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悲哀和一種近似嫉妒的感覺卻不容他漠不關心。這多半是由於疲勞吧。他那沉甸甸的頭向書本垂下去,他就用兩隻手托住臉,想讓它舒服一點,他暗自想道:「我在做有害的工作。我從人們手裡領了薪金,卻欺騙他們。我不誠實,不過,話說回來,我自己是無能為力的,我只是不可避免的社會罪惡的一小部分:所有地方的文官都是有害的,他們都白領薪金不做事……可見我不誠實不能怪我本人,而要怪時代……我要是晚生兩百年,就會不同了……」
精神病學以及現代的精神病分類法、診斷法、醫療法,跟過去相比,無異於十足的厄爾布魯士。現在不再往瘋子頭上潑冷水,也不再給他們穿緊身衣,而用人道主義態度對待,https://www.hetubook.com.com而且據報紙上的消息說,甚至為他們辦舞會和娛樂活動。安德烈.葉菲梅奇知道,按現代的眼光和意見來看,像第六病房這樣惡劣的機構也許只可能在離鐵道五十哩的小城市中出現,在那種地方,市長和所有的市議員都是半文盲的小市民,把醫生看做術士,必須相信醫生,不能加以任何批評,哪怕他把燒熔的錫灌進人的嘴裡去也得相信他。換了在別的地方,社會人士和報紙早就把這個小小的巴士底獄搗得稀爛了。
等到時鐘敲響,安德烈.葉菲梅奇就往椅背上一靠,閉上眼睛,思索一會兒。處在剛從書本上讀來的優美思想的影響下,他回憶起他的過去和現在。過去是可憎的,還是不想為妙。可是現在也跟過去一樣。他知道,正當他的思想隨著冷卻的地球圍繞太陽旋轉的時候,醫生住宅旁邊的大樓裡,人們卻在疾病和肉體的和*圖*書汙穢中受著煎熬。也許有人睡不著覺,在跟昆蟲作戰,有人被丹毒傳染,或者因為繃帶綁得太緊而呻|吟。也許病人們在跟助理護士打牌,喝酒。每年有一萬二千人被欺騙,醫院的全部工作如同二十年前一樣,建立在偷竊、爭吵、誹謗、裙帶關係上,建立在卑劣的庸醫騙術上。醫院像以前一樣,仍然是個不道德的機構,對居民的健康極其有害。他知道在第六病房的鐵格窗裡,尼基達毆打病人,也知道莫依塞依卡每天到城裡去乞討。
等到時鐘敲了三下,他就熄掉燈,走到寢室去。他並不想睡覺。
另一方面他又清楚地知道,近二十五年來醫學發生了神話般的變化。當初他在大學裡念書,幻想醫學不久後會追上鍊金術和玄學的命運;可是現在他在深夜的寂靜中讀書的時候,醫學卻感動他,在他的心裡引起驚奇,甚至讚歎。真的,它有多麼出人意料的光輝,發生了什麼樣的革命啊!多虧有消毒法,偉大的皮羅戈夫認為甚至在將來(in spe)都無法進行的手術,如今也能做了。普通的地方自治局醫生都敢於做截除膝關節的手術了;至於剖腹手術,一百例中只有一例造成死亡;結石病已經被人認為是小事,甚至再也沒有人為它寫文章,梅毒已經可以根本治療。還有遺傳學說、催眠術、巴斯德與科赫的發現,以統計為基礎的衛生學,還有我們俄國的地方自治局醫療事業!和-圖-書www.hetubook.com.com
安德烈.葉菲梅奇把朋友送走以後,就挨著桌子坐下,又開始讀書。傍晚,以及之後的夜晚,四周一直很安靜,沒有一點聲音干擾,時間也似乎停住,跟醫生一起屏息不動,瞧著書本,彷彿一切都不存在,只有那本書和帶有綠罩子的燈。醫生的農民般粗俗的臉漸漸開朗,在人類智慧的活動面前現出感動而著迷的笑容。啊,為什麼人類不能長生不死呢?他想。為什麼要有腦中樞和腦回,為什麼要有視力、話語、自我感覺和天才呢?所有這些豈不都是注定要埋進土裡,最後跟地殼一起冷卻,然後隨著地球圍繞太陽旋轉幾百萬年,既沒有意義,也沒有目的嗎?為了冷卻、旋轉,大可不必把人類高尚的、近乎神的智慧從虛無中引出,https://m.hetubook•com.com然後彷彿開玩笑似的再把它化為泥土。這是新陳代謝!然而以此代替不朽來安慰自己,那是何等怯懦!自然界所發生的這種無意識的變化過程比人的愚蠢還要低下,因為愚蠢畢竟還含有知覺和意志,而那些過程卻是根本什麼內容也沒有的。只有在死亡面前恐懼多於尊嚴的懦夫,才會安慰自己說,他的屍體遲早會生成青草、石頭、癩蛤蟆的。在新陳代謝中見到不朽,那是奇怪的,就像一把珍貴的提琴被砸碎、變得毫無用處以後,卻預言裝提琴的盒子會有光輝的前途一樣。
「可是這又怎麼樣呢?」安德烈.葉菲梅奇睜開眼睛,問自己說。「由此能得出什麼結論呢?有消毒法也罷,有科赫也罷,有巴斯德也罷,可是事情的實質絲毫也沒有改變;患病率和死亡率依然如故。他們替瘋子辦舞會和娛樂活動,然而仍舊不讓他們自由行動,可見這一切都是廢話和瞎忙,最好的維也納醫院和我的醫院之間實際上並沒有什麼差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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