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你自己寫完。」我回答。「而且妳要替我寫完。」
有好幾個月,這就是我的世界。學校的課對我就像空白的插曲。羅哈斯醫生對瑪麗娜的病情持樂觀態度,他說她強壯、年輕,治療已經帶來了效果。海爾曼跟我不知道該怎麼感謝他,我們送他香菸、領帶、書本,甚至一支萬寶龍鋼筆。他不願接受,說自己不過是做好分內工作,但我們都知道他比醫院裡的其他醫生多花了時間。
「蠢蛋問蠢問題,聰明的人負責回答。妳寫了些什麼?」
我的朋友奧斯卡是那些沒有領土的王子之一,等待著親吻好變成癩蝦蟆。他的理解不同常人,所以我那麼喜歡他。自認理解正確的一般人,卻老反過來做事,也就是逆其道而行。他盯著我,以為我沒看見他。他想像一旦伸出手碰觸,我就會消失;若不這麼做,他自己會消失。他把我擺在一個他自己不知道怎麼爬上去的高台上。他以為我的嘴唇是開啟天堂之路的大門,卻不知道那是有毒的。我是那麼膽小,不敢告訴他,就怕失去他。我對他假裝視而不見,如果真的正視,就怕我會從此消失。
我的大教堂很快地開始受到病房其他病患和訪客的歡迎。隔壁床的卡門太太是個八十四歲的幫傭,她對我投來狐疑的目光。她有足以打倒軍隊的強悍個性和媲美西雅特六百汽車的臀部。她對醫院人員吆喝。她做過黑市小販、民謠歌手、舞者、走私販、廚娘、雜貨小販,還有天知道什麼。她送走過兩任丈夫和三個孩子。二十多個孫子女、外甥和親戚都來看她並深愛她,她對他們避之唯和*圖*書恐不及,嘟囔著恭維的話是說給蠢蛋聽的。我總認為卡門太太生錯了世紀,如果她生在拿破崙時代,量那個法國佬絕對連庇里牛斯山都橫越不了。在場的人,除了患糖尿病的她,每個人都這麼認為。
在醫院孤寂走廊漫長的等待中,海爾曼向我傾訴除了妻子外,從沒和其他人分享過的內心話。他談起跟在恩師沙爾瓦特身邊那幾年的時光,還有他的婚姻,以及只有瑪麗娜能陪伴他度過喪妻的哀痛。他談起他的疑惑和他的恐懼,人生讓他體悟到,他認為正確的一切只是泡沫幻影,有太多太多的教訓不值得去學。我也第一次敞開心胸跟他暢談,我和他談起瑪麗娜、未來想當建築師的夢想,以及有時我不相信未來。我跟他談到我的寂寞,還有遇到他們父女倆之前,有種湊巧在世間迷失的感覺。我跟他談到一旦失去他們,又會恢復從前的害怕。海爾曼細細傾聽,也瞭解我的意思,他知道我說話是想要釐清自己的感受,所以任憑我發洩。
結婚以後,羅哈斯醫生就變成了女人問題專家,或者他自己這麼認為。某個禮拜六,他派我陪他老婆露露去幫瑪麗娜買絲質睡袍,那是他自己掏腰包買的禮物。我陪露露到了加泰隆尼亞蘭布拉大道的一間內衣店,在亞莉珊德拉電影院旁邊,女店員都認識她。我跟在露露後面,逛遍整間店,看著她挑過無數件令人遐思的內衣,這可比下棋還刺|激不知凡幾。
「奧斯卡,你是不是太急啦?」她問。「好像你希望我明天就吞下最後一口氣似的。」
接下來幾個禮拜,海爾曼.布勞成了我最好的朋友。學校下午五點半一m•hetubook•com•com下課,我就跑去找老畫家,我們搭計程車到醫院,整個傍晚都陪著瑪麗娜,直到護士將我們趕回家。從沙利亞區的散步小道到高第大道,我體會到巴塞隆納可能是冬季時全世界最悲傷的城市。海爾曼的故事和他的回憶,全都變成了我的。
「你的問題真蠢。」
同一期間,木頭小教堂慢慢地蓋起來了,儘管卡門太太說她只聯想到貝索斯河出海口聖阿德里安市的焚化爐,不過拱頂尖的線條非常漂亮。海爾曼和我開始計畫等瑪麗娜一出院,就要帶她去她最愛的地點,亦即托沙德馬爾小鎮和聖菲羅德古紹斯港口間的隱密海灘踏青。一向謹慎的羅哈斯醫生,給了我們大約五月中的日子。
三月幾乎天天雨綿綿。瑪麗娜用我送的那本書,寫下柯維尼克和艾娃.伊利諾瓦的故事;這段期間,幾十名醫生和助手來來去去,做實驗、分析,以及更多的實驗和分析。就在那時,我想起在瓦爾維德拉區的纜車上,我曾答應過瑪麗娜的事,於是我開始打造大教堂。我在學校的圖書館借到一本有關法國夏特爾大教堂的書,動手畫出我打算建造的模型的各個部位。我先用瓦楞紙剪出形狀。經過無數次嘗試後,終於相信自己的天分只能設計簡單的電話亭,便託馬赫那街一個木匠將我畫出來的部位,用木板切割出來。
四月末,瑪麗娜豐腴了點,氣色也紅潤了許多。我們沿著走廊稍微散步,天氣逐漸變暖後,我們會到醫院的柱廊半晌。瑪麗娜繼續用我送的那本書寫作,雖然她連一行都不肯跟我分享。
她從hetubook.com.com沒告訴我。我猜她寫下了我們一起經歷過的故事,那對她有特殊的意義。有一次我們到柱廊散步時,她對我說了讓我起雞皮疙瘩的話。
瑪麗娜帶著興趣盎然的目光,看著我在窗台上建造小小的大教堂。偶爾她會開開玩笑,害我好幾天都失眠。
那個星期,我學會懷抱希望活著,不冀求其他。
達米安.羅哈斯醫生一天會來巡房幾次。慢慢地,這個醫生贏得了我的好感。我發現許多年前他就讀我的學校,差點以神學院學生的身分入學。他有個風姿綽約的女朋友叫露露。露露總穿著迷你裙和黑色絲|襪亮相,她經常來跟我們打招呼,問她壞脾氣的男朋友乖不乖。當露露和我說話時,我總像紅椒那樣雙頰燒紅。瑪麗娜取笑我,總說如果再多看她幾眼,我的臉一定會跟球場上的加油者一樣紅通通。露露和羅哈斯醫生在四月時結婚,一個禮拜後,醫生從梅諾卡小島度完短暫的蜜月回來,整個人瘦了一圈。護士看到他都不禁笑得東倒西歪。
羅哈斯醫生贊成瑪麗娜儘可能在醫院的院子裡多散步和運動。「動一動對她有益。」他說。
我對海爾曼.布勞、我在他們家共度的時光,以及醫院的長廊,懷著特殊的回憶。我們知道連結我們的線只有瑪麗娜,換作其他情況,我們根本連一句話都不會交談。我一直相信多虧有他,才有今天的瑪麗娜,我也毫不懷疑有一小部分的我得感謝他,雖然我不太願意承認。我將他的建議和言語,緊緊鎖在記憶深處的藏寶盒中,相信有天將派上用場,解開我的恐懼和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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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寫了些什麼?」我問。
「答應我,萬一我發生什麼意外,你要接著寫完故事。」
我的朋友奧斯卡是那些對童話,和童話故事中的公主敬而遠之的王子之一。他不知道白馬王子就是要親吻睡美人,將她從永恆的夢中喚醒,不過,這是因為奧斯卡不知道所有的童話故事都是謊言,雖然不是所有謊言都是童話。不是所有的王子都是白馬王子,而睡美人雖然甜美可人,卻永遠不會從夢中醒來。他是我從未擁有過的最好朋友,如果有一天,我遇到魔術師梅林,我會感謝他讓我在人生路上遇見了他。
在病房另一頭的是伊莎貝爾.尤連德,她是個像模特兒的女士,總是輕聲細語,活脫脫像從戰前時裝雜誌走出來似的。她一天到晚都在化妝,照著小鏡子調整她的假髮。化療讓她的頭像顆光溜溜的球,但她相信沒有人知道這件事。我聽說她是一九三四年的巴塞隆納小姐,是市長最受寵的情人。她總對我們述說跟某個英姿煥發的間諜的羅曼史,說他隨時都會來救她離開這個囚禁她的恐怖地方。每次聽她這樣講,卡門太太就忍不住翻白眼。她從來沒有訪客,只要誇她真漂亮,就足以讓她高興整個禮拜。三月末的一個星期四下午,我們來到病房,卻發現她的床是空的。那天早上伊莎貝爾.尤連德過世了,她的王子還來不及救她出去。
「你女朋友喜歡這件嗎?」露露問我,舔舔塗上口紅的雙唇。
「大教堂。」
我把紙張收好,下樓跟海爾曼碰面。他打上了一個別致的領結,比以往都神采奕奕。他對我露出微笑,我也回他一個微笑。那天我們搭計程車https://m•hetubook•com.com,外頭陽光燦爛。巴塞隆納換上了華麗的外衣,不但讓觀光客驚豔,也讓雲朵駐足欣賞。這一切都抹不去那幾行烙印在我心頭的話。那天是一九八〇年五月一日。
病房的另一個病人是瓦蕾莉亞.阿斯托,她是個九歲的小女孩,動了氣管切開術才得以活下來。她看到我來了總會送上一抹微笑。她的母親儘可能一直陪在女兒身邊,醫院不讓她陪的時候,她就睡在走廊上;對她來說,每過一天就像老了一個月。瓦蕾莉亞總是問我的朋友是不是作家,我回答她沒錯,而且是知名作家。還有一次她問我(我一直不知道她為什麼這樣問),我是不是警察。瑪麗娜都跟她說些自己隨口編的故事。她最愛聽的依序是鬼故事、公主故事和火車頭的故事。卡門太太聽著瑪麗娜說故事,開心地笑著。瓦蕾莉亞的媽媽是個委靡、單純的女人,我甚至想不起來她那聽在耳裡都讓人覺得沮喪的名字,她為瑪麗娜織了一條羊毛披肩當作答謝。
一個星期六早上,我們正準備去醫院前,海爾曼要我到樓上瑪麗娜的房間,看看能不能找到她最心愛的一瓶香水。我翻找櫃子的抽屜,在最裡面發現一張摺起來的紙,我把它攤開,馬上認出了瑪麗娜的字跡。內容是談我。整張紙都是塗改和擦掉的字句,我只救回下面幾行:
「孩子,你打算做什麼?」木匠好奇地問。「暖氣嗎?」
我沒告訴她瑪麗娜不是我的女朋友。我很驕傲有人這麼想。此外,跟著露露買女人內衣的經驗,讓我陶醉不已,我只是像個呆瓜點點頭。當我把這件事告訴海爾曼時,他開心地哈哈笑,老實告訴我他也覺得醫生太太的確有害健康。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笑開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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