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想知道城裡的情況呢,還是一般的情況?」
「放我出去,」伊凡.德米特利奇說,他的嗓音發顫。
「哎,算了吧!」
安德烈.葉菲梅奇喜歡伊凡.德米特利奇的說話聲和年輕聰明的面容,以及他那種愁苦的樣貌。他想對這個年輕人親熱點,安慰他一下,他就在床上挨著他坐下,沉吟一下,說:
「這種廢話我不懂……」伊凡.德米特利奇聲音沉悶地說,在他的床上坐下。
「這對任何人都沒有必要。」
他激動地在病房裡走來走去,然後壓低了嗓音說:
「是,閣下。我去報告總務長。」
「一旦有了監獄和瘋人院,那就總得有人關在裡面才行。不是您就是我,不是我就是其他人。您等著吧,到遙遠的未來,監獄和瘋人院絕跡的時候,就再也不會有這種鐵格窗,不會有這種長袍了。當然,那樣的時代是遲早要來的。」
「因為您有病。」
病房裡已經暗下來。醫生站起來,站在那兒開始描述國外和俄國國內人們寫了些什麼文章,目前可以看出有什麼樣的思想潮流。伊凡.德米特利奇注意地聽著,提出些問題,可是忽然間,彷彿想起了什麼可怕的事,他抱住頭,在床上躺下,背對著醫生。
「我從這鐵格窗裡祝福你們!真理和正義萬歲!我高興啊!」
「哦,您先告訴我城裡的情況,然後再講一講一般的情況。」
「請您安靜一下,」安德烈.葉菲梅奇說,負疚地微笑著。「我向您保證,我從沒偷過什麼東西;至於別的話,您可能說得過火了。我看得出來您在生我的氣。您安靜一下,我拜託您,如果可能的話,請您冷靜地告訴我,您為什麼生氣?」
「您在說笑話了,」他瞇細眼睛說hetubook.com.com。「像您和您的助手尼基達這樣的上流人士,跟未來毫不相干。不過您可以放心,先生,美好的時代會來的!讓我用俗話來表白一下我的想法,您儘管笑我吧,反正新生活的曙光會大放光芒,真理會勝利,於是——我們的時代便來臨了!我是等不到那一天了,我會死掉,可是別人的後代會等到的。我全心全意地祝賀他們,我高興,為他們高興!前進啊!求上帝幫助你們,朋友們!」
「為什麼?」伊凡.德米特利奇叫道,帶著威嚇的神情走到他跟前,並急忙把身上的長袍裹緊。「為什麼?你是賊!」他憎惡地說,嘴唇動著.彷彿要啐唾沫似的。「騙子!劊子手!」
「是的,他是個沒有教養的人。您要知道,這真奇怪……根據一切跡象來判斷,在我們的一些大城市裡,智力並沒有停滯,而是在活動——也就是說,那邊一定有真正的人;可是不知什麼緣故,每次從那兒派到我們這兒來的,都是些教人看不上眼的人。這個不幸的城鎮啊!」
伊凡.德米特利奇冷笑。
「大夫來了!」他叫道,哈哈大笑。「總算來了!諸位先生,我給你們道喜,大夫大駕光臨了!該死的壞蛋!」他尖聲叫道,跺一下腳,氣得發狂,以前病房裡誰也沒見到他這樣暴怒過。「打死這個壞蛋!不,打死都不解恨!把他淹死在糞坑裡才好!」
「這是為什麼?」
春季三月底的一天傍晚,那是地上已經沒有積雪,歐掠鳥在醫院的院子裡歌唱的時候,醫生送他的朋友郵政局長到大門口。正巧這時候猶太人莫依塞依卡帶著戰利品回來,走進院子。他沒戴帽子,光腳穿著淺腰套鞋,手裡拿著和-圖-書一小包施捨品。
「給我一個銅板!」他對醫生說,微笑著,冷得發抖。安德烈.葉菲梅奇素來不願回絕任何人,就給了他一枚十戈比硬幣。
「對,我有病。可是你要知道,有成百上千的瘋子自由地走來走去,因為你糊塗得分不清瘋子和健康的人。可是為什麼我還有這些不幸的人,必須像代罪羔羊似的代替其他人關在這兒?你、助理醫士、總務長和所有你們這些醫院裡的混蛋,在道德方面不知比我們之中每個人要卑下多少,可是為什麼關在這兒的是我們而不是你們?這是什麼道理?」
「說得好,」安德烈.葉菲梅奇說,愉快地微笑著。「您相信,這是好事。人有了這樣的信心,哪怕幽禁在四堵牆當中,也能生活得很快樂。您以前在什麼地方受過教育吧?」
伊凡.德米特利奇閃著亮晶晶的眼睛站起來,向窗子那邊伸出手去,聲調激動地繼續說道:
「那你為什麼把我關在這兒?」
「是啊,這是個不幸的城鎮!」伊凡.德米特利奇嘆了口氣說道,隨後又笑起來。「那麼,一般的情況怎麼樣?報紙和雜誌上有些什麼文章?」
「居然在我活著的時候就有人來了。他怎麼樣,是個俗物嗎?」
「是,閣下。」
當他看書以及後來躺下睡覺的時候,一直在想伊凡.德米特利奇,第二天早晨醒來,想起昨天與一個聰明而有趣的人相識,就決定一有機會要再到他那兒去一趟。
「您好,尼基達,」安德烈.葉菲梅奇聲音柔和地說。「發給這個猶太人一雙靴子或什麼吧,要不然他會感冒。」
「多麼令人喜歡的年輕人!」安德烈.葉菲梅奇心裡想著,走回他的寓所。「我在此地住了這麼久,他似https://www.hetubook•com•com乎是頭一個可以談談天的人。他善於思考,所關心的也正是應該關心的事。」
「因為這不是我能決定的。您來判斷一下吧,如果我把您放了,這於您有什麼好處呢?您出去吧。城裡人或者警察會把您抓住,送回來的。」
「您休想再聽見我說一個字!」伊凡.德米特利奇粗暴地說。「讓我靜一靜!」
「您那個第歐根尼是蠢貨,」伊凡.德米特利奇陰鬱地說。「您幹什麼跟我談第歐根尼,談什麼理解生活?」他忽然生氣了,跳起來大叫。「我愛生活,熱烈地愛生活。我得了被迫害妄想症,經常恐懼得厲害;然而有些時候我的心裡卻充滿對生活的渴望,在那種時候我總害怕自己會發瘋。我非常想生活,非常想!」
「對了,對了,這倒是實話……」伊凡.德米特利奇說,擦著他的額頭。「這真可怕!可是我該怎麼辦呢?怎麼辦呢?」
「勞駕。您用我的名義拜託他好了。您就說這是我提出的請求。」
「您是個有思想和愛思考的人。在任何環境裡您都可以保持內心的平靜。那種極力要理解生活、自由而深入的思考,那種對人間的無謂紛擾的全然蔑視,這是兩種幸福,人類從來沒有領略過超越這兩者的幸福。您哪怕在三道鐵柵欄裡生活,也能享受這樣的幸福。第歐根尼住在木桶裡,可是他比天下所有的皇帝都幸福。」
「這跟道德方面和邏輯全不相干,一切都要看運氣。誰要是被關在這兒,他就只好待在這兒,誰要是hetubook.com.com沒被關在這兒,誰就能到處溜達,就是這麼回事。至於我為什麼是醫生,而您是精神病人,這既與道德無關,也和邏輯無關,純粹是由於簡單的偶然性而已。」
安德烈.葉菲梅奇聳聳肩膀,嘆口氣,走出去。他走過前廳的時候說:「您最好把這個地方收拾一下,尼基達……氣味難聞極了!」
「您怎麼了?」安德烈.葉菲梅奇問。
尼基達當著醫生的面不便搜查莫依塞依卡,於是那個猶太人便把一塊塊麵包、紙片、小骨頭攤在他自己的床上,他仍然冷得發抖,嘴裡用唱歌般的音調很快地說著猶太話。大概他以為他在開店鋪了。
「好吧。城裡乏味得難受……找不到一個人可以談談天,也聽不到任何人說出有意思的話。沒有什麼新來的人。不過倒有一個年輕的醫生霍包托夫不久之前來了。」
「是的,我上過大學,可是沒有畢業。」
「您不相信,可是呢,我卻相信。不知是杜斯妥也夫斯基的書裡還是伏爾泰的書裡,有個人物說:要是沒有上帝,人們就應當造出一個來。我深深地相信,如果沒有永生,那麼偉大的人類智慧遲早會把它造出來。」
「我看不出有什麼特殊的理由要高興。」安德烈.葉菲梅奇說,他覺得伊凡.德米特利奇的動作像在演戲,同時又覺得很喜歡。「監獄和瘋人院將來都不會有,真理會hetubook.com.com像您所說的那樣得勝;然而您要知道,事物的本質是不會改變的,自然界的規律依然如故。人們如同現在一樣,還是會生病、衰老、死亡。不管將來有多麼燦爛的曙光照亮您的生活,可是到頭來您還是會躺進棺材,被我釘上釘子,丟進墓穴裡。」
安德烈.葉菲梅奇聽見這話,就從前廳探頭往病房裡看一眼,聲音柔和地問道:「這是為什麼?」
「我跟您說:讓我靜一靜!幹嘛追問?」
「每逢我幻想的時候,我的腦子裡就會生出種種幻覺。似乎有人走到我跟前來,我聽見說話聲和音樂聲,我覺得自己好像在一個樹林裡或者海岸邊散步,我那麼熱切地渴望粉擾,渴望忙碌……請您告訴我,外邊有什麼新聞嗎?」伊凡.德米特利奇問。「外邊怎麼樣?」
「我辦不到。」
「可是為什麼?為什麼呢?」
「這多麼不好啊!」他暗想,瞧著莫依塞依卡的光腳以及又紅又瘦的足踝。「瞧,腳都濕了。」
這在他的心裡激起一種又像是憐憫又像是嫌惡的感情,他跟在猶太人後面往小屋走去,時而看一下他的禿頂,時而看一下他的足踝。醫生一走進去,尼基達就立即從那堆破爛東西上跳起來,挺直身子。
從前廳通到病房去的門敞開著。伊凡.德米特利奇在床上躺著,用手肘把身子支起來,不安地聽著生疏的說話聲,忽然認出了醫生。他氣得渾身發抖,跳下床,臉色通紅而兇惡,眼睛瞪得很大,跑到病房的中央。
「那麼永生呢?」
「您問該怎麼辦。處在您的地位最好是從這兒逃走,但很可惜,這沒有用。您會被抓。社會在防範罪犯、精神病人以及其他麻煩的人方面是不會善罷甘休的。您只有一條路可走,那就是心平氣和認定您非住在這裡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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