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初使徒彼得恰好就在這樣一個寒冷的夜晚在篝火旁邊取暖，」大學生說著，把手伸到火跟前。「可見那時候天也很冷。啊，那是多可怕的一夜啊，老婆婆！非常悲慘而漫長的一夜！」

他的靈魂裡忽然掀起歡樂，他甚至停住腳站一會兒，好喘一口氣。「過去與現在，」他暗想，「是由連綿不斷，前呼後應的一長串事件聯繫在一起的。」他覺得他剛才似乎看見這條鏈子的兩頭：只要碰碰這一頭，那一頭就會顫動。

大學生嘆口氣，沉思起來。瓦西里薩雖然仍舊陪著笑臉，卻忽然哽咽一聲，大顆的淚珠接連不斷地從她的臉上流下來，她用衣袖遮著臉，想擋住火光，似乎在為自己的眼淚害臊似的；而路凱利雅呆望著大學生，漲紅臉，神情沉重而緊張，像是一個隱忍著劇烈痛苦的人。

他回過頭去看。那堆孤零零的火在黑地裡安靜地搖閃，看不見火旁有人。大學生又想：既然瓦西里薩哭，她的女兒也憂慮不安，那麼顯然剛才他所講的一千九百年前發生過的事，與現在、與這兩個女人，大概也與這個荒涼的村子有關係，而且與他自己，與所有人都有關係。既然老婆婆哭起來，那和*圖*書就不是因為他善於把故事講得動人，而是因為彼得和她是親近的，因為她全身心關懷彼得的靈魂裡發生的事情。

「您大概聽過《福音書》吧？」

這時候大學生想到瓦西里薩：既然她哭起來，可見彼得在那個可怕的夜晚所經歷的一切都跟她有某種關係……

起初天氣很好，沒有風。畫眉鳥噪鳴，附近沼澤裡有個什麼生物在發出悲涼的聲音，像是往一個空瓶子裡吹氣。一隻山鷸飛過，向牠打過去的那一槍，在春天的空氣裡發出轟隆歡暢的聲響。然而等到樹林裡漸漸變暗，有一股殺風景、寒冷刺骨的風從東方颳來，一切聲音就都停憩了。水窪的浮面上鋪開一層冰針，樹林裡變得無趣、荒涼、陰森。這就有了冬天的意味。

他們攀談起來。瓦西里薩是個見過世面的女人，以前在一位貴族家裡做事，一開始當奶媽，後來是保母。她談吐文雅，臉上始終掛著溫和而莊重的笑容。她的女兒路凱利雅卻是個村婦，受盡丈夫的折磨，這時候她乾脆瞇細眼睛看著大學生，一句話也沒說，她臉上的表情古怪，就像一個又聾又啞的人。

他坐著渡船過河，後來爬上山坡，瞧著他的村子，瞧著西方，看見一條狹長的、冷冷的紫霞在發光，這時他暗想：真理和美過去在花園裡和大祭司的院子裡指導過人的生活，而且至今一直連續不斷地指m.hetubook.com.com導著，顯然會永遠成為人類生活中以及整個人世間的主要事物，於是青春、健康、活力的感覺——他剛二十二歲——以及對於幸福，對於奧妙而神秘的幸福那種難以形容的甜蜜的嚮往，漸漸抓住他的心，於是在他看來，生活顯得美妙、神奇而充滿高尚的意義了。

工人們從河邊回來了，其中一個騎著馬，已經走近，篝火的光在他身上顫抖。大學生對兩個寡婦道過晚安，便往前走去。黑暗又降臨了，他的手漸漸凍僵。一陣刺骨的風吹來，冬天真的回來了，使人感覺不到後天就是復活節。

教堂看守人的兒子，神學院的大學生伊凡．韋里科波爾斯基打完山鷸，步行回家，一直沿著水淹的草地上一條小徑走著。他的手指凍僵，臉被風颳得發燙。他覺得這種突如其來的寒冷破壞了萬物的秩序與和諧，就連大自然本身也似乎覺得害怕，因此傍晚的昏暗比往常來得快。四下裡冷清清的，不知怎的，顯得特別陰森。只有河邊的寡婦菜園裡有亮光，三哩外的村子以及遠方的一切都沉浸在傍晚寒冷的幽暗裡。大學生想起，先前他從家裡出來的時候，他母親正光著腳，坐在前廳裡的地板上擦茶炊，他父親躺在灶台上咳嗽。這天是受難節，他家裡沒燒飯，他餓得難受。現在，大學生冷得縮起身子，心裡暗想：不論在留里克的時代也好，在恐怖伊凡的時代也好，在彼得大帝的時代也好，都颳過這樣的風，在那些時代也有這種絕望的貧窮和飢餓，也有這種破了洞的草房頂，也有愚昧、苦惱，也有這種滿目荒涼、黑暗、抑鬱的心情。這一切可怕的現象從前有過，現在還有，以後也會有，因此再過一千年，生活也不會變好，想到這些，他都不想回家了。hetubook.com.com和-圖-書

「那您會記得，在進最後的晚餐時，彼得對耶穌說：『我就是必須和你同死，也經不能不認你。』主卻回答他說：『我告訴你，彼得，今日雞叫以前，你要三次不認我。』傍晚以後，耶穌在花園裡愁悶得要命，就禱告，可憐的彼得心神勞頓，身體衰弱，眼皮沉重，怎麼也壓不下他的睡意。他睡著了。後來，您聽過，猶大就在那天晚上親吻耶穌，把他出賣給折磨他的人。他們把他綁著，帶他去見大祭司，打他。彼得呢，累極了，又受著苦惱和驚恐的煎熬，而且您知道，他沒有睡足，不過他感到人世間馬上要出一件慘事，就跟著走去……他熱烈地、全心全意地愛耶穌，這時候他遠遠看著耶穌在挨打……」路凱利雅放下湯勺，定睛瞧著大學生。

他朝黑魆魆的四周望了望，使勁搖一下頭，問道：

「是的，我聽過，」瓦西里薩回答。

「他們到了大祭司那兒，」他接著說，「耶穌就開始受審，而眾人因為天冷，在院子裡燃起一堆火，烤火取暖。彼得跟他們一塊兒站在火旁，也烤火取暖，像我現在一樣。有一個女人看見他，就說：『這個人素來也是和耶穌一夥的。』那就是說，也得把他拉去受審。所有那些站在火旁的人想必懷疑而嚴厲地瞧著他，因為他心慌了，說：『我不認得他。』過了一會兒，又有一個人認出他是耶穌的門徒，就說m.hetubook.com.com：『你真是他們一黨的。』可是他又否認。有人第三次對他說：『我今天看見跟他一塊兒在花園裡的，不就是你嗎？』他又第三次否認。正說話之間，雞就叫了，彼得遠遠地瞧見耶穌，想起昨天進晚餐時耶穌對他說過的話……他回想著，醒悟過來，就走出院子，傷心地哭泣。《福音書》上寫著：『他就出去痛哭。』我能想像當時的情景：一個安安靜靜、一片漆黑的花園，在寂靜中隱約傳來一種低沉的啜泣聲……」

「嘿，冬天又回來了，」大學生走到篝火跟前說，「晚上好！」

那菜園所以叫做寡婦菜園，是因為它歸母女兩個寡婦所有。一堆篝火燒得很旺，劈劈啪啪地響，火光照亮了周圍遠處的耕地。寡婦瓦西里薩是個又高又胖的老太婆，穿一件男人的短皮襖，站在一旁，滿懷心事地瞧著火光；她的女兒路凱利雅身材矮小，臉上有麻斑，樣子有點蠢，她坐在地上洗著一口鍋和幾把湯勺。顯然她們剛剛吃過晚飯。旁邊傳來男人的談話聲，那是此地的工人在河邊讓馬匹喝水。

「我剛才沒認出您來；願主保佑您，」她說。「您要發財啦。」

瓦西里薩打了個哆嗦，不過她立刻認出他來，就客氣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