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名

巴塞隆納,一九〇五年
夜色彷彿一片漫淹的墨水,這時候,大門漸漸敞開,一道亮光投射在她的身上。兩個提著煤氣燈的身影在她身旁跪了下來。其中一名男子,體格魁梧,滿臉痘瘡,他伸手撥開了女孩額頭上的髮絲。她睜開雙眼,對他面露微笑。兩名男子交換了眼神,第二名男子,年紀較輕,身形瘦小,他指了指女孩手中那樣發亮的東西。一枚戒指。年輕男子作勢要把它搶過來,卻遭同伴制止。
那雙灰色眼眸默默打量著女孩,而她的手背,那絕無僅有的細緻肌膚,輕撫著女孩的臉頰。女孩暗想,這名女子的外貌和舉止,儼然是個破碎的天使,從遺忘的天網墜落了凡間。她在女子的眼神中找尋庇護。女子微笑望著她,並以無比的溫柔輕撫著她的臉龐。兩人就這樣維持了半個鐘頭,幾乎全程靜默,直到中庭傳來嘈雜聲響,接著,女僕們跟著那名年輕男子進來,另外還有一位身穿厚重大衣、手提黑色皮箱的紳士。這位醫生站在她身旁,隨即幫她把脈。他以緊張不安的眼神觀望著她。他摸了摸她的腹部,然後嘆了口氣。醫生對女僕和齊聚火爐前的傭人們下達的各種指示,女孩幾乎一句也聽不懂。就在這時候,她努力發出聲音,並詢問她的孩子是否將平安出生。醫生那副神情,或可解讀為母子雙亡,但他只是和白衣女子相視無語。
我寧可相信,在最後一刻,當發出和_圖_書惡臭的汙水將她沖向汪洋,當包覆她的裹屍布在急流中遺落了,而她的軀體陷入無盡的黑暗裡時,我相信,她知道自己生下的孩子將存活下來,並永遠懷念她。
我始終不知道她的名字。
本來,她可以輕易就在這裡向生命俯首稱臣,就這樣躺在雪地上,永遠閉上雙眼。但是,她卻感受到腹中小生命的氣息,那個不願輕易停止的氣息,讓她擁有活下去的力量,她知道,她不能就這樣向疼痛和酷寒低頭。她使出早已用盡的氣力,重新站了起來。劇痛扭絞著她的腹部,但她置之不理,逕自加快腳步。直到進入了墓碑和發霉雕像林立的迷宮内,她才停下腳步。就在此時,她仰頭一望,突然興起一線希望,因為她在昏暗的暮光中瞥見了通往「舊書廠」的鐵門。
直到多年後我才知道,那個當時未滿十七歲的女孩躺在寂靜無聲的世界裡,並未發出任何呻|吟,她睜著雙眼,那一刻,醫生以手術刀劃開她的腹部,把一個日後只能透過陌生人的話語認識她的孩子帶到世間。我曾無數次捫心自問,她是否親眼見到了那位白衣女子抱著初生嬰兒轉身離去,當嬰兒緊貼著女子胸前的白色絲綢時,她敞開雙臂,苦苦哀求他們讓她看看自己的孩子。我經常問自己,女孩是否聽見了兒子在別人懷裡逐漸遠離的哭聲,而她被單獨留在那個空間,躺在自己的血泊裡,直到有人拿著裹屍布來包覆她那具仍顫抖不已的軀體。https://www.hetubook.com.com我不禁要問,她是否感受到其中一個女僕硬扯她的肌膚而強行奪走了她左手的戒指,當時,她的軀體被拖回暗夜裡,曾經營救她的那兩名男子,此時正將她抬上大馬車。我一次又一次問自己,當馬車停下來時,她是否氣息尚存,接著,那兩名男子將裹屍布包裹的屍體丟進排放工廠廢水的河溝,流向棚屋和茅屋密布的博加德爾海灘。
白衣女子點點頭,並親吻了她的額頭。
那個女孩是我的母親。
兩人合力將她攙扶了起來。較年長也較強壯的那名男子把她抱起,並指使另一名男子趕緊去找幫手。年輕男子不情不願地點頭回應,隨即消失在夜色裡。女孩始終緊盯著抱著她的壯碩男子雙眼,口中喃喃低語,雙唇卻因寒冷打顫而咬字模糊。「謝謝!謝謝!」
「妳不要害怕!」白衣女子輕聲說道。
過了那裡之後,新村朝著布滿煙灰和陰影的地平線逐漸擴展。這座工廠密集的城市,數以百計的煙囪以黑色氣息劃破緋紅天際,為迷人的巴塞隆納勾勒出另一種陰暗的形象。女孩走在廠房和倉庫林立的錯綜巷道間,途中,她認出了本區幾座大型建築物,包括「薩拉德里加斯之家」和「水之塔」。舊書廠也是其中之一。它奇特的外觀出現了高塔和懸空的橋梁,不禁讓人聯想,這可能是某位魔鬼建築師嘲弄透視法則的作品。由飛扶壁和圓柱撐起的數十座拱頂和廠房叢林間,圓頂、尖塔和煙囪馳騁其中。雕塑和淺浮雕在牆壁上蜿蜒纏繞,鑲滿了大窗的圓頂上,滑落了一串串閃著奇幻光芒的水珠。hetubook•com.com
女孩躺在木桌上,目光掃視了整個空間,這才明瞭,原來這是一間廚房。其中一名女僕拿了幾條布巾讓她墊在頭部下方,但女孩卻讓自己的頭往後仰。這個姿勢讓她得以倒看廚房、湯鍋、煎鍋以及無重力吊掛在空中的各種用具。就在這種情況下,她看見她走了進來。這位面容蒼白、平靜的白衣女子從門口緩緩走向她,彷彿正輕步行走在屋簷上。女僕們隨即退至一旁,而那名健壯男子則眉眼低垂,面有一絲憂懼,並急急忙忙走開了。女孩聽著腳步聲和人聲逐漸遠去,這才明白,此時僅剩她和白衣女子獨處。她看著女子傾身向前,並感受到她的氣息,溫熱而香甜。
女孩觀望著簷口的滴水嘴獸,以及一團https://m•hetubook.com•com膿瘡似的蒸氣,散發著墨水和紙張的酸味。她感受到腹部又開始產生劇痛,於是加緊腳步走到大門前,隨即拉了門鈴。鐵門後傳來微弱的鈴聲回音。女孩回頭張望,發現才不過一會兒工夫,她踩過的足跡已被新雪覆蓋。一陣刺骨寒風颳過,逼得她只能緊貼著鐵門。她再度用力拉了門鈴,然後又拉了一次又一次,卻始終得不到回應。周遭的微光已逐漸褪去,陰影在她腳下快速擴散。她自知時間已經不多,於是從大門口前移動了幾步,並從外牆上的大窗朝屋内張望。其中一口燻黑的窗内隱約可見有個身影,一動不動,宛如一隻盤據蛛網正中央的蜘蛛。女孩無法看清此人面容,頂多只能辨識出那是個女性身軀,但她知道,對方正在觀察她。她用力揮舞雙臂,並大聲求救。那個身影依舊如如不動,直到屋內幽微的光線霎時消失。大窗變成一大片黑幕,但女孩仍能感受到那雙定定不動的眼睛,在暮光中閃閃發亮,仍在黑暗裡緊盯著她。恐懼首度讓她忘卻了寒冷和疼痛。她第三度出手用力拉扯門鈴,當她體悟這次依舊無法得到回應時,便開始捶打鐵門,同時高聲大吼。她用力捶門,直到雙手皮破血流,她嘶喊求救,直到聲音沙啞,而雙腳再也無法支撐她的軀體。她倒臥在冰冷的水窪裡,雙眼緊閉,聆聽著肚子裡小生命的心跳。未幾,飛雪開始覆蓋她的臉龐和身軀。
「現在,妳必須要很堅強!」白衣女子對她輕聲說道,同時緊握著和-圖-書她的手。
多年後,人們告訴我,他們最後一次看見她時,她正在通往東方墓園的幽暗大道上。暮色籠罩,一陣冰冷北風在城市上空拖曳著一片血紅雲霞。她獨行在路上,冷得直發抖,午後開始積雪的路面上,留下了她繁星似的細碎步伐。來到墓園入口時,為了喘口氣,女孩不得不駐足片刻。高牆後方,隱約可見天使和十字架錯落的叢林。迎面而來的一陣混和了殘花、石灰和硫磺的氣味,正招手邀她入內。她正打算邁步往前走時,腹部開始一陣劇痛,彷彿火紅的熱鐵壓境。她雙手抱腹,用力深呼吸,盡量忍住噁心想吐的慾望。在那個無窮無盡的瞬間,她的世界裡只存在著無法繼續行走的痛苦和恐懼,她怕自己就這樣倒在墓園大門口,或許直到清晨才會被人發現,在那有如一排長茅編織而成的柵欄門前,她那具冰霜包覆的軀體,她肚子裡懷著的孩子,就在一座石棺上被強行掠奪。
男子微微瘸著腿,把她帶往工廠入口隔壁一個看來像車庫的地方。進去之後,女孩聽到了其他人聲,並感覺到有好幾雙手臂扶住她,然後將她攤放在火爐前的一張木桌上。漸漸地,爐火的熱氣融化了掛著她髮間和臉上的冰粒。兩個和她年紀相仿的女孩,一身女僕打扮,幫她蓋上了毛毯,然後開始搓熱她的雙臂和雙腿。飄散著藥草味的一雙手把一杯熱酒送到她的唇邊。這杯溫熱的液體在她的腹部迅速擴散,宛若藥草香膏。
「大衛……」女孩低語。「這孩子取名大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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