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他兩次到醫院裡去找伊凡.德米特利奇,想跟他談天。可是那兩次伊凡.德米特利奇都異常激動,氣憤。他要求醫生不要來打擾他,因為他已厭煩空談了。他說,他只為他的全部苦難向那些該死的壞人要求一種補償——單身監禁。難道就連這一點他都會遭到拒絕?那兩次安德烈.葉菲梅奇向他告別,祝他晚安的時候,他都沒好氣地哼一聲,說:
安德烈.葉菲梅奇現在不知道他該不該去第三次。不過他心裡是想去的。以前在吃過晚飯後的那段時間裡,安德烈.葉菲梅奇總是在房間裡走來走去,一邊思考;可是現在他從吃完晚飯起到喝晚茶為止,一直躺在長沙發上,臉對著靠背,陷入怎麼也無法克制的鄙俗的思想中。他想到他工作了二十多年,卻沒領到養老金,也沒領到一次性的補助金,不由得忿忿不m.hetubook.com.com平。不錯,他工作不勤奮,可是要知道,所有的工作人員,不論工作勤奮與否,是一律都領到養老金的。當時的公正在於官階、勳章、養老金不是按照道德品質和辦事才幹發給的,而是只要工作過,不論工作得怎麼樣,都統統照發。那為什麼唯獨他例外呢?他已經一貧如洗了。他不好意思走過小店,瞧著老闆娘。他買啤酒已經欠下三十二盧布,他也欠女房東錢。達留希卡偷偷賣掉舊衣服和舊書,還對女房東撒謊說,不久醫生就會收到很多很多錢。
為了撲滅這些鄙俗的思想,他趕緊思忖:他自己也罷,霍包托夫也罷,米哈依爾.阿威良內奇也罷,遲早都要死的,在自然界連一點痕跡也不會留下。如果想像一百萬年後有個精靈飛過地球,在空中遨翔和_圖_書,那祂就只會看見黏土和光禿的峭壁。所有一切——不論是文化還是道德準則——都會消滅,連雜草也生不出來。那麼在小店老闆娘面前害臊也好,渺小的霍包托夫也好,米哈依爾.阿威良內奇的令人難受的友誼也好,又有什麼意義呢?這一切都瑣瑣碎碎,無聊得很。
他照舊八點鐘起床,喝完茶後坐下來讀他舊日的書籍和雜誌。他已經沒有錢買新的了。不知道是因為那些書都是舊的呢,還是也許因為換了環境,總之讀書不再深深地吸引他,卻使他感到疲勞。為了不至在無所事事中消磨時間,他替他的書開列了一份詳細的書目,在書脊上黏貼小小的標籤,他覺得這種機械而煩瑣的工作倒比讀書有趣。這種單調而煩瑣的工作不知為什麼弄得他的思想昏睡,他什麼也不想,時間過得很快。甚至跟達留和圖書希卡一塊兒在廚房裡削馬鈴薯皮,或者揀燕麥粒中的麥屑,他也覺得有趣。每到星期六和星期日,他總是到教堂去。他靠牆站著,瞇細眼睛,聽著唱詩,想起父親,想起母親,想起大學,想起世上各種宗教;他的心平靜而憂鬱。當他事後走出教堂,總是惋惜禮拜儀式結束得太快了。
安德烈.葉菲梅奇在小市民別洛娃的一所有三扇窗的小房子裡住下來。這所小房子,不把廚房計算在內,只有三個房間。其中兩扇窗臨街的房間由醫生住著,達留希卡和女房東以及三個孩子則住在第三個房間和廚房裡。有的時候女房東的情夫來過夜,那是個醉醺醺的農民,夜裡吵吵鬧鬧,聽得達留希卡和孩子們心驚肉跳。每逢他來了,在廚房裡坐下,開始要酒喝,大家都感到不舒服。醫生出於憐憫,就把啼哭的孩子們帶到他的房間www.hetubook.com.com裡來,讓他們在地板上睡下,這使他得到很大的滿足。
米哈依爾.阿威良內奇也認為自己有責任來拜訪他的朋友,給他解解悶。他每次走進安德烈.葉菲梅奇的房間裡,總是裝出隨隨便便的樣子,不自然地揚聲大笑,開口向他保證說,他今天氣色好得很,又說謝天謝地,事情在好轉;其實,由此可斷定,他認為他朋友的情形已經毫無希望了,他仍然沒有償還他在華沙欠下的債,因此不勝羞愧;他感到緊張,所以極力放聲大笑,說些詼諧的話。現在他的奇聞軼事彷彿講不完了,這無論對安德烈.葉菲梅奇還是對他自己來說都成了苦事。
然而這樣的想法也已經無濟於事。他剛剛想像一百萬年後的地球,穿著高筒皮靴的霍包托夫或者不自然地哈哈大笑的米哈依爾.阿威良內奇就從光禿的峭壁後面閃出來,他甚至可以和*圖*書聽見腼腆的低語聲:「在華沙欠下的那筆錢,我親愛的朋友,過幾天我就還給你……一定。」
有他在座,安德烈.葉菲梅奇照例躺在長沙發上,臉對著牆,咬緊了牙聽他講話。他的心上壓著一層層的厭惡,他的朋友每來拜訪一次,那些厭惡就長高一層,好像就要湧到他的喉頭。
「滾你的吧!」
他生自己的氣,因為他這次旅行花掉了他積蓄下來的一千盧布。這一千盧布留到現在會多麼有用啊!他氣惱的是人家不容他平靜地生活。霍包托夫認為他有責任偶爾來拜訪這個有病的同事。安德烈.葉菲梅奇卻覺得他處處討厭——那張胖臉,那妄自尊大的惡劣口氣,「同事」那兩個字,以及那雙高筒皮靴。最討厭的是他認為替安德烈.葉菲梅奇醫病是他的責任,而且自以為他真的在替他醫病。他每一次來訪都帶著一瓶溴化鉀藥水和一些大黃藥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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