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站起來,想確定人偶的材質——是木偶,木頭、金屬和陶瓷的組合。它們被換景裝置數以千計的絲線吊在空中,瑪麗娜不小心踩到拉桿,鬆開了吊著它們的滑輪裝置。這些人偶停在離地面約六十釐米高的距離,它們擺動的恐怖模樣活像吊死鬼。
「那邊好像有什麼東西。」瑪麗娜的聲音在我背後響起。
照片上標有日期,說明照片的拍攝年份和地點:布宜諾斯艾利斯,一八九三年。孟買,一九一一年。杜林,一九三〇年。布拉格,一九三三年……我猜不出究竟是誰、還有他為什麼要蒐集這些照片,這是一本地獄大全。最後瑪麗娜別開目光,走向暗處。我試著有樣學樣,但撇不掉那些照片給人的痛苦和恐懼,就算我活到千歲,也忘不了他們的眼神。我闔上相簿,轉身追上瑪麗娜,聽見她在黑暗中的嘆氣聲,我覺得自己好沒用,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瑪麗娜把簿子往前https://www•hetubook.com•com翻,那是一本平凡無奇的普通相簿,不過裡面的舊照片可一點也不普通不平凡,從那張連體小女孩的照片便可預知一二。瑪麗娜的指頭一頁接著一頁翻,一臉著迷而又作嘔地看著照片。我瞅了一眼,直覺冷顫竄上背脊。
「那是什麼?」瑪麗娜咕噥,聲音流露著恐懼。
「妳還好嗎?」我問。
「大自然的作品……」瑪麗娜喃喃說道:「他們這些殘缺的人,從前只有淪落到馬戲團的份兒……」
「什麼鬼東西啊……?」瑪麗娜驚呼。
「老天……」瑪麗娜嘆道。
瑪麗娜馬上便明白我的意思——每個人偶都缺少了某樣東西。警察沒手臂;舞伶沒眼睛,只有兩個空洞洞的眼眶;魔術師沒嘴巴、沒雙手……我們望著被陰森光線所籠罩的搖晃人偶,瑪麗娜靠近那個舞伶,細細打量,接著指向前額一個小小的標記,就在和圖書人偶髮根的部分,又是黑蝴蝶。她伸出手往標記摸去,當手指觸碰到人偶的髮絲時猛然抽回手,我盯著她一臉作嘔的表情。
我們開始檢查每個模樣悽慘的人偶,發現它們都帶有標記。我再次拉動拉桿,滑輪裝置將人偶拉回半空。我看著它們毫無生氣地升上去,心想,這些機械靈魂要去會見它們的創作者了。
我仔細觀察那批人偶,發現有魔術師、警察、舞伶、石榴紅服飾的貴婦、市集大力士……全都按照真人比例打造,身上套著經過時間摧殘而早已襤褸的華麗舞台服裝。可是它們有個共同點,讓它們顯得詭異,一看就知道它們來自相同的背景。
「怎麼可能?」
我旋過身子,只見她指向溫室角落一張老舊的辦公桌。桌面覆著薄灰塵,一隻蜘蛛快速爬過,留下一排細小的足跡。我蹲下來吹了吹,一團灰揚至半空。桌上有本皮革封面簿子,從中間翻開,紙上一張褪色的和-圖-書
照片,底下的字跡很清楚:一九〇三年。照片是一對軀幹相連的小女孩。兩姊妹身穿漂亮的衣裳,對著鏡頭露出世界上最悲哀的一抹微笑。
暗處飄來不真實的香味和老舊的木頭氣味。地面濕冷,水氣盤旋上升到玻璃拱頂,凝結後,化作水滴在暗處滴滴答答。有種怪異的聲響從我看不到的地方傳來,像是金屬碰撞,百葉窗隨風搖擺的聲音。
瑪麗娜默默地點點頭,幾乎閉上了眼睛。忽然間,溫室裡傳來一個聲音。我摸黑繼續走,再次聽見了那模糊難辨的聲音,充滿敵意,不懷好意。就在此時,我聞到腐爛的臭味,作嘔而嗆鼻,臭味從暗處飄來,彷彿野獸的呼氣。我有把握這裡不只我們兩人而已,還有個人正在某處觀看。瑪麗娜僵直不動,瞪著那一大片漆黑。我牽起了她的手,帶著她走向出口。
我們被包圍了。半空中有好幾抹有稜有角的黑影,我看到十來個,或許更多。有腿、手https://m•hetubook.com.com
臂、手掌,還有在黑暗中發亮的眼睛,一群毫無生氣的身體吊在我們上面搖啊晃的,彷彿來自地獄的人偶,當它們相互碰撞,便發出了金屬的聲響。我往後退一步,我們還沒會意過來發生了什麼事。瑪麗娜的腳踩到控制滑輪裝置的拉桿,拉桿滑動了,那些靜止不動的人偶大軍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往下墜落。我撲向瑪麗娜,想用身體保護她,我們倆倒在地上。我聽見劇烈的震動,老舊玻璃屋顫動的怒號。我好怕玻璃破裂,碎片像透明的刀刃將我們釘在地上。那一刻,我感覺到脖子一陣涼意——是手指。
瑪麗娜慢慢往前走,裡面溫暖而潮濕。我發現額頭滲出一層汗水,衣服貼住皮膚,我回過頭看瑪麗娜,發現她也一樣汗流浹背。那個碰撞聲依然在暗處作響,似乎是從各個角落冒出來。
「它們不完整。」我發現。
「頭髮……是真的。」她說。
我睜開眼睛。有張臉孔正對著我笑,https://www.hetubook.com.com亮晶晶的黃色眼珠閃閃發光,沒有生命氣息,那是一雙鑲嵌在上漆木頭五官上的玻璃眼珠。剎那間,我聽到身旁的瑪麗娜失聲尖叫。
我聳聳肩。我們繼續往溫室裡面走,到達一處屋頂透進微弱光線的地方,停下了腳步。正當瑪麗娜想開口時,我們又聽到了那教人頭皮直發麻的喀啦喀啦聲,就在附近而已,距離不到兩公尺,就在我們的頭頂上方。我們默默交換眼神,緩緩地抬起頭,望向溫室的陰暗屋頂。我感到瑪麗娜緊緊抓著我的手,她在發抖。我們倆都抖個不停。
「都是人偶。」我說,差點沒了氣。
那些照片猶如一記長鞭,打得我頭昏眼花。大自然黑暗的那一面,露出了猙獰的臉孔。他們是被困在嚴重畸形軀體裡的純潔靈魂。我們靜靜地,花了幾分鐘瀏覽那本相簿,在一張張照片上看到了出自惡夢的人類——我很難過這麼說,然而,他們駭人的外表遮掩不了臉上那對眼眸所流露的悲哀、恐懼和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