,這使他隨時想起暴君的麻木和殘忍。結果他的話就成了由許多古老而還沒過時的旋律所合成的一首雜亂無章的雜曲。
我喜歡他那張顴骨突出的寬臉,它老是蒼白,愁苦,像鏡子那樣映出他被掙扎和不斷的懼怕折磨著的靈魂。他的悲苦的臉相是奇特的、病態的,然而清秀的面容雖則印著深刻真誠的痛苦,卻聰明,顯出文化修養,他的眼睛射出熱情而健康的光芒。我也喜歡他本人和*圖*書
,殷勤,樂於幫助人,對一切人,除了尼基達以外,都異常體貼,不管誰掉了一個釘子或是一把調羹,他總是趕緊從床上跳下來,拾起那件東西。每天早晨他總是跟同伴們道早安,當他上床睡覺時,又向他們道晚安。
伊凡.德米特利奇.格羅莫夫是個三十三歲的男子,出身良好,擔任過法院傳達員和地方上的書記,害著被迫害妄想症。他要麼躺在床上,蜷著身子,要麼從這個牆角走到那個牆角,彷彿在鍛鍊身體似的,很少坐著不動,他老是有一種模糊和不明確的擔心,為此總是焦躁,激動,緊張。只要前廳裡有一點窸窣聲,或者院子裡有人叫一聲,他就會抬起頭來傾聽:莫非這是有人來抓他?莫非人家在找他?遇到這種時候,他臉上就現出極其不安而憎惡的神情。
如果您不怕被蕁麻扎傷,那您就順著通到小屋的羊腸小道走過去,看一看裡邊在幹些什麼吧。推開頭一道門,我們就走進了前廳。這兒沿著牆、在爐子旁邊,丟著一大堆醫院裡的烏七八糟的東西。什麼褥墊啦,破舊的長袍、長褲、細藍條子的襯衫、沒有用處的破鞋啦,所有這些破爛堆成了垛,揉得很皺,混在一起,正在霉爛,發出一股悶臭的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