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裡正在傳布有關醫院的新流言。據說那個醜女人和總務長吵了一架,總務長在她的面前下跪,討饒。
「他請了假,跟我一塊兒出外旅行原是出於友善,出於慷慨,」醫生煩惱地暗想,「但是,再也沒有比這種友情的保護更糟糕的事了。我本來以為他是個又善良、又慷慨、又快活的人,不料卻乏味得很。乏味得令人受不了。同樣,有些人平素說的都是些聰明話和好話,可是到頭來原來他們都是些蠢人。」
在聖彼得堡,情況也是一樣;他接連幾天沒有走出旅館房間,一直躺在長沙發上,只在喝啤酒時才起來一下。
他又來回走了一會兒,抱著他的頭,用悲慘的聲調說:「是啊,名譽第一啊!當初我居然起意到這個巴比倫來,真是該死!我親愛的朋友,」他對醫生說,「請您藐視我吧,我賭輸了;您借給我五百盧布吧!」和_圖_書
「我的朋友,」郵政局長羞怯地對他說,「原諒我提一個唐突的問題:您手裡有多少存款?」
「那可說什麼也不成!」米哈依爾.阿威良內奇抗議道。「那是個了不起的城市。在這個城市裡我度過一生中最幸福的五年歲月!」
「名譽第一啊!」
「我親愛的朋友,我到那兒去幹什麼呢?」安德烈.葉菲梅奇用懇求的聲調說。「您一個人去吧,請您讓我回家吧!我求求您!」
安德烈.葉菲梅奇缺乏堅持自己主張的性格,就勉強動身到華沙去了。到了那兒,他不走出旅館房間,躺在長沙發上,生自己的氣,生朋友的氣,生那些怎麼也聽不懂俄國話的僕役們的氣;而米哈依爾.阿威良內奇卻照例健康高興、精神飽滿,從早到晚在和-圖-書
城裡閒逛,尋訪他的老相識。他有好幾次沒在旅館裡過夜。有一天不知他在什麼地方過了一夜,一大早回到旅館裡來,心情極其激動,臉色通紅,頭髮蓬亂。他從這個牆角到那個牆角來回走了很久,嘴裡喃喃自語,後來止了步,說:
安德烈.葉菲梅奇數出五百盧布,默默地把錢交給他的朋友。他的朋友仍舊因為羞恥和憤怒而滿臉通紅,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不必要的誓言,戴上帽子,走出去了。大約過了兩個鐘頭,他回來,在一把安樂椅上頹然坐下,大聲歎一口氣,說:
米哈依爾.阿威良內奇認為醫生是個正直高尚的人,不過仍然猜想他至少有兩萬存款。現在他聽到安德烈.葉菲梅奇成了乞丐,沒有錢維持生計,便忽然不知什麼緣故地哭起來,擁抱他的朋友。
「可是我已經跟您說了:八十六盧布……此外我就一個錢也沒有了。」
米哈依爾.阿m•hetubook.com•com威良內奇老是催促著要到華沙去。
醫生各處走著,觀看,吃飯,喝酒,然而他只有一種感覺:惱恨米哈依爾.阿威良內奇,他巴望躲開朋友,休息一下,離開他,藏起來,可是那個朋友卻自認為有責任不讓他離開身邊一步,盡可能地提供他許多娛樂。到了沒有東西可看的時候,他就用聊天來給他解悶。安德烈.葉菲梅奇隱忍了兩天,可是到了第三天,他向他的朋友聲明說,他病了,打算在住處待一整天;他的朋友說,既是這樣,那麼他也留下——確實必須休息一下,要不然兩條腿要吃不消了。安德烈.葉菲梅奇在長沙發上躺著,臉對著椅背,咬緊牙關,聽他的朋友熱烈地向他斷言,法國遲早一定會把德國打得落花流水,說莫斯科有很多騙子,說憑馬的外貌不能判斷牠的優點等等。醫生開始感到耳鳴和心悸,然而為了照顧朋友的情緒,他下不了決心要求www.hetubook•com.com朋友走開或者閉嘴。幸好米哈依爾.阿威良內奇覺得坐在旅館房間裡悶得慌,飯後就出去溜達了。
「我的名譽總算保全了。我們動身吧;我的朋友!在這個該死的城裡我連一分鐘也不願意多待。騙子!奧地利的間諜!」
「這就是伊凡.德米特利奇所說的現實生活在懲治我。」他暗想,氣惱自己的淺薄無聊。「不過呢,這也不要緊……等我回到家裡,一切就會跟先前一樣了……」
「我問的不是這個,」米哈依爾.阿威良內奇慌張的說,沒有聽懂醫生的話。「我問的是您一共有多少存款。」
安德烈.葉菲梅奇回城的第一天,就不得不找房子搬家。
這以後一連幾天,安德烈.葉菲梅奇說他病了,不肯離開旅館的房間。他躺在那兒,臉對著長沙發的靠背,一旦他的朋友用聊天來給他解悶,他就苦惱、疲憊不堪,當他的朋友不在,他就休息養神。他惱恨自己不該出門,惱恨他和*圖*書的朋友變得越來越嘮叨、隨便。他有意把他的思想引到嚴肅高尚的軌道上去,卻無論如何也辦不到。
安德烈.葉菲梅奇默默地數了一下他的錢,說:
一剩下安德烈.葉菲梅奇一個人,他就感到完全放鬆了。躺在沙發上不動,並清楚知道只有自己一個人在房間裡,這是多麼愉快啊!缺少了孤獨就不可能有真正的幸福。墮落的天使之所以背棄上帝,大概就是因為他渴望獲得天使們沒有領略過的孤獨吧。安德烈.葉菲梅奇本來就打算思考最近幾天來他所見到和聽到的種種事情,可是米哈依爾.阿威良內奇一直縈繞在他的腦際。
兩個朋友回到他們自己的城鎮裡,那已經是十一月,街上鋪著厚厚的積雪。安德烈.葉菲梅奇的職位已經由霍包托夫醫生接替。他仍然住在原來的寓所裡,等著安德烈.葉菲梅奇回來,騰出醫院裡的寓所。他稱之為廚娘的那個醜女人已經在一所小屋裡住下。
「八十六盧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