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我們要帶她回家。」
「人類的領域是生,」醫生說:「死亡不在我們的操控範圍。」
「醫生,瑪利亞走得很安詳。」
回程路上,海爾曼的心碎成千萬片,沒辦法開車回巴塞隆納。我們把塔克車丟在松樹林裡,幾個經過公路的漁夫答應載我們到火車站。當我們抵達巴塞隆納的法國車站時,我已經不告而別整整七天,但我卻感覺像過了七年。
羅哈斯醫生親自陪我們到加護病房。瑪麗娜全身插滿了管子,周圍的鋼製機械比米哈伊爾.柯維尼克的任何發明都駭人而真實。她彷彿只是在儀器魔法庇護下的一具肉體。這時,我看見那折磨著柯維尼克的惡魔的真面目,於是明白了他的瘋狂。
兩天後,我們帶著瑪麗娜回沙利亞區。醫生對她已經束手無策。我們向卡門太太、羅哈斯醫生與哭個不停的露露道別。小瓦蕾莉亞問我們要把我的名作家女友帶去哪裡,她是不是不能再和圖書說故事給她聽了。
我尊重地等他平靜下來。終於,他抬起頭,認出了我。他問我是否有事,於是我告訴他。他緩緩打量著我。
在我眼裡,瑪麗娜回到沙利亞區宅邸那段最後的日子,比往昔更美。她的頭髮長了,比以前還有光澤,摻著銀白色的亮光。她的雙眸也晶亮有神。我幾乎寸步不離,守在她的房內。我想要品嘗待在她身邊僅剩的每一小時、每一分鐘。我們經常抱在一起好幾小時,沒有交談,動也不動。一天夜裡,星期四,瑪麗娜親吻我的嘴唇,她在我耳邊呢喃著喜歡我,不管如何,她會永遠喜歡我。
那個週末,瑪麗娜恢復意識,離開了加護病房。他們將她安置在二樓面朝歐爾塔街的一間病房,房內只有她一人。她不再寫那本書,且幾乎無法俯身去看窗邊那座快完工的教堂。羅哈斯醫生要求再做最後一系列的檢驗,海爾曼答應了,他還抱著希望。後來,羅哈斯醫生在辦公室告訴我們出爐的結果,他嗓音喑https://m.hetubook.com.com啞。經過幾個月的努力,結果並不樂觀。海爾曼為他打氣,拍拍他的肩膀。
我感到筋疲力竭,想要投降,卻不知道對什麼投降。我回過神,打算告辭。離開前,雪利醫生再次叫住我。
我記得海爾曼放聲大哭,一股不由自主的力量驅使我離開那裡。我跑啊跑,跑到喘不過氣來,人聲鼎沸的街上,陌生行人對我的痛苦視而不見。我環顧四周,這是個不在乎瑪麗娜命運的世界。在這個世界裡,她不過是浪濤中的一滴水。我只想到一個可以去的地方。
那天早上,我們發現瑪麗娜的床位是空的,床單也不見了,連那座木頭教堂和她的物品都不見蹤影。當我回過神時,海爾曼已經奔出去找羅哈斯醫生了。我追在他後面。我們在辦公室找到看來一夜沒闔眼的醫生。
我在月台上擁抱海爾曼並道別。直到今日,我都不知道他後來去了哪裡,或者他的命運如何。我們兩個都清楚爾後只要注視彼此,一定會看到對和*圖*書方眼中瑪麗娜的蹤跡。我望著他遠離的背影,猶如時間畫布上逐漸褪去的一筆。不久,一位便衣刑警認出了我,問我是不是叫奧斯卡.德萊。
「我無能為力了……我無能為力了……請原諒我。」羅哈斯醫生嘆道。
他跟我們解釋,前一晚我們離開不到兩個小時,瑪麗娜便出現喘不過來的症狀,她的心臟停止跳動三十四秒。他們讓她恢復心跳了,目前移到加護病房,還沒恢復意識。她的生命跡象穩定,羅哈斯醫生相信她二十四小時內就可以離開加護病房,儘管他不想給我們錯誤的期盼。我望著瑪麗娜的東西:她的書本、木頭教堂,和那件還沒機會穿上的睡袍,都收在他辦公室的櫃子架上。
我過了半晌才聽進他的話。我們只聽自己想聽的東西,而我並不想聽到他那樣講。雪利醫生迎向我的目光,眼睛眨也不眨。我想他看出了我的失望,而我勾起的回憶令他心驚膽跳。我驚訝地發現若能抉擇,這一刻,我會選擇跟柯維尼克同樣的路。於是,我m.hetubook.com.com不再批判他。
「米哈伊爾的萃取液已經一瓶不剩,全都毀掉了。我沒辦法給你我沒有的東西。如果我真的有,一定會幫你這個小忙。但你把它用於朋友身上,勢必鑄下錯誤,跟米哈伊爾一樣的錯誤……」
從此我再也沒見過他。
「她病情急轉直下。」他簡短地交代。
我看見他的眼眶泛淚。他伸出手,我則緊緊地握住。
「我可以看看我女兒嗎?」海爾曼問。
隔天破曉,她嚥下了最後一口氣,靜靜地,如同羅哈斯醫生的預告。在曙光的照拂下,瑪麗娜緊緊地握住我的手,對她的父親送上一抹微笑,然後她眼中的光芒永遠地熄滅了。
某個禮拜一,我沒告訴任何人要去哪裡,便離開了住宿學校。我想都沒想到他們會想念我。我一點都不在乎。我要跟瑪麗娜在一起。我們把她帶回她的房間。她的教堂已經完工了,擺在窗邊陪伴著她,那是我這輩子所建過最漂亮的建築。海爾曼跟我一天二十四小時輪流看顧她。羅哈斯醫生告訴我們,她不會受苦,和圖書她會像根風中殘燭,慢慢地熄滅。
那棟坐落在蘭布拉大道上的建築,依然躲在陰暗裡。雪利醫生開了門,但認不出我。他的公寓凌亂不堪,發出陳腐的氣味。老醫生睜著失序、出神的雙眼看著我。我跟著他到書房,讓他在窗邊坐下。瑪利亞離去的事實飄蕩在空中,讓人痛楚。老醫生的自負和壞脾氣全都消失無蹤,他現在只不過是個孤單而絕望的可憐老人。
我點點頭。
「他帶走她了。」他說:「他帶走她了……」
「謝謝。」
我們開著老塔克車,最後一次帶瑪麗娜出門。海爾曼靜靜地開往海灘,一如幾個月前我們出遊那樣。那一天晴空萬里,我相信她心愛的大海為了迎接她,特意換上了歡慶的外衣。我們把車停在樹木間,往下走到海岸邊,撒落她的骨灰。
「當時你在那裡,對吧?」他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