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將近傍晚,霍包托夫出乎意料地到安德烈.葉菲梅奇家裡來了。他穿著短皮襖和高筒皮靴,用一種彷彿昨天沒發生過什麼事的口吻開口說道:「我是有事來找您的,同事。我來請問您:您願意跟我一塊兒去參加會診嗎,啊?」
「那麼您的病人在哪兒?」安德烈.葉菲梅奇問。
「您今天的臉色比昨天好多了,我親愛的朋友,」米哈依爾.阿威良內奇開口說,「真的,您的精神煥發,精神煥發。」
「在醫院裡……我早就想請您去看一看了。那是一個很有趣的病例。」
醫生心裡羞愧,又怨恨自己,通宵無法睡著,第二天早晨十點鐘左右就動身到郵局去,向郵政局長陪罪道歉。
「好吧,我保證就是。不過我要再說一遍,我尊敬的朋友,我落進了一個魔圈裡。現在的一切,甚至我的朋友們真誠的關懷,只會引致同一種下場——我的滅亡。我正在走向滅亡,而且我有勇氣承認這一點。」
「何必再說這種話呢?」安德烈.葉菲梅奇氣憤地說。「很少人不在一生的結尾遭遇到我現在遭遇的這種情況。等到人家對您說您的腎臟不好,心房擴大,而您開始治病,和*圖*書
或者人家說您是瘋子或罪犯——總之等到人家忽然注意您,那您就該知道您落進了一個魔圈裡,再也出不來了。您極力要逃出來,結果卻越陷越深了。您就聽天由命吧,因為任何人力都已經無法挽救您了,我覺得就是這樣。」
「我尊敬的朋友,您不要相信那些話!」他把手按在胸口上,小聲說,「不要相信他們,這都是騙人!我的病只不過是這麼一回事:二十年來我在全城只找到一個有頭腦的人,而他卻是個瘋子。我根本沒有生什麼病,無非是落在一個魔圈裡,出不來了。我反正無所謂,我準備承擔一切。」
「是您該復元的時候了,親愛的同事,」霍包托夫打著呵欠說。「拖那麼長的時間,恐怕您自己也感到膩煩了。」
「這是庸俗!」他說著,很快地站起來,往窗子那邊走去。「難道你們不明白你們說的話俗不可耐?」
「咱們會復元的!」米哈依爾.阿威良內奇快活地說:「咱們會再活一百年的!沒錯!」
「請您保證,好朋友,您處處都聽葉甫根尼.費多雷奇的安排。」
安德烈.葉菲梅奇忽然感到厭煩湧上了喉頭。他和*圖*書的心開始怦怦直跳。
「讓我靜一靜!」他叫道,嗓音都變了,滿臉通紅,渾身發抖。「出去!你們倆都出去!你們倆!」
安德烈.葉菲梅奇心想霍包托夫一定是要他出去走走,散散心,或者真是要給他一個掙錢的機會,就穿上衣服,跟他一塊兒走出去,來到街上。他暗自高興,總算有個機會把昨天的錯誤彌補一下,從此和解,他打從心裡感激霍包托夫,昨天的事霍包托夫連提也沒有提到,分明是原諒他了。真沒料到這個沒有教養的人竟會這樣體貼人。
他沉默了一會兒,摩挲自己的膝頭,然後說道:
這時鐵格窗那邊擠滿了顧客。安德烈.葉菲梅奇不願礙人家的事,就站起來,開始告辭。米哈依爾.阿威良內奇再次取得安德烈.葉菲梅奇的承諾,便把他送到大門口。
「我們還要大顯身手呢!」米哈依爾.阿威良內奇哈哈大笑說,拍了拍朋友的膝蓋。「我們還要大顯身手呢!明年夏天,求上帝保佑,咱們到高加索去,我們要騎著馬走遍各處,唷!唷!唷!等到從高加索回來,瞧著吧,說不定咱們還要在婚禮上跳舞呢。」米哈依爾.阿威良內奇和-圖-書
說,調皮地眨了眨眼睛。「我們會給您說成一門親事的,我親愛的朋友……會給您說一門親事的……」
「你們倆都出去!」安德烈.葉菲梅奇繼續嚷道。「蠢材!愚人!我不稀罕這種友誼,不希望你的藥品,蠢材!庸俗!可惡!」
「以前發生的事,我們就不要再提了,」米哈依爾.阿威良內奇大為感動,緊緊地握著他的手,嘆了口氣說。「誰再提舊事,就叫誰的眼睛瞎掉。留巴甫金!」他忽然大叫一聲,聲音那麼響,嚇得所有的郵務人員和顧客都打了個冷顫。「端一把椅子來。妳等一下!」他對一個農婦嚷道,她正把手伸進鐵格窗裡來,遞給他一封掛號信。「難道妳沒看見我在忙著?我們不去回想舊事了,」他繼續溫柔地對安德烈.葉菲梅奇說。「我懇求你,坐下來吧,我親愛的老友。」
米哈依爾.阿威良內奇和霍包括夫站起來,先是帶著詫異地瞧著他,後來驚慌了。
安德烈.葉菲梅奇被真誠的關懷和忽然在郵政局長臉上閃耀的淚水感動了。
「滾蛋!」他用哭泣的聲音叫道,跑到前廳去。「滾!」
客人走後,安德烈.葉菲梅奇像發燒那樣顫抖著,在和-圖-書長沙發上躺下,反覆說了很久:「蠢材!愚人!」
他們走進醫院的院子裡,繞過主樓,往那所住著瘋子的小屋走去。不知什麼緣故,他們走這一路卻都沒有交談。他們一走進小屋,尼基達就照例迅速站起來,挺直身子立正。
「到醫院裡去躺著養病吧,我親愛的老友。」
等到他冷靜下來,他首先想到可憐的米哈依爾.阿威良內奇此刻一定羞愧難當,心裡難受,這一切真可怕。這樣的事以前從來沒有發生過。頭腦和分寸到哪兒去了?對事物的理解和哲學家那樣的冷靜到哪兒去了?
他想溫和而有禮貌地繼續說下去,可是違背他的本意,他忽然捏緊拳頭,高高地舉到頭頂上。
「一百年倒活不了,不過二十年總還行,」霍包托夫安慰道。「沒關係,沒關係,同事,您不要灰心……別胡思亂想啦。」
有一次,那是吃過晚飯後,安德烈.葉菲梅奇正在長沙發上躺著,米哈依爾.阿威良內奇來了。恰巧這個時候霍包托夫也拿著溴化鉀藥水瓶來了。安德烈.葉菲梅奇費力地爬起來,坐好,兩條胳膊撐在長沙發上。
說完他就走出去了。
霍包托夫和米哈依爾.阿威良內奇張皇失m.hetubook.com.com措地面面相覷,退到門口,走進前廳。安德烈.葉菲梅奇抓起那瓶溴化鉀,朝他們背後扔過去,藥水瓶摔在門檻上,砰的一聲碎了。
「這兒有一個病人肺部得了併發症,」霍包托夫和安德烈.葉菲梅奇一起走進病房裡,他低聲說,「您在這兒等一下,我去一去就來。我去拿我的聽診器。」
「我的老朋友,您會復元的。」
「我無所謂,哪怕到深淵裡去也沒關係。」
「我心裡一點也沒生您的氣。害病可不是鬧著玩的,我明白。昨天您發了病,把我和大夫嚇壞了,事後關於您我們談了很久。我親愛的朋友,為什麼您不肯認真地治一治您的病呢?您不可以這樣……原諒我出於友情坦誠相告,」米哈依爾.阿威良內奇小聲說。「您生活在極其不利的環境裡,地方狹小,不乾不淨,沒人照料,沒錢治病……我親愛的朋友,我和大夫一起熱切地要求您,請您聽從我們的勸告:到醫院裡去躺著養病吧!那兒又有衛生的食物,又有照應,又能治療。葉甫根尼.費多雷奇,我們背地裡說一句,雖然是個粗俗的人,不過精通醫道,對他倒是可以充分信賴的。他已經向我保證過,說他會照顧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