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全對。」
「我們生病,受窮,」他說,「那是因為我們沒有好好地向仁慈的上帝禱告。是啊!」
他們仍然默默無言地把第一瓶酒喝完,醫生在沉思,米哈依爾.阿威良內奇則面露快樂活潑的神情,像是有一件很有趣的事要講似的。談話總是由醫生開頭。
將近傍晚,郵政局長米哈依爾.阿威良內奇來了,安德烈.葉菲梅奇在全城居民當中只有跟這個人交往還沒覺得厭煩。米哈依爾.阿威良內奇以前是個很富有的地主,在騎兵團裡服役,可是後來破了產,到老年為貧窮所迫而到郵局工作。他的外表活潑健康,蓄著濃密的灰色落腮鬍,舉止文雅,嗓音響亮好聽。他心眼好,感情豐富,可是脾氣急躁。遇到郵局裡有人提出抗議,或對某件事不同意,或者只不過開始爭論,米哈依爾.阿威良內奇就會漲紅臉,渾身發抖,用雷鳴般的聲音嚷道:「閉上你的嘴!」因此這個郵局早就出了名,是個誰都怕去的機構。米哈依爾,阿威良內奇認為安德烈.葉菲梅奇頗有教養,心地高尚,因而尊重他,喜愛他,而對其餘的居民卻態度高傲,就像對待自己的部下一樣。
吃過一頓做得很差、不乾不淨的晚飯以後,安德烈.葉菲梅奇在他那些房間裡走來走去,把胳膊交叉在胸前,思索著。鐘敲了四下,後來敲了五下,他仍然在走動和思考。有的時候廚房的門吱吱嘎嘎地響起來,達留希卡那張睡意朦朧的紅臉從門裡探出來。
「完全對。」
在診療病人的時候,安德烈.葉菲梅奇不做任何手術。他早已停止做手術,一見到血就激動得難受。每逢他不https://m.hetubook.com.com得不扳開孩子的嘴,為了看一下喉嚨,而孩子哭哭啼啼、伸出小手抵抗的時候,他的耳朵裡便嗡嗡地響,頭暈,淚水湧上他的眼睛。他連忙開個藥方,擺一擺手,讓女人趕快把孩子帶走。
九點鐘過後不久,米哈依爾.阿威良內奇走了。他在前廳穿上皮大衣,嘆口氣說:
「我來了。」他走進安德烈.葉菲梅奇的房間說。「晚安,我親愛的朋友!恐怕我已經惹得您厭煩了吧,啊?」
他的生活是這樣過的。早晨他照例八點鐘左右起床,穿好衣服,喝茶。然後他在自己的書房裡坐下看書,或者到醫院去。在醫院裡,門診病人坐在狹窄幽暗的走道裡,等候看病。護士和雜役在他們面前跑來跑去,皮靴把磚地踩得咚咚作響。消瘦的病人們穿著長袍走過此地,死屍和裝滿穢物的器皿也從這兒抬過去。小孩子啼哭著,穿堂的冷風吹進來。安德烈.葉菲梅奇知道這樣的環境對於發燒的、害肺病的和敏感的病人是一種折磨,可是又有什麼辦法呢?在候診室裡,他遇見他的助手謝爾蓋.謝爾蓋伊奇——他是個矮胖子,把臉刮得很光,洗得乾乾淨淨,態度溫和、沉穩,穿著寬鬆的新剪裁的衣服,看上去與其說像助理醫士,倒不如說像樞密官。他在城裡私人行醫,生意興旺,他繫著白領結,自認為比醫生精通醫道,因為醫生根本不私人行醫。候診室的牆角有個神龕,其中放著一大幅聖像,面前點著一盞笨重的長明燈,旁邊有一個罩著白色套子的燭台。牆上掛著主教的肖像、聖山修道院的風景照https://www.hetubook.com.com片和乾枯的矢車菊花環。謝爾蓋.謝爾蓋伊奇信教,喜歡莊嚴的儀式。聖像是由他出錢設置的;每到星期日,他下令要一個病人在候診室裡大聲唸讚美詩,唸完以後,謝爾蓋.謝爾蓋伊奇親自提著手提香爐走遍各個病房,搖爐散香。
安德烈.葉菲梅奇沒有瞧著對方的臉,他放低了聲音,講講停停,繼續談著有智慧的人以及跟他們的談話。米哈依爾.阿威良內奇留意地聽他講話,附和著:「完全對。」
「您自己也知道,」醫生繼續慢條斯理、一字一句地輕聲說,「在這個世界上,除了人類智慧最崇高的精神表現以外,一切都是無足輕重、沒有趣味的。智慧在獸類和人之間畫了一條明顯的界線,暗示了人類的神性,在某種程度上甚至代替了實際上不存在的不朽。由此看來,智慧是快樂唯一可能的源泉。可是我們在自己四周卻看不見,也聽不見智慧之事,可見我們的快樂被剝奪了。不錯,我們有書本,不過這跟活躍的談話和交往截然不同。如果您容許我做一個不完全恰當的比喻的話,那麼書本是音符,談話才是歌唱。」
「我常常盼望有些聰明人跟他們談談天,」他忽然打斷米哈依爾.阿威良內奇的話說。「我的父親讓我受到良好的教育,可是他在六〇年代的思想影響下,硬要我當醫生。我相信要是當時我沒聽從他的話,如今我就處在智力活動的中心了。大概我會成為某所大學的教員吧。當然,智慧也不是永久的,而是變動異常的,可是您已經知道為什麼我對它有偏愛。生活是惱人的牢籠;當個有思想的人https://www.hetubook.com•com到了成年時期,思想意識成熟了,就會不由自主地感到自己好像被關在一個牢籠裡,逃不出去似的。確實,他不存在於生命中並非出於自己的選擇,而是由某種偶然的條件促成的……這是為什麼?他要弄明白自己生活的意義和目的,別人卻說不清,或者說些荒唐的話;他敲門,門卻不開;後來,死神來找他了——這也不是他選擇的。因此,就像在監獄裡,人們被共同的不幸聯繫著,由於聚在一起而感到輕鬆些一樣,在生活中也只有在喜愛分析和歸納的人們湊合在一起,交流彼此驕傲而自由的思想,藉此消磨時間的時候,人才會不覺得自己被關在牢籠裡。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智慧是沒有別的東西可以代替的快樂的源泉。」
「那麼您不相信靈魂不朽嗎?」郵政局長突然問道。
問診時病人畏畏縮縮,說話沒條理,再加上莊嚴的謝爾蓋.謝爾蓋伊奇坐在旁邊,牆上掛著照片,二十多年來他一成不變地問那些話——這一切不久就使他感到厭倦了。他看過五、六個病人以後就走了。他走之後,其餘的病人由他的助手診治。
緊接著是沉默。達留希卡走出廚房,帶著茫茫然的沮喪神情,在門口站住,用拳頭支住臉,想聽一聽。
「唉!」米哈依爾.阿威良內奇嘆道。「對這個世代的人的智慧還能有什麼指望呢!」
下午三點鐘,他小心翼翼地走到廚房門前,咳嗽,然後說:「達留希卡,晚飯怎麼樣了?……」
「正好相反,我很高興,」醫生回答他說。「我見到您總是高興的。」
安德烈.葉菲梅奇聽著,卻沒聽進去。他在思考什麼事,不和_圖_書時呷一口啤酒。
「朱諾啊,聖母瑪麗亞啊……」達留希卡嘆道。
病人很多,時間卻很少,因此他的工作只限於簡短地問一問病情,發給一點藥品,例如氨搽劑或者蓖麻油等。安德烈.葉菲梅奇坐在那兒,用拳頭支著臉頰,沉思著,然後隨口提幾個問題,謝爾蓋.謝爾蓋伊奇也坐下,搓著手,偶爾插一句話。
「不,時候還沒到,」他回答說。「我要再等一會兒……我要再等一會兒……」
他講起過去的生活有多麼健康、快活、有趣,從前俄國有多麼聰明的知識分子,他們對榮譽和友誼有多麼高尚的看法;他們借出錢不要借據,認為朋友有難而不伸出援手是一種恥辱。而且從前有什麼樣的出征、冒險、交鋒,什麼樣的朋友,什麼樣的女人啊!還有高加索,那是多麼驚人的地區!有一個營長的妻子,是個怪女人,常穿上軍官的衣服,每到傍晚獨自騎馬到山裡去,也不帶嚮導。據說她跟山村裡一個小公爵有了風流韻事。
「那時候我們是怎樣喝酒,怎樣吃飯啊!而且有多麼激烈的自由主義者!」
「老實說,我也懷疑。不過,話說回來,我又有一種感覺,好像我永遠也不會死似的。哎,我心裡想,老傢伙,你也該死了!可是我的靈魂裡有個小小的聲音在說:『你別相信,你不會死。』」
「安德烈.葉菲梅奇,到您喝啤酒的時候了吧?」她不安地問。
安德烈.葉菲梅奇回到家裡,愉快地想到,謝天謝地,他早已不https://www.hetubook.com•com私人行醫,現在不會有什麼人來打擾他,他立刻在書房裡的桌子旁邊坐下,開始看書。他讀很多書,並總是讀得津津有味。他的薪金有一半都用在買書上,他的寓所裡的六個房間有三間堆滿了書籍和舊雜誌。他最喜愛的是歷史和哲學著作;至於醫學刊物,他只訂了一份《醫生》,而且總是從後面看起。這種閱讀每一次都是毫不間斷地持續幾個鐘頭,他並不感到疲勞。他讀得不像以前伊凡.德米特利奇讀得那樣快,那樣急,而是讀得慢,鑽得深,常常在他喜歡的或者不理解的段落上停頓一下。書本旁邊總是放著一小瓶伏特加酒,另外有一根鹽漬黃瓜或醃蘋果,沒有放在盤子裡,而是直接放在粗呢桌布上。每隔半個鐘頭,他會目光不離書本,為自己斟上一杯伏特加酒,喝下去,然後不用眼睛去看,用手摸到那根黃瓜,咬下一小截來。
「完全對。我同意。」
兩個朋友在書房裡的一張沙發上坐下,默默地抽一會兒菸。
「可是命運把我們帶到多麼荒僻的地方來!最惱人的是我們不得不死在這個地方。唉!……」
「達留希卡,給我們拿點啤酒來好嗎?」安德烈.葉菲梅奇說。
「是的,尊敬的米哈依爾.阿威良內奇,我不相信,而且也沒有理由相信。」
「多麼可惜啊,」他緩慢地輕聲說道,一面搖著頭,眼睛不看對方的臉(他從來不直視人家的臉),「真是可惜極了,尊敬的米哈依爾.阿威良內奇,我們城裡根本就沒有一個能夠聰明而有趣地談天的人,他們也不喜歡談天。這對我們來說是很大的苦事。即使知識分子也不免庸俗;我可以斷言,他們的智力水準絲毫不比下層人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