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能,這些都是空屋,沒人住在這裡。」
瑪麗娜搖搖頭,那模樣就像個診斷出致命病症的醫生。
我們抵達了胡克斯醫生街,瑪麗娜往右轉,我們往下再走了兩個街區,直到一一二號一條沒鋪柏油的分岔小徑。瑪麗娜的嘴角依然掛著那抹神秘的微笑。
我們躲在扶手處的柱子後,監視著那位黑衣婦人。她像抹幽魂在墳墓之間穿梭。她戴著手套的手拿著紅玫瑰,那朵花恍若刀子剛劃開的傷口。那個女人靠近一個墓碑,背對著我們,站在那裡。我第一次注意到那個墓碑跟其他的不一樣,上面沒有姓名,只看得到刻在大理石上的標誌:一個看起來像昆蟲的符號,一隻展翅的黑蝴蝶。
「準備好了嗎?」
「什麼傳說?」
瑪麗娜眼神迷濛,臉龐透露嚴肅,看起來成熟許多。我被她迷住了。
「恐怕我們跟丟了,」我說:「這裡已經好幾年沒人來過了。」
剎那間,我真怕她轉頭發現我們,但她沒有。片刻之後,她往左轉,消失無蹤。瑪麗娜跟我四目相觀。我們繼續跟蹤,她的路線引導我們來到一條死巷,經過沙利亞區的一段鐵道,鐵軌截斷了往上通往瓦爾維德拉區和聖庫加特區的路。我們停下了腳步。雖然我們看見黑衣婦人彎進了這裡,但四處都不見她的蹤影。遠遠地,在樹木和房舍屋頂上方,看得到我的寄宿學校的崗樓。
黑衣婦人安安靜靜地在墓碑前站了五分鐘。最後,她俯身把紅玫瑰放在墓碑上,然後慢慢走開,跟方才來的時候一樣,恍若一抹幽魂。
我也不懂這句話的意思。
大理石上面刻的奇特標誌勾起了我的好奇心。
我在溫室後方找到了她,她正佇立在可能www.hetubook.com.com的入口前面。她看了我一眼,舉起手,擦掉玻璃上遮住了一個標誌的斑汚,我認出那是像刻在墓園無名氏墓碑上一樣的黑蝴蝶。瑪麗娜將手放在蝴蝶上,門慢慢地鬆了開來,我感覺裡面有一股混雜著惡臭和甜膩的氣味撲鼻而來,那是毒沼澤和水井的惡臭。我不顧腦袋僅存的一絲理智,踏進了一片漆黑的溫室。
瑪麗娜帶著我穿過沙利亞區的街道,往陌生的方向而去,她沒說要做什麼,只是一味神秘地笑著。
「我不知道,墓園的紀錄中沒寫任何名字……」
「三個月前,我意外發現了她,那時我陪海爾曼來獻花給他的蕾梅阿姨……每個月的最後一個禮拜天早上十點,她都會來這裡,獻給那座墳墓同樣的紅玫瑰。」瑪麗娜解釋。「她總是裹著同樣的披肩、手套和風帽,總是一個人來。我從沒看過她的長相,她也不跟任何人說話。」
「你不是想要行動嗎?」她既難過又生氣地在路上這樣對我說,彷彿當我是個蠢蛋。
「或者,你也是其中一個凡事順其自然的凡夫俗子……」她點出,帶著些許好奇。
「我猜你沒聽過傳說。」瑪麗娜說。
「這裡真無聊。」我說,口氣掩不住諷刺。
貓只發出咪嗚一聲回應我。牠就像個冷漠的管家,帶領我穿過花園,到了噴泉旁,我看見穿著一襲象牙白露肩洋裝的瑪麗娜坐在那兒。她手上拿著一本包上皮套的筆記本,正動筆寫著,表情相當專注,沒注意到我的出現。她的思緒彷彿沉溺在另外一個世界,我就這樣呆望著她片刻。我想這般的肩膀線條是出自達文西筆下吧,這是再恰當也不過的形容。醋勁大發的卡夫卡喵嗚一聲,打破了眼前的魔法,自來水m•hetubook.com•com筆停下,瑪麗娜抬起頭迎上我的目光,立刻闔上了筆記本。
有人剛進來。看那身影,似乎是個裹著黑色天鵝絨披肩的婦人。她的風帽遮去臉龐,兩手手指交叉擺在胸前,戴著與身上服飾同色的手套。她的披肩垂到地面,我看不見她的腳。從我的位置看,那抹沒臉孔的身影走路時簡直像腳沒觸地。不知何故,我只覺得寒毛直豎。
瑪麗娜正要回答時,看見那婦人的身影閃出門廊,消失無蹤。她抓住我的手,急忙站了起來。
「快點,我們要跟丟她了。」
瑪麗娜不太情願地同意我的話。她一臉輕鄙地看了那座溫室最後一眼。我心想,沉默是最清楚的答案。
等我們來到胡克斯醫生街時,黑衣婦人已往波那諾瓦大道而去。儘管太陽並不想躲起來,但天空又開始飄雨了。我們跟蹤那婦人穿過那片太陽雨,穿越波那諾瓦大道,往下朝山麓而去,山坡上林立的別墅和宅邸曾見證過最輝煌的時代。那婦人鑽進了一條人煙罕至的小巷弄,巷子裡滿地的枯葉,閃閃發亮,就像巨蟒脫落的鱗片。接著,她停在一個十字路口,彷彿雕像般動也不動。
「是這裡嗎?」我好奇地問。
「那座墳墓裡埋的是誰?」
那個九月的禮拜天,瑪麗娜帶我去看墓園,為我揭開了那神秘的面紗;我對墓園感到好奇,對她也一樣。我跟著她的指示,來到園內北翼的一處僻静角落,我們站在那裡,將杳無人煙的墓園景色盡收眼底。我們靜靜地凝視墳塚和枯萎的花朵,瑪麗娜半字不吭,過了幾分鐘,我開始感到不耐煩。我在這裡見到的「神秘」,只有我們不知道該死的在這裡做什麼。
此刻我一頭和-圖-書霧水,完完全全聽不懂。
接著過了五或十分鐘,我們安靜不語;或許更久吧,跟永恆一樣久。一陣輕柔的微風吹拂柏樹,兩隻鴿子在墳塚間跳躍,一隻螞蟻爬上我的褲管。沒有其他事情發生。我很快發現我的一隻腳已經睡著了,我怕腦子也會跟著睡著。正當我打算抗議時,瑪麗娜舉起手,在我張嘴之前示意我保持安靜,並對著我指了指墓園的門廊。
「耐心是科學之母。」瑪麗娜回答。
瑪麗娜指著柵欄和圍牆裡的正面門牆對我說。這裡有幾間廢棄的舊倉庫,還有一棟幾十年前遭大火吞噬的宅邸。那名婦人平空消失在我們眼前。
瑪麗娜沒注意我的手,她皺著眉,走過去繞了溫室一圈。我嘆口氣,不太甘心地跟過去。這個女孩比驢子還固執。
「那麼,那個女人是誰?」
我鼓起勇氣,鑽進雜草堆,瑪麗娜出其不意地牽起我的手,跟在我身後。我感覺步伐陷進瓦礫堆中,腦海閃過紅眼黑蛇交纏成一團的畫面。我們繞過那片枝椏會割傷皮膚的樹林,直直來到了溫室前面的空地,一走到這裡,瑪麗娜便鬆開了我的手,凝視著眼前這棟殘破的建築。常春藤宛若蜘蛛網般覆蓋了整座建築物,溫室看來像是葬在沼澤深處的宮殿。
這條小徑似乎不會通向任何地方。瑪麗娜只是一股勁兒往前走,她帶著我往上,來到一處兩側種植柏樹的門廊,再過去,是一座滿佈石碑的可愛花園,長了青苔的墳塚在藍空下透著蒼白。這是沙利亞社區的老墓園。
瑪麗娜緊張地看了我一眼,湊近我的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我感覺到她的嘴唇摩擦著我的耳朵,我的脖子好像蜈蚣爬過,一陣搔癢。
「你在捉弄我。」最hetubook.com.com後我說。
「她看到我們了……」我低喃,跟瑪麗娜躲到一棵粗厚的樹幹後面,樹皮上刻滿了密密麻麻的字句。
我好奇地看著她,感到十分不自在。我不太懂她的話,但不管她到底想說什麼,那對她來說是重要的。
「她是誰……?」我咕噥。
「早安,卡夫卡。今天早上是不是又犯案啦?」
「你開路。」瑪麗娜對我說。
「也是發瘋的養母,」我反駁。「這裡什麼都沒有。」
「我可以瞭解你沒聽過。」她下結論。「據說,死亡有它的使者,排徊在大街小巷,尋找那些從沒思考過它的無知者和沒腦袋的人。」
「其實我很少思考這類事情。」我說:「我的意思是,我很少思考死亡。說真的,沒思考過,除了……」
「噓!」瑪麗娜打斷我的話。
「我們要去哪裡?」幾分鐘後,我問。
我順從地跟著她,儘管懷疑自己是她捉弄的對象,但這一刻我不想弄清楚。我們往下直走到波那諾瓦大道,從那裡轉往聖赫瓦西歐。我們經過了維克多酒吧的漆黑門口,有群戴墨鏡的闊佬拿著啤酒,一副冷漠樣,坐在他們的偉士牌摩托車上,見我們經過,好幾個人特意半拉下他們的雷朋太陽眼鏡,直勾勾地瞅著瑪麗娜。去死吧!我心想。
我想我這輩子從沒這麼準時過。整座城市還沒甦醒,我就穿過了沙利亞廣場。我的步伐驚動了一群鴿子,牠們隨著九點整望彌撒的鐘聲展翅飛起。地面上還留著昨天下的雨,迎著陽光閃閃發亮。卡夫卡來到通往大宅邸的街口迎接我。一方圍牆高處站著一群麻雀,保持謹慎的距離,貓帶著冷冷的專業目光打量牠們。
她的聲音帶著回音,我的胃揪成了一團。
「瑪麗娜,」我開口。「這裡沒有……」
「人若不懂死亡,就不可能m.hetubook.com.com體會人生。」瑪麗娜補充。
「耐心點,你很快就知道了。」
「我們要跟蹤她?」我問。
講到這裡,她定定地注視著我。
沙利亞墓園坐落在巴塞隆納最隱蔽的角落,若從地圖上查,是找不到這個地方的。如果問居民或計程車司機該怎麼去,大家雖然都聽過名字,但一定都不知道地點;要是有人想碰碰運氣自己找,很可能會迷路。知道地點的少數幾個人猜想,這座老墓園其實是一座承載過去回憶的島嶼,會任意出現和消失。
「好啦,我們走了啦!」我建議,並朝她伸出手,期盼她能再次牽我的手穿過那片雜草。
「當死亡使者碰到其中一個倒楣的傢伙,」瑪麗娜繼續說:「會引誘他不知不覺地踏進陷阱,踏進地獄的大門。那些使者遮住臉龐,遮住兩個爬滿蛆、沒有眼珠子的黑色窟窿。當獵物無處可逃時,死亡使者會露出臉孔,讓受害者明白即將來臨的恐怖……」
「你錯了,這裡有數百個人的回憶、人生、情感、幻想、離別、從沒實現的夢想、失望、欺騙,以及蛀蝕他們人生、得不到回應的愛情……一切都在這裡,永遠停格。」
我們沿著巷子往前走,腳邊的水窪映照出天空一角,雨滴模糊了我們的身影。走到巷子盡頭,有扇被風吹得搖搖晃晃的木門。瑪麗娜靜靜地望著我,我們躡手躡腳地靠近,接著我探身進去瞧一眼——這扇紅磚牆的門通往一個院子。這裡從前曾是花園,如今長滿了雜草,茂密的草堆再過去,可以看到一棟牆壁爬滿了常春藤的怪異建築。我花了幾秒,才會意過來那是鋼架打造的玻璃溫室。植物沙沙作響,彷彿虎視眈眈的昆蟲。
「她回到她家了,」我指出。「她應該住這附近……」
「沒錯。」
瑪麗娜投來一記我不知道該怎麼形容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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