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一 捉弄

可是娜堅卡害怕。在她心目中,從她那雙小小的套靴站著的地方到這座冰山腳下,無異於可怕的無底深淵。我只是約她坐上小雪橇滑下去罷了,可她往下一看,卻已經嚇得魂飛天外,彷彿停住了呼吸。要是她真冒險飛到那個深淵裡去,那不知會怎樣呢!說不定她就會活活嚇死,就會發瘋。
我們順著一道階梯爬到山上。我又扶著面色蒼白、渾身發抖的娜堅卡坐上小雪橇;我們又朝著可怕的深淵飛下去,風再度咆哮,滑木又沙沙地響。在小雪橇飛得最快、聲音最響的時候,我又低聲說:
「我們一塊兒坐著雪橇滑下去吧,娜傑日達.彼得羅芙娜!」我央求說。「就滑這一次!我向您擔保,我們會平平安安,不會有什麼危險的。」
娜堅卡終於讓步了,不過我從她的臉色看出來,她是冒著生命危險讓步的。我把她,這個面色蒼白、渾身發抖的姑娘,扶上小雪橇,伸出一條胳膊摟住她,隨後就跟她一塊兒衝到那個無底洞裡去。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如今娜堅卡已經結婚;究竟她是由父母訂的親,還是出於自己的選擇,這都沒有關係了——她嫁給貴族監護會的祕書,現在已經有三個孩子了。至於我們以前一塊兒滑過冰,風把「我愛妳,娜佳」這句話送到她的耳朵裡,這些她都沒有忘記,如今這成了她一生當中最幸福、最動人和圖書、最美好的回憶了……
「我愛妳,娜佳!」
過了一會兒她才清醒過來,帶著疑問的神情瞅著我的眼睛:那句話究竟是我說的呢,還是在急驟的風聲中她一時聽錯了?我呢,站在她身旁,吸著紙菸,專心致志地瞧著我的手套。
這個疑團鬧得她六神不安,失去了耐性。這個可憐的姑娘不回答我的問話,皺起眉頭,眼看就要哭出來了。
「您猜怎麼著?」她說,眼睛沒有看著我。
可是後來,三月到來了……春天的陽光變得比較溫和舒適。我們那座冰山顔色變黑,失去原有的光澤,最後終於融化。我們不再去滑冰了。可憐的娜堅卡再也沒有地方可以聽見那句話,況且也沒有人來說那句話了,因為這時候已經聽不見颳大風的聲音,而我也準備到聖彼得堡去,要去很久——可能從此不回來了。
她挽住我的胳膊,我們在山坡旁邊散步很久。看來,這個謎攪得她心神不定……那句話是不是我說的?……說了還是沒說?到底說了沒有?這是有關她的自尊心、榮譽、生活、幸福的問題——要算是世界上很重大的、甚至最重大的問題了。娜堅卡用尖利的目光焦急而憂鬱地瞧著我的臉,胡亂地回答我的話,等著看我會不會再說那句話。啊,在那張可愛的臉上,表情千變萬化,千變萬化呀!我看出她舉棋不定,一心m.hetubook.com.com要說句什麼話,提個什麼問題,可是找不出適當的字眼,覺得不便說出口。她害怕,再者她心裡高興,反而妨礙她開口說話了……
我們第三次滑下坡去。我看見她瞧著我的臉,盯著我的嘴唇。可是我拿出手絹來捂住我的嘴,咳嗽,等小雪橇滑到半山腰,我仍然說了一句:
於是這個謎仍然是個謎!娜堅卡默默不語,心事重重……滑完雪橇,我把她送回家去,她緩緩地走著,極力放慢腳步,一直等著,看我會不會對她說那句話。我看出她的內心很痛苦,她盡力克制自己,免得說出這樣的話:
一天中午,我獨自一個人動身去滑冰場。我混在人群當中,看見娜堅卡往山上走去,眼睛往四處張望,她在找我……後來她膽怯地順著台階往上走……她害怕一個人坐雪橇滑下來,啊,多麼可怕!她的臉色白得像雪一樣,渾身發抖,她走著,彷彿上法場似的,可是她仍然往上走,頭也不回,態度堅決。她分明下了決心,想試一試我不在的時候,她能不能聽見那句驚人而又甜蜜的話?我看見她臉色發白,害怕得張開了嘴,在小雪橇上坐下,閉上眼睛,向人世告別,滑下去……「沙沙沙!」……滑木響著。那句話娜堅卡聽見沒有,我不知道,我只看見她從雪橇上下來的時候,周身軟綿綿的,有氣無力。從她的臉色https://m.hetubook•com.com可以看出來,她自己也不知道她聽見什麼話沒有。她滑下坡的時候,恐懼已經奪去她傾聽、辨別聲音、理解事物的能力了。
「我們……再滑一次雪橇吧。」
小雪橇像子彈那樣飛出去。空氣被我們衝破,迎面撲來,呼嘯著,在我們耳朵裡尖叫,撕扯我們,用指頭殘忍地用力擰我們,打算把我們的腦袋從肩膀上揪下來,在風的壓力下,我們幾乎沒法呼吸。彷彿有個魔鬼伸出爪子抓緊我們,咆哮著把我們拖到地獄裡去。四周的景物匯合成一條不住飛奔的長帶子……似乎再過一會兒我們就要粉身碎骨了!
「什麼?」我問。
我呢,如今年紀大了,我已經不明白當初為什麼要說那句話,為什麼要捉弄她……
「無論如何我再也不坐雪橇了,」她說,睜大了充滿恐懼的眼睛瞧著我。「我說什麼也不幹了!我差點死掉!」
「我們要不要回家去?」我問。
「這句話不可能是風說的!我也不希望是風說的!」
「我愛妳,娜佳!」
「我求求您!」我說。「不用怕!您要明白,這是膽小,懦弱!」
從這天起我天天跟娜堅卡一塊兒去滑冰,坐著小雪橇滑下坡,我每次都低聲說著那句話:
「可是,我……我喜歡滑雪橇,」她說,臉紅了。「我們要不要再滑一次?」
有一回,大約是我動身的前兩天,在蒼茫的暮和_圖_書色裡,我在小花園裡坐著,這個小花園與娜堅卡居處的院子是用一道釘著釘子的高板牆隔開的……天氣還相當冷,糞堆邊上還有雪,樹木死氣沉沉,不過空氣中已經有春天的氣息,白嘴鴉在聒噪,準備安頓下來過夜了。我走到板牆跟前,從板縫裡望過去,看很久。我瞧見娜堅卡從房裡走出來,站在門廊上,抬起悲哀憂傷的目光眺望天空……春風吹到她那蒼白愁悶的臉上……這使她想起當初在山坡上她聽見那句話時向我們咆哮的風,她的面容變得越來越幽怨,眼淚順著她的臉頰淌下來……可憐的姑娘伸出雙手,彷彿要求風再一次為她送來那句話。我等著一陣風颳過去的時候,低聲說:
「我愛妳,娜佳!」我小聲說。
小雪橇開始越跑越慢,風的怒吼聲和雪橇的滑木的沙沙聲不再那麼可怕,我們的呼吸也比較容易,終於我們滑到底了。娜堅卡已經半死不活。她臉色蒼白,幾乎透不過氣來……我扶著她從雪橇上下來。
她「喜歡」這種遊戲,可是話雖如此,她一坐上小雪橇,又跟前兩次一樣臉色蒼白,渾身發抖,嚇得透不過氣來。
「如果您今天去滑冰。就請您來一趟,帶我一塊兒去。娜。」
第二天早晨我收到一封短信:
冬天一個晴朗的中午……天氣嚴寒,樹木凍得劈啪地響。娜堅卡兩鬢的鬈髮上,上嘴唇的茸毛上,都覆蓋著一層銀白的霜。她挽住我的胳膊,我們站在一座高山上。從我們站的地方到下邊平地中間,伸展著一道平滑的斜坡,太陽照著它,就像映照著鏡子似的。我們旁邊有一輛小小的雪橇,上面蒙著猩紅色的呢子套。https://www•hetubook.com.com
等到小雪橇停住,娜堅卡急瞥一眼我們剛剛滑下的山坡,然後久久地打量我的臉,留心聽我淡漠、冷靜的聲音,於是她的全身,上上下下,甚至包括她的皮手筒和風帽在內,都現出極度的困惑。她的臉上寫著:「這是怎麼回事?是誰對我說了那句話?是他呢,還是我聽錯了?」
不久娜堅卡就對這句話聽上了癮,如同對酒精或者嗎啡上了癮一樣,缺了那句話,她就活不下去。固然從山頂上飛馳而下依然可怕,可是現在恐怖和危險卻替那句訴說愛情的話增添了特殊的魅力——那句話依舊是個謎,撩撥著她的心。她仍然懷疑這兩者——我和風……這兩者究竟是誰在和她談情說愛,她不知道,不過到後來她好像也不在乎了;不管用哪一個杯子喝酒都沒關係,只要能喝醉就行。
「我愛妳,娜佳!」
哎呀!娜堅卡起了什麼樣的變化!她叫起來,滿臉微笑,迎著風伸出雙手,又高興又幸福,顯得那麼美麗。
「我愛妳,娜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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