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臉色不好,睡覺去吧,明天就會恢復力氣的。」
「我請妳原諒,我請妳原諒……」
三十五分鐘,這是到飛機場需要的時間。朱莉亞上計程車後對司機聲明,如果他能準時抵達機場,她會付加倍車資給他。車子開到第二個十字路口時,紅燈正好轉綠燈,她卻突然打開車門,跑到司機旁邊的位置坐下。
「當然還有,妳可以選擇堅持到底,問個水落石出。」
「你想我們是不是有一天能夠不再被愛情折磨呢?」
「讓你以為我已經睡著了,我好偷偷地看書……」
「乘客必須坐在後面。」
「別說這個……」
朱莉亞:
安東尼不肯躺在床上,說坐在窗子旁邊的沙發椅就可以了。
他站起來,身子搖搖晃晃,又跌坐在椅子上。
「妳為什麼不把房間的燈打開呢?」
朱莉亞向人打聽國際班機抵達的地方在哪裡。正好一名空中少爺從旁邊經過,告訴她是在最西邊。她拚命跑到那裡,跑得氣喘如牛,抬頭看告示牌。可是上面沒有一架班機是從羅馬飛過來。朱莉亞脫下鞋子,開始往反方向全速奔跑。前面有一大群人眼睛都緊緊盯著旅客出境的自動門。朱莉亞從旁邊擠進去,一直擠到欄杆前面。第一批人潮終於出現,自動門隨著離開行李領取處的旅客不斷打開,然後又關上。觀光客、度假客、生意人,工商業的男男女女,每個人都穿著因應場合的衣服。許多隻手舉得高高的,在空中使勁搖晃,有些人互相擁抱、親吻,也有些人只是互相打個招呼。這裡有人講法語,那邊有人說西班牙語,稍遠的地方聽到有人用英語交談。到第四批人潮出現時,終於聽到義大利語。兩名背很駝的學生手牽手走出來,他們看起來活像烏龜;一名手裡拿著日課經書的教士很像一隻啄木鳥;一名副駕駛員和一名空中小姐互相交換地址,他們兩人前世一定是長頸鹿;一名長得像貓頭鹰的會議代表伸長脖子在找他的同行夥伴;一名像蟬一般的小女孩衝向母親的懷抱;一名跟熊一般粗大的丈夫和妻子相逢,接著,在百來張臉孔當中出現了竇瑪斯的眼神,那眼神就跟二十年前一樣,完全沒變。
「那麼,現在輪到我要請你原諒,我應該早一點與你分享這個。這是我的,我一直想把它留給我自己,不過這跟你也有關係。」
在他們後面十部車子遠的地方,一名女子搭上另外一部計程車,往她的飯店方向開去。
「你總不會假裝身體不適吧……」
妳坐在我旁邊、坐在我的床沿上。我眼睛一直看著妳撫模我臉頰的小指頭。妳不斷在叫我,從妳的眼神中、我知道妳也要我給妳一個名字。可是在妳的雙眼中,我看不到悲傷,也就是為了這個原因我很喜歡妳的造訪。當妳的手腕從我鼻子前面晃過去時,我會閉上雙眼。妳的皮膚聞起來有我童年的味道、還是妳童年的味道?我現在明白了,妳是我的女兒,我的愛,可是只有些許時間了。有很多的話要對妳說、可是時間卻是那麼少。我希望妳經常歡笑,我心愛的,我也希望妳跑去對躲在窗子前哭泣的妳父親說、不要再哭泣了,對他說我有時候能認出他,告訴他我知道他是誰,告訴他我記得我們曾經非常相愛過,因為每天當他來看我時,我又再度愛上他。和圖書
「我請妳原諒。」安東尼連續重複了三遍。
「妳忘了什麼東西嗎?」
路上車子十分擁擠。雖然前面有禁止超車的實線,她仍然拜託司機超車。這種違規萬一被抓到的話,司機執照會被吊銷的。朱莉亞對他說,萬一他們被抓到的話,她可以假裝自己就要分娩了。司機提醒她,她的肚子不夠大,這種謊言無法取信於人。朱莉亞把肚子鼓得大大地,把手放在腰後,開始呻|吟起來。「好了,好了。」司機一邊說,一邊踩油門。
「是對他而言,對你而言,還是對我而言?這是很自私的做法,而且注定會失敗。」
安東尼專注地看著女兒,然後把自己的座椅拉到她旁邊。
「妳看,」他一邊說,一邊坐下來,「真有趣,我們都找出所有正當的理由來禁止相愛,只是為了怕受苦,怕有一天會被拋棄。可是我們是多麼熱愛生命啊,但我們心裡很清楚,有一天生命會離開我們。」
他一邊站起來招呼她,一邊說:
「你說的是不是媽媽?」
「從來沒有,為什麼呢?我應該問嗎?」
「你們有說到話嗎?」
「妳看到竇瑪斯了?」
變得很呆滯的安東尼問:
「就說什麼事都沒發生過吧。克納普並不是完全在撒謊。」
他神情狡黯,對朱莉亞說:
「不是的,親愛的,我說的是妳。我剛剛跟妳形容的愛,是一個父親,或是母親對孩子的愛。有多少個白天和夜晚,我們在你們旁邊守候,預防那些會傷害你們的危險,看著你們,幫助你們長大,替你們擦乾眼淚,逗你們歡笑;冬天的時候去過多少個公園,夏天的時候去過多少個沙灘,走過多少的路,重複過多少的話,在你們身上花了多少的時間。可是,可是……妳第一個童年生活的印象是幾歲的時候?
「朱莉亞,不要老在設想未來。沒有搞砸的事要去彌補,許多的事需要去體驗,而這永遠跟預期的不一樣。我可以告訴妳的是,所有的事都以驚人的速度飛逝。妳留在這房間和我在一起做什麼呢?去吧,去踏上妳舊時回憶的腳步吧。妳說要好好思考妳的處境,那麼就去吧。二十年前妳在這裡,趁還來得及的時候,去找回那些和*圖*書光陰。今晚饔瑪斯跟妳在同一個城市裡,妳有沒有看到他都不重要。你們呼吸一樣的空氣。妳知道他在這裡,以後他再也不會跟現在一樣跟妳這麼接近。出去吧,在每個燈光照亮的窗下停下來,抬起頭看,如果妳看到一個窗簾後面的影子很像是他的話,尋思一下妳心中的感受,如果妳認為真的是他的話,在街上大喊他的名字,他會聽到妳的聲音,下來也好,不下來也好,然後對妳說他愛妳,或者叫妳永遠滾開,但是如此一來,妳心裡會很踏實。」
朱莉亞跌坐在沙發椅上。
「我很想回家。」
晚安,我心愛的,我要睡了,我在等妳。
「看起來事情結果不是很好。」
安東尼舉起手臂向服務生招手,要他送點水過來。他的額頭出現許多汗珠,他從口袋裡掏出手帕。
「在柏林,在飯店的酒吧裡。」
當妳走進我的房間時,光線從妳半開的門中透進來,妳的身影脫顯而出。我聽到妳的腳步聲往我的方向走過來。我認識妳臉孔的每個線條,有時候我會找妳的名字,我認出妳身上那股熟悉的氣味,因為它令我很舒服。只有妳身上那股稀有的香氣能讓我摧脫長久以來縈繞心中的焦慮。妳應該就是經常在夜幕初上時分前來看我的那個小女孩,既然妳走到我床邊來,那應該是夜晚來臨了。妳的話語恨溫柔,要比中午那個男人的話語還要平靜。他好像希望我好,所以當他說他愛我時,我是相信的。他呢,他的動作很溫柔,有時候他會起身,走到另一道把窗外樹木照得發亮的光線那裡。他有時候會把頭擱在窗上傷心地哭泣,可是我不懂為什麼。他用一個我也不認識的名字叫我,可是每一次我都把那名字當成是我的,目的是想讓他高興。我必須對妳坦白一件事,每次他用他給我的名字叫我、而我對著他微笑時,我感覺到他變得比較輕鬆。我對他微笑也是為了謝謝他供我衣食。
「我一點都不懂這有什麼好笑的。我們原本要在那天結婚。這場荒謬的旅行明天就結束了,這樣顯然比較好。克納普說得對,我憑什麼再度闖入他的生活?」
她在鏡子中看到的自己著實難看。眼皮浮腫,雙眼和鼻尖都還紅紅的,二十年來的等待,結果是和一隻白化病的兔子擁抱,那自己還不如走回頭路好。正當她開始化妝時,車子突然急轉彎,使她無法進行。朱莉亞發起脾氣,司機說她必須做個決定,要嘛十五分鐘趕到機場,要嘛他把車子停在路旁,好讓她在臉上塗塗抹抹!
他請朱莉亞離開,讓他一個人安靜。她走到他身邊時,安東尼笑了起來。
「不要這樣了!」驚慌m.hetubook.com.com的朱莉亞哀求道,「今天是禮拜五,我們兩人一起出門旅行的。四天前我們從紐約出發要尋找竇瑪斯,你還記得嗎?這都是因為我在蒙特婁碼頭看到的那張畫像。你很累,如此而已,你必須節省電池,我知道這很荒謬,可是你是這麼跟我解釋的。你要我們談談所有的事,可是我們只在談我一個人的事。你一定要恢復神智,我們還有兩天的時間,這兩天完全臑於我們,可以讓我們說出我們從沒談過的事。我要從我已經忘掉的事情中重新再學習,我要再聽聽你以前跟我講的故事。那個飛機汽油耗光不得不緊急降落,因而迷失在亞馬遜河岸的駕駛員的故事,還有那隻替他指路的水獺的故事。我還記得牠的皮毛顏色,是藍色,只有你才能形容出來的藍色,就好像你的字就是水彩筆一樣。」
竇瑪斯一邊關上計程車的車門,一邊問道:
「在機場看到,他從羅馬飛來……和他太太一起來。」
「她摟著他的腰,我總不能向他們要結婚證書來看。」
「這是什麼?」
朱莉亞扶著父親的手臂送他回房間。
眼皮周圍有一些皺紋,下巴的小渦比以前更明顯,留了一些薄薄的鬍子,可是那雙跟細沙般溫柔的眼睛,那雙在柏林圍牆頂讓她心神蕩漾,在動物園區公園的圓月下讓她神魂顛倒的眼神仍然跟以前一樣。朱莉亞屏住氣,踮高腳尖,身子靠在欄杆上,把手臂舉得高高的。竇瑪斯轉頭和摟著他的腰的年輕女子說話。他們兩人正好從朱莉亞前面經過,而她的腳跟也剛好落回地上。這對男女走出航空大廈,然後消失了。
「我們現在到底在哪裡?今天星期幾?我在這裡做什麼?」
朱莉亞回到房間後,躺在床上。電視節目無聊至極,擺在矮几上的雜誌統統都是德文。她站起身,決定出去享受一下溫柔的夜晚,待在房間有什麼用呢?還不如在城市裡逛一逛,好好利用在柏林的最後一段時光。她在行李袋裡找,件毛衣,在袋子最裡面,手碰到那封藏在幼時房間書架上一本歷史書裡面的信。她看著信上的的字跡,然後把信放在口袋中。
「在妳童年時代,手電筒有沒有熄滅過一次?」
「妳打算要怎麼樣?」
「我們現在在哪裡?」
「波茲坦街。」
朱莉亞沒有回答。
「要不要先到我家去?」
「我請妳原諒。」他又重複地說,然而手臂一直舉在空中。「我請妳原諒,我請妳原諒,我請妳原諒。」
「他們有沒有戴結婚戒指呢?」
「沒有。」
「趕快開!」她大聲地說,然後又拿起畫睫毛的筆。
「有問題嗎?」
飯店櫃檯員對朱莉亞說,她父親在酒吧等她。她看到父親坐在靠窗的一張桌子前面。
「我胖了一點,是不是?」hetubook.com.com朱莉亞看著自己的腰,擔心地問。
司機嚷道:
妳的母親
安東尼看著女兒走遠。當他雙眼落在女兒交給他的信時,一眼就認出他太太的筆跡。他深深吸了一口氣,肩膀感到異常沉重,走到沙發椅前坐下來開始讀信。
「妳責備我經常不在妳身邊。可是妳知不知道孩子離開父母親的那一天我們心裡有多痛苦嗎?妳有沒有想像過那種分離的滋味?讓我來告訴妳,我們就像傻瓜一樣站在家門口,看著你們離開,心裡告訴自己,要為小孩子這有必要的飛奔感到高興,要欣然接受那種必須把你們推出家門、把我們骨肉奪走的個性。當門再度關上的時候,我們要開始重新學習:重新擺設空出來的房間,不要再等待腳步聲,要忘掉那些以前你們晚回家時的樓梯腳步聲,因為這腳步聲讓我們心安,之後我們才能放心地睡覺。忘掉這些腳步聲後,我們必須設法讓自己入眠,可是徒勞無益,因為你們再也不會回家了。妳明白嗎,我的朱莉亞,可是沒有一個做父親的,沒有一個做母親的,會為這些事情而覺得自己了不起,這才是愛,我們沒有其他選擇,因為我們深愛著你們。妳總是在埋怨我把妳和竇瑪斯分開,這是我最後一次請妳原諒我沒有把那封信交給妳。」
「也許吧,可是照後鏡是在前面。」她一邊說,一邊將遮陽板放下來。「快點,快點!」
「可是妳從來就沒有換過電池……我的朱莉亞,妳對愛情懂些什麼,妳從來只愛反射出妳美麗形象的人。妳正臉看著我,跟我談談妳的婚禮,妳的未來計畫,妳發誓看看,除了這趟出乎意料的旅行之外,沒有一件事能影響妳對亞當的愛情。只是因為有個女子摟著竇瑪斯的腰,妳就無法替自己的生活定個走向,那妳怎麼能說妳對竇瑪斯的所有情感和他的生活意義都瞭解得很清楚呢?妳要我們開誠布公地談談,那我想問妳一個問題,而且希望妳誠實回答我。妳最長的愛情前後維持多久?我不是在講竇瑪斯,也不是指妳心中幻想的愛情,而是指實際體驗過的。兩年、三年、四年、五年,大概吧?沒關係,有人說愛情可以維持七年。好,妳要誠實回答我的問題。妳能不能前後整整七年完全把自己奉獻給一個人,把所有一切都給他,毫無保留,毫無恐懼,毫無疑心,同時心裡知道,這個妳最愛的人會把你們共同生活的一切忘得一乾二淨?妳能接受他會把妳的關懷和妳的愛撫完全遺忘,同時能接受他在害怕空虛的天性下,有一天會用責備和悔恨來彌補這個遺忘。在知道這些是不可避免的情況下,當妳心愛的人口渴,或是做了一個惡夢時,妳還能有力氣在半夜中起床嗎?妳願意每天早晨替他準備早餐,關心他hetubook.com.com的白天活動,讓他得到消遣,當他無聊的時候說故事給他聽,唱歌給他聽,他必須出去呼吸新鮮空氣時帶他到外面走走,哪怕天氣非常寒冷。接著,晚上到了,妳能忘記自己的疲勞,坐在他床邊安慰他不要害怕,跟他描述他將來會離妳很遠的未來生活嗎?如果妳對每個問題的回答是『是』的話,那原諒我低估了妳,妳是真正懂得什麼是愛。」
朱莉亞叫服務生過來幫忙。安東尼打手勢表示沒有必要。
「爸爸?」
「妳媽媽開始神經失常的時候,妳以為我心中沒有失落感嗎?失去她的不是只有妳一個人。整整有四年的時間我在她旁邊,而她卻完全不知道我是誰。妳現在就出去吧!今晚是在柏林的最後一個晚上!」
「整理行李,然後睡覺。」
離開飯店之前,她先到頂樓,在父親正在休息的房間門上輕輕敲。
「擁有第二次機會的權利,不是嗎?」
她把信遞給父親後便離開。
「好好思考一下自己的處境,想辦法重新補救被我搞砸的事情,忘掉一切,回歸我原來的生活,這一次沒有其他的選擇了。」
朱莉亞站在門口問他:
「我拿著手電筒在棉被底下看書。」
「我是說回紐約之後。」
朱莉亞擔心地問道:
「永遠不能!除非妳運氣好。」
「妳要不要喝點東西?」
「我不曉得妳要上哪裡去,不過這樣一定是比較好的,別忘了,明天早上八點鐘我在大廳等妳。我已經預訂了一部車子,我們不能錯過這班飛機,妳一定要把我帶回紐約。」
「我想才幾天前,妳也是一樣有人摟著妳的腰。我不是在現場親自看到,因為那是在我喪禮的時候,話說回來,我多多少少還是有點在場……很抱歉,說這些話我覺得很好笑。」
「妳從來沒問過妳那把手電筒是不是有魔法?」
「你要來給我上愛情課是不是?」
「很抱歉剛剛在酒吧讓妳嚇了一跳。」
「妳想想,要擁有多深的愛才能學會把你們當做生活的中心,心裡卻清楚知道你們將來會把幼年生活忘得一乾二淨免的那一天會來到也知道你們未來的生活會因為我們沒有做好而受苦,還有,我們也知道無可避就是你們離開我們,為自己擁有自由而感到驕傲的那一天。
朱莉亞感到很困惑,答道:
「媽媽寫給我的最後一封信。」
安東尼一打開門就問她:
「要看你的窩也不差前後幾個鐘頭。我們倒是應該先去報社。現在已經很晚了,克納普說不定會離開辦公室,能見他一面,對我的事業來說也很重要,這就是我陪你到柏林來的理由,不是嗎?」竇瑪斯對司機說道:
「妳記不記得妳小時候每天晚上,也就是在累得睡著之前妳都在做什麼?」
「他沒看到我。」安東尼把服務生叫過來。
六點二十二分,車子還沒完全停好,她就跳到人行道上。航空站很長很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