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斯卡,下來吃飯了。」一位老師的聲音響起。他叫塞奇,是個崇奉理性主義的耶穌會教士,討厭扮演糾察的工作。
我最愛這段時間,我會躲開管理室的監控,溜到市區去探險。我頂著慢慢變暗的天色,沿著老舊的巷弄和大道漫步,總在開飯前一刻才趕回寄宿學校。在那漫長的散步途中,我感受到醉人的自由快|感,我的想像翱翔在建築物的上空,直抵天際。短短幾個小時,巴塞隆納的街道、學校、我那四樓哀傷的房間全都消失無蹤。短短幾個小時,我的口袋裡雖然只有幾個銅板,卻是世界上最幸運的人。
我從廚房旁邊的門溜進去,那兒從沒人看守,然後回到自己的房間。其他的住宿生應該已經開飯好一陣子了。我擦乾額頭的汗水,心臟慢慢地重拾平常的節奏,開始平靜下來,這時,有人敲了敲房門。
我散步的路線經常會路過當時稱作「沙利亞荒漠」的地方,那裡是樹林佔據的無主之地。波那諾瓦大道的北邊,昔日宅邸連雲,如今多數仍矗立原地,但早已化為一片廢墟,外牆爬滿常春藤,花園雜草叢生,讓人難以進入,而荒廢的華屋內荒煙蔓草,徒留回憶縈繞不去,彷彿遲遲散不開的霧氣。許多屋舍正在等待和_圖_書,許多屋舍長年下來被洗劫一空。然而,有些還是有人居住。
我在那棟巨大城堡的教室裡,成天作白日夢過日子,每天都在等待下午五點二十分的奇蹟,陽光就在那神奇的一刻,將高聳的窗戶暈染成一片波光蕩漾的金黃。下課鈴聲響起後,住宿生有三個小時的自由時間,之後就到偌大的飯廳用晚餐。原本的立意是要他們用這段空檔用功念書以及冥思,我卻不記得待在那裡的歲月,曾做過這兩件事。
一九七九年九月末的一個下午,我隨意拐進當時還沒注意到的一條大道,那是條林立現代主義風格宅邸的大道。街道的盡頭,跟其他許許多多的大道一樣是圍牆柵欄,再來是座老舊花園的殘跡,乍看荒廢了幾十年。樹木當中,有棟兩層樓高的房屋,陰森森的正面門牆前有一座噴泉,裡面的雕像隨著時間的流逝,佈滿了青苔。
七〇年代末,巴塞隆納是一座大街小巷錯落的海市蜃樓,只要跨進某個門檻或咖啡館大門,就會錯以為時光倒退了三、四十年。這座城市如夢似幻,時間跟回憶,歷史和傳說,都在這兒交會融化,彷彿一幅被雨水沖濕的水彩畫。而這篇故事的舞台背景,就是那些已銷聲匿跡的https://m.hetubook.com.com街道,和猶如從神話裡走出來的教堂和建物。
「神父,我馬上下去。」我回答。「給我一秒鐘。」
我覺得旋律很熟悉,但猜不出是哪首曲子。音樂是從屋內傳來的,我著迷地尋著那方向而去。一座玻璃屋門沒關上,裡面透出昏暗的光線,我看到了那隻貓的眼睛,牠從一樓的窗台上盯著我瞧。我靠近開著燈的玻璃屋,那難以形容的歌聲便是來自屋裡。那是女人的歌聲。屋內點著上百根蠟燭,搖曳的燭光照亮了一台老舊留聲機的金色喇叭,留聲機上正轉著唱片。我訝異自己竟被留聲機如人魚般美妙的歌聲深深吸引,不知不覺地走進小屋。在留聲機桌上,我看到一個閃閃發亮的圓形物品,是個懷錶。我拿起它,就著燭光打量,上面的指針已經靜止,錶面裂開了。我想那是黃金材質,歷史應該跟這棟屋子一樣年代久遠。再過去一點,有張背對著我的大扶手椅,椅子正對著壁爐,壁爐上面掛著一幅白衣女子的油畫。她睜著一雙大大的悲傷灰眸,恍若深潭,俯視廳內。
學校四周環繞著花園、噴泉、泥水塘、可愛的院子與松樹林。附近一幢幢陰森森的建築裡,有充滿鬼魅氛圍的游泳池、僻https://m.hetubook.com•com靜的體育館,及昏暗的小教堂,裡頭的聖人像迎著燭光露出微笑。學校有四層樓高,不含兩座地窖和一間修行用閣樓——那裡面住著少數幾名還在學校教書的教士。學生宿舍在四樓,房間宛若一座座洞穴,分佈走廊的兩側。這些無止盡綿延的長廊終年昏暗,總迴盪著一種神秘的回音。
一隻毛茸茸的灰貓,動也不動地杵在屋子的圍欄前,嘴裡還咬著奄奄一息的麻雀。牠的脖子垂掛著一個銀色鈴鐺。牠打量了我幾秒,過了半晌,牠轉過身,一溜煙地鑽過鐵圍欄。我望著牠咬著剛狩獵到的麻雀,消失在這座受詛咒的偌大伊甸園中。
他們是沒落貴族遭遺忘的後代。他們祖先的大名,在人們對電車之類的現代新發明猶存疑慮的年代,曾是《先鋒報》上的常客。他們深陷在奄奄一息的過去,拒絕丢下早已偏航的船隻,害怕一旦踏出老舊的宅邸,他們的身體會化為塵煙,隨風而逝。他們是禁臠,在燭光下逐漸憔悴。有時候,當我踩著急促的腳步經過那些生鏽的圍牆柵欄時,能感覺到油漆斑駁的門後面投射而來猜疑的目光。
忽然間,魔法的氛圍被打破了。一抹身影從椅子上站起來,轉過身來看我,黑暗中勾勒出一頭白色
hetubook•com.com長髮和一雙恍若火炬的眼瞳,只見他朝我伸出一雙蒼白的大手。我嚇得半死,橫衝直撞,撞倒了留聲機,衝到門邊。我聽見鋼針刮傷唱片,天籟的歌聲化成地獄般的可怕哀號。我衝進花園,感覺那雙大手摸到了我的襯衫,我飛快地甩開他,恐懼竄遍全身,讓我連一刻都不敢停留。我跑啊跑,沒勇氣往後看,直到身體側邊感到刺痛,才發現自己已經上氣不接下氣了,同時全身冷汗直流。而燈火通明的學校,就在前方不到三十公尺處。
天色逐漸變暗,這個地方讓我覺得無比陰森,除了微風無聲地吹拂外,只剩全然的死寂。我知道自己鑽進了社區的「死地」,我想最好還是沿原路回到學校。正當我在理智和對這片遺忘之地的病態著迷間掙扎不已之際,發現昏暗中出現了一雙發亮的黃眼睛,那眼神彷彿匕首,緊嵌在我身上。我吞了吞口水。
當年的我十五歲,寄宿在瓦爾維德拉區那條公路的山麓下,一間以聖人為名的學校。那時的沙利亞區位於現代化大都會邊緣,因而仍保有它小村莊的外貌。我就讀的學校坐落在一條巷弄高處,得從波那諾瓦大道上去。學校正面門牆雄偉氣派,給人它是座城堡而非學校的錯覺。那稜角分明的土色輪廓,包括了和*圖*書
崗樓、拱門和陰暗的翼房。
我迅速穿上外套,關掉了房間的燈。窗外,月亮陰森森的輪廓高懸在巴塞隆納上空。這時,我才發現手裡還握著那只黃金懷錶。
那隻高傲而態度挑釁的小動物攫住了我的目光。從牠乾淨的毛髮和鈴鐺判斷,應當有人飼養。或許這棟屋子不僅僅住著活在過去巴塞隆納的鬼魂而已。我靠近入口,伸出手穿過欄杆,金屬摸起來冰冰涼涼的。暮色將逝,餘光照亮了麻雀沿著那片樹林滴下的血跡,彷彿滴在迷宮小徑上的猩紅色珍珠。我再次吞吞口水——正確說來,是試著想吞口水,我的嘴巴乾澀極了。我的脈搏好似發現了什麼我沒察覺的東西,在我兩邊太陽穴狂跳不已。就在這時,我感覺到靠著的門鬆開了,明白門並沒有關上。
我往裡面跨一步,月光照拂在噴泉天使雕像蒼白的臉上,他們正盯著我瞧。我的雙腳生根似的停在原地,等待他們從台座上跳下來,變成張著狼爪和如毒蛇般吐信的怪物,不過什麼都沒發生。我深吸一口氣,想揮去腦海中的想像,或者說,想打消到屋內探險的念頭,但有人再一次替我下了決定。花園暗處傳來天籟般的歌聲,彷彿一股誘人的香味,我聽見那低喃聲伴著鋼琴吟唱詠嘆調,那是我這輩子聽過的最美妙歌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