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情況一再發生,而且越來越頻繁,因為萊亞已經學會精準細讀男人的靈魂和慾望,偶爾,甚至連她父親也覺得這個遊戲似乎玩過頭了,於是,兩人趁著凌晨逃離該地,接下來的數週,父女倆將藏身在另一座城市,或他鄉的街巷裡。藏匿期間,萊亞每天躲在高級旅館的套房裡,幾乎日夜都在睡覺,讓自己耽溺在沉默和悲傷的麻木中。在此同時,她的父親則天天流連市區各賭場,不過幾天就花光了所有積蓄。從此收山的承諾再度破滅,這時候,她父親總會緊擁著她,並在她耳邊低語,再做一次就好,再找個客戶,然後收手,找個湖邊的房子住下,到時候,萊亞再也不需要滿足任何富豪或孤獨病人隱藏在内心的慾望。萊亞知道父親在說謊,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說了謊,如同普天下所有的大騙子,他們先欺騙了自己,從此再也無法辨識真相,即使事實已如匕首般刺穿了他們的內心。她知道他說謊,卻原諒了他,因為她愛他,也因為她骨子裡仍希望遊戲繼續進行,她渴望很快就能找到下一個能夠賦予生命的角色,即使僅有數日或數小時,或可填滿夜夜啃噬著她的內心空虛。當她只能裹著絲質床單在豪華飯店套房裡,苦等著被酒精和挫敗蒙蔽的父親歸來,這份空虛尤其強烈。
她被發現時一|絲|不|掛,只遺留了一封長長的信,油墨仍未乾,信中娓娓敘述了她的經歷,並將過錯全怪在森醫師頭上,指控他以藥水和花言巧語引誘她一步步走向墮落和縱慾的人生,如今,只有在煉獄大門前向上帝祈禱才能讓她獲得救贖。
萊亞崇拜森醫師,總是渴望去見他。她認識的所有男人當中,他是唯一不會帶著慾望和遐想眼神看她的人。她和他無話不說,包括她不可能和父親聊起的話題,而且,她可以盡情在他面前傾吐內心的恐懼和不安。森醫師從不批判病患或他們選擇的謀生職業,但對於攝影師出賣女兒的青春歲月,他卻難掩不悅。有時候,他和她聊起死去的女兒,無須旁人提點,她知道自己是森醫師傾訴祕密和回憶的唯一對象。她私下渴望能取代另一個萊亞的位置,成為那位悲傷善良男子的女兒,她想離開攝影師,因為貪婪和謊言已經把他變成了一個只是穿著她父親衣物的陌生人。生活對他的所有否定,死亡會全數回報給他。
剛滿十七歲不久,萊亞發現自己懷孕了。為了支付攝影師的債務,她每週三次接待的所有客人都有可能是孩子的父親。起初,萊亞對父親隱瞞懷孕一事,孕期前幾個月,她編造了千百個藉口,想盡辦法避免去見森醫師。緊身馬甲加上客戶期待在她身上看到的高超技巧幫她瞞過了所有人。到了懷孕第四個月,她的其中一位客人,一位醫師,也是森醫師當年的競爭對手,如今承接了他的大部分病患,他在性|愛遊戲的過程中將萊亞手腳上銬,卻發現事態有異,於是以婦科醫師的雙手侵入檢查,並享受著讓他興奮的病人哀號。他丟下全身赤|裸鮮血淌流的她,癱在床上,四肢上銬,而她父親數小時後才找到她。
「我也以為妳已經死了。沒想到,過了幾分鐘之後,妳睜開眼睛,又開始呼吸了。妳很幸運啊!丫頭。天上一定有人很愛妳,所以妳又重生了。」
她在那張床上醒來時,面無表情的老巫婆正在一旁看著她。她感受到自己全身虛弱。一股灼熱的隱痛在腹部和大腿蔓延,身體就像剛縫好的傷口。她焦急的眼神迎上老巫婆的目光。她問起父親。老巫婆只是默默搖頭。她又一次失去了意識,等到再睜開雙眼時,她從緊臨街邊的氣窗滲入的一道天光得知,此時已是黎明時刻。老巫婆背對著她,正在準備著聞起來像是蜂蜜加上酒精的混合物。萊亞又問起了她父親。老巫婆把那杯熱騰騰的液體遞給她,並要她喝下去,說是喝了會讓她舒服一點。她順從地喝了,接著,那杯溫熱濃稠的液體果然稍微緩解了腹部的劇痛。
萊亞每個月會接待一位面容愁苦的熟齡男子,她父親稱他為森堤斯醫師。這位醫師身體虛弱,眼鏡鏡片後方藏著絕望和沉鬱的眼神,也曾經有過風光歲月年輕時候的森堤斯醫師意氣風發,曾在奧西亞馬赫街上開設知名診所,進出的都是有錢人家的貴婦小姐們。在天藍色天花板的診間裡,貴婦們雙腿大開躺在那兒,在這位優秀名醫面前,巴塞隆納資產階級既無祕密,也無須害羞。他的雙手接生和*圖*書
了數以百計出身名門的嬰兒,他的細心照護和建議,挽救了許多被錯誤教育誤導的女性病患生命,以及她們的聲譽,因此,她們的肉體,尤其是最私密敏感的部位,保存了諸多祕密,甚至超過了三位一體論的奧祕。
森堤斯交代萊亞留在走道上等他,隨即著手在床前架設三腳架和攝影器材。他預計拍攝六組構圖。前兩組以其中一個長鏡頭拍攝。兩組以拍攝上半身為主,然後再拍幾張全身照。全部都從同一個角度拍攝,因為他認為側影或斜角拍攝的照片反而會凸顯女孩的血管網絡,以及從皮膚冒出的黑色毛髮,恐怕會讓照片看起來比實際狀況更不堪。輕微的過度曝光會緩和皮膚的蒼白,對於身體和最大景深以及輪廓細節有較溫和的柔焦光暈,可望有柔和影像的效果。當他正在準備鏡頭時,他發覺房間另一頭有些動靜。原來,他剛進門時以為是雕像的人形,其實是個一身黑衣打扮、臉上覆蓋黑紗的女子。那是愛鄔拉麗雅女士,千金小姐的母親,她不發一語啜泣著,在房裡拖著腳步,哀傷的靈魂彷彿有千斤重。她走近女孩身旁,並輕撫了她的臉龐。
父親第一次把她賣掉的時候,萊亞才五歲。那是個純真且出於善意的協議,和一般人可能聯想的三餐不繼或債務纏身毫無關聯。艾都亞鐸.森堤斯是個攝影師兼肖像照專家,既無資產亦無名氣,不久前繼承了共事逾二十年的恩師兼老闆的工作室。他在那裡從學徒和見習生開始做起,後來升格為助手,最後,他成了合格但未加薪的攝影師,並晉升為經營上的左右手。這家工作室位於百人理事會大街上寬敞的連棟樓房一樓店面,内部有四間攝影棚,兩間沖洗室,還有一間裝滿陳舊破損設備的倉庫。艾都亞鐸承接了老闆遺留下來的大量未支付帳單,這個精於掌握鏡頭和感光片的人,對帳目卻束手無策。當老闆過世的時候,艾都亞鐸已經超過六個月未支薪。根據遺囑執行人的說法,老闆死後把這些跟裝飾品沒兩樣的慘淡事業和根本不值錢的資產讓渡給他,希望能以此報答他多年來積極刻苦的奉獻。當風光場面和帳面數字走下坡時,艾都亞鐸.森堤斯終於明白,他付出的青春和努力,換來的卻是老闆留給他的詛咒。他必須辭退所有員工,只能孤獨面對工作室的存亡問題,以及他個人的生計。一直以來,工作室大部分業務側重於社會各階層的家庭重要事件,諸如婚禮和受洗,甚至也包含葬禮和第一次領聖餐。大排場的葬禮攝影是這家工作室的拿手項目,艾都亞鐸.森堤斯為死者打光和拍照的技術早已勝過替活人拍肖像,況且,為死者拍照永遠不會有曝光過長而導致失焦的問題,因為他們不會挪動身體,也不需要屏息。
「那個人是妳父親啊?」老巫婆一臉苦笑反問她。
除了視覺之外,老醫師喪失的還包括他對事物的認知能力,他深信,她就是他親生的女兒,特別從陰界回來照顧他。有時候,當萊亞把他抱在懷裡哭泣時,她也以為兩人真的是父女。後來,老醫師僅有的一點積蓄也見底了,萊亞別無選擇,只好重操舊業。
至於森醫師這個例子,背叛早已等候多時。多年來,這位善解人意的良醫一直為一位上流貴婦看診,她和一個幾乎不相識的男人維持著有名無實的婚姻,二十年來同床共枕不超過兩次。就算不習慣,這位貴婦多年來早已學會和內心的悲愁共處,不過,她可不打算壓抑雙腿間的欲|火,在一個許多男人喜歡把妻子當聖女卻在外找娼妓的城市裡,她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擁有眾多情人,還有那些為了排遺厭煩並提醒自己仍活著的尋芳客,即使甦醒的只有下半身也好。在別人床上的冒險和痛苦總有其風險,這位貴婦卻能在良醫面前毫不保留地全盤托出,而這位醫生也確保,她那雙欲|火高漲的白皙大腿不受任何惡名昭彰的疾病疼痛之苦。多年來,這位醫師提供的各種藥水、藥膏和明智建議,讓這位貴婦得以維持情慾暢旺的狀態。
經過一段被人漠視的歲月之後,好心的森醫師從巴塞隆納的權勢雲端跌落谷底,每天在陋巷裡過著陰暗生活,周圍盡是連絲|襪都穿不起的娼妓和窮困靈魂,她們接受了他的服務和熱誠,就算沒有金錢可以回報,但對他確實滿懷尊敬和感激。為了度過最艱困的那幾年,這位好心的醫師早已賣掉奧西亞馬赫街上的診所以及位於聖賀瓦西歐的別墅,另在坎達街買了一間小公寓,多年後,他將在此走完人生,幸福卻疲憊,但已無遺憾。m.hetubook•com•com
得知事實之後,攝影師驚慌失措,急忙帶著女兒到亞維儂街,找上一個在地下室替有錢人打掉私生子的老女人。屋裡擺滿了蠟燭和裝著惡臭汙水的桶子,還有一張骯髒且沾了血跡的老舊床鋪,萊亞告訴那個老巫婆,她很害怕,而且不想傷害肚子裡那個無辜的小生命。攝影師點頭允許之後,老巫婆讓她喝下一杯濃稠的淡綠色液體,接著,她的意識逐漸模糊,並失去了意志力。她能感受到父親緊抓著她的手腕,而老巫婆則使勁掰開她的大腿。她感受到某種冰冷的金屬器物正劃開她的腹部,彷彿冰舌舔過。神智茫然的她,似乎聽見在她腹中扭動的小嬰兒發出了淒厲哭聲,接著,她哀求老巫婆讓孩子活下來。就在這時候,突然爆發一陣劇痛,肚皮像是挨了千刀萬剮的凌虐,體内彷彿一把烈火在焚燒,痛苦占據了她的身心,終於失去了意識。她最後記得的是陷入一灘冒著熱氣的黑血,還有,有個東西或某個人,在她雙腿間猛力拉扯。
正因為他以亡者肖像攝影闖出了點名號,才讓他有機會獲得這個看來簡單且不至於太繁複的案子。瑪格麗妲.彭斯,年僅五歲的千金小姐,一對定居迪比達波大道豪宅的富商夫婦之女,家族在特爾河畔打造了龐大的工業王國,但在一九〇一年元旦那天,這位富家千金卻因為原因不明的高燒而病逝。她的母親愛鄔拉麗雅女士,精神嚴重受創,家庭醫師只能讓她服用高劑量的鴉片酊以緩和病情。一家之主費德里戈.彭斯,一位對感傷沒興趣也沒時間的仕紳,早已不止一次面對子女死亡,但他從未掉淚或哀嘆。反正已經有個身體健康、性格適當的長子當接班人。失去一個女兒,固然令人悲傷,但也可想而知,以中長期的家族資產而言,倒是可以省下一大筆錢。他一心只想早早舉辦喪禮,盡快在蒙居克墓園的家族陵墓安排下葬,及早恢復原本的日常生活。但是,敏感脆弱的愛鄔拉麗雅女士,向來和伊莉莎白街上的唯靈團體「心靈之光」那群邪惡女子走得近,她可不會就這樣草草了事。為了讓妻子不再唉聲嘆氣,費德里戈先生只好順著孩子母親的意思,在葬儀社員工開始將遺體移入綴有藍色琉璃的大理石棺木前,他同意讓已逝的千金小姐拍一套肖像照。
遷入小公寓後的前幾年,森醫師經常帶著藥品和醫學專業走訪第五區的紅燈戶,就在這段期間,他遇見了願意免費出借女兒給他的攝影師。攝影師聽說這位醫師當年曾痛失年僅十四歲的女兒,同樣也叫萊亞,而他的妻子隨後也拋棄了他,因為她無法忍受兩人之間的共同聯繫已經消失。認識他的人都說,這位好心的醫師從此活在萊亞去世的悲劇裡,因為他曾竭盡所能,卻終究無法救活愛女。森醫師曾為攝影師治好差點兒就讓他失去聽覺和理智的耳炎,因此,他想好好報答森醫師,而且他也深信,只要好好研究醫師死去女兒的照片以及他對愛女的回憶,萊亞一定能讓她重生,並將森醫師此生的最愛還給他,即使只有幾分鐘也好。醫師婉拒了這個提議,卻和攝影師建立了交情,最後也成了他女兒的醫生,從此,女孩每月向他報到,以免因職業因素而染上惡疾。
道貌岸然的紳士們縱聲大笑,樂得鉅細靡遺描述這位絲|襪盪|婦沉淪的經過,至於他們那些莊重優雅、目空一切的妻子們則竊竊私語,議論著那個墮落的娼妓,說她曾經是她們的朋友,卻做出這種令人不解的行徑,徹底腐蝕了丈夫和孩子的靈魂和生活,她們你一言我一語的,尖酸刻薄的辭彙都不是當年在教會學校裡學過的用語。這個故事如滾雪球般快速謠傳,且越傳越誇張,很快就傳到絲|襪盪|婦那位嚴謹威權的丈夫耳裡。後來,據說貴婦並未受到任何責怪,但她自認讓家族蒙羞www•hetubook•com•com而選擇離家,放棄了原有的華服和珠寶,搬進一處冰冷的公寓,沒電沒家具,就在馬約卡街上,元月的某個大晴天,她躺在面對敞開窗戶的床上,喝下了半杯鴉片酊,直到她的心臟停止跳動,她那瞪大的雙眼迎著隆冬寒風,終究凍成了冰霜。
整整一個禮拜,萊亞在城裡四處尋找他。沒有任何人在他經常光顧的賭場和咖啡館見到他的蹤影,但所有人都沒忘了提醒她,如果再見到他,要他趕緊還清積欠的債務。到了第二個禮拜,她知道自己再也見不到他了,無處棲身,無依無靠,她只好去找森醫師,他一見到她,立刻察覺事情不對勁,堅持要問清事由。當這位好心的醫師檢查老巫婆在女孩腹部留下的傷口時,不禁淚流滿面。那天,森醫師重獲女兒,而萊亞,今生第一次,找到了父親。
多年來,攝影師和女兒帶著他們欺騙和取悅的把戲跑遍全國各城鎮。十七歲的萊亞已經學會,藉由幾張證件、一張舊照片、一個被遺忘的故事或一些拒絕死去的記憶,進而融入各種人生和面容。有時候,她的技藝能讓人重溫祕密的禁忌初戀,她顫抖的肉體則在隱退多年的戀人雙手間甦醒過來,而那些人往往在生活中通常不虞匱乏,偏偏錯失了他們最想要的東西。
「我的小天使在跟我說話呢!」她對森堤斯說道。「您沒聽見她在說話嗎?」
那個禮拜,萊亞天天到彭氏豪宅報到,把自己變成了那個小天使,玩著她的玩具,穿著她的衣服,聽到她的名字會做出回應,然後消失在那幢處處籠罩在死去女孩陰影下的豪宅。到了第六天,她的記憶已替換成瑪格麗妲的經歷,而她過往的存在已完全蒸發。她已經變成那個被渴望的存在,並學會盡可能融入那個已逝女孩的角色中。她學會看懂臉色和渴求,學會傾聽痛失摯愛者受創的顫抖心靈,並學會找到安撫無奈悲情的神情和輕撫。她在不知不覺中學會了變成另外一個人,變成了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學會了披著他人的皮肉過日子。她從未要求父親別帶她去那幢豪宅,也不曾敘述過豪宅内漫長的一日發生了什麼事。沉醉於金錢和寬慰的攝影師,試圖以基督徒行善做好事為藉口,以此泯滅自己的良心。「如果妳不想去的話,妳可以不去那棟大房子,聽見了嗎?」每晚從豪宅返家後,做父親的總是這樣對她說。「不過,我們這樣做是為了他們好。」
「沒有,小姐。」
那天,萊亞一整天都和愛鄔拉麗雅女士玩耍,還玩了已逝千金小姐的洋娃娃。愛鄔拉麗雅女士讓她穿上死去女兒的衣服,並親吻她,還把她抱在懷裡,為她說故事,也和她聊起自己的兄弟姊妹和阿姨,以及曾經養過但後來逃家的一隻貓。她們一起玩捉迷藏,並且上了閣樓。她們在花園裡奔跑,還一起在中庭噴泉對面吃了點心,同時以麵包屑餵食池裡冒出水面的彩色金魚。黃昏時刻,愛鄔拉麗雅女士躺臥在床上,偶爾喝兩口加了鴉片酊的開水,萊亞則待在她身旁。就這樣,兩人在黑暗中相擁入眠,直到其中一名僕人把萊亞叫醒,然後把她帶到大門口,她那帶著羞愧紅腫雙眼的父親正在門外等著。僕人把裝了鈔票的信封交給他,並指示他隔天在同樣的時刻把女孩帶過來。
亡者肖像攝影師艾都亞鐸.森堤斯,依約來到迪比達波大道上彭斯家族定居的豪宅。這幢雄偉宅邸隱匿在一片茂密樹林後方,入口的金屬柵欄門位於大道和荷西馬利街交會的轉角處。那是個陰霾可憎的灰暗日子,一個令人厭惡且薄霧籠罩的寒冬,彷彿將為貧窮的森堤斯帶來極大噩運。由於一時找不到人可以託付女兒萊亞,他只好帶著她同行。森堤斯一手牽著女兒,另一手提著裝了鏡頭和折疊暗箱的皮箱,父女倆下了藍色街車,然後朝著彭斯家族豪宅前進,滿心期待一年之始能有點現金進帳。一位僕人接待了他,隨即帶他穿越花園,來到大宅邸之後,他被帶往一個小房間等候。萊亞帶著驚奇的眼神看著眼前的一切,畢竟,她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地方,簡直就像童話故事裡的世界,可惜童話裡還有陰險的後母和讓人想起悲慘往事的毒鏡。天花板上吊掛著蛛網般的水晶燈,牆上填滿了雕像和畫作,地板上則鋪著厚實的波斯地毯。森堤斯帶著垂死掙扎的沉重心情望著眼前的驚人財富,忍不住想和圖書抬高價碼。接見他的是費德里戈先生,但幾乎未曾正眼看過他,從談話的語氣聽來,似乎把他當成了家中僕從或工廠工人之一。他有一個鐘頭時間可以為死去的千金小姐拍照。見到萊亞時,費德里戈先生面露不悅地皺起了眉頭。彭氏家族的男人奉行一項規則,女性的用處只集中在臥室、餐桌和廚房,這個黃毛小丫頭,一來未成年,二來出身差,在上述三個地方都派不上用場。森堤斯為女兒的現身頻頻道歉,提出的說詞是因為這項業務委託實在太緊急,讓他一時找不到人照顧她。費德里戈先生一臉不耐地嘆了口氣,並要攝影師跟著他上樓。
「我父親到底在哪裡?」
這封信以模仿版本或口述内容摘要的方式在上流社會廣為流傳,不到一個月的時間,森醫師的診所已無病人上門求診,他那陰鬱平靜的面容看來就像個人人置之不理的流浪漢。接連數月艱辛度日之後,森醫師試圖在市區其他醫院找工作,但沒有人願意雇用他,因為那位已從「絲|襪盪|婦」洗白成了純潔聖靈的已逝貴婦,她的丈夫是個有權有勢的名流,他早已下達通令,並公然威脅,任何人膽敢和森醫師扯上關係,將在這個國家毫無立足之地。
千金小姐已經安置在一樓的房間裡。她躺在鋪滿白色百合的床上,握著十字架的雙手交疊在胸前,額前套著花環,身上穿著輕柔的絲質洋裝。兩名僕人默默守在房門口。窗外一道煙灰色天光灑落在她的臉龐。她的膚色和外觀看起來就跟大理石沒兩樣。藍色和黑色的血管遍布在近乎透明的肌膚上。她的雙眼深陷在眼窩裡,雙唇已成青紫。房裡散發著腐敗殘花的味道。
擺脫了父親束縛的萊亞,發現自己的才藝比以往更上一層樓。僅僅數月間全市最搶手的幾家紅燈戶為了爭取她出場而撕破臉。她堅持每個月只接受一個客人,並要求最高額的收費。她耗時數週研究即將接待的客人,並細心打造她在那幾個鐘頭內將扮演的幻想身分。她從未重複接待同一個客人。對於自己的真實身分,她絕口不提。
他們一起住在醫師在坎達街上的小公寓。森醫師雖然只有微薄收入,但仍想辦法讓萊亞進入貴族女校就讀,並想像未來一年的生活將漸入佳境。醫師年紀大了,加上他為了緩解身心痛苦而私下濫用乙醚,漸漸在他身上產生了影響。他的雙手開始不自主地抖動,視覺也逐漸喪失。老醫師的生命正在凋零,於是,萊亞決定休學照顧他。
在女孩根據私密渴望、幾頁日記或家族合照而打造的女性化床鋪上,那些錢財充裕但生活空虛的商人們甦醒了,或許僅是短短數分鐘,但那份回憶卻能伴隨他們度過餘生。有時候,她的絕妙技藝達到完美境界,以致她的客戶完全忘了這只是暫時魅惑感官並以愉悅毒害他們的一場幻夢。此時,客戶會以為女孩就是她試圖扮演的那個人,他以為自己渴想的對象已經成真,說什麼也不願放手讓她走。他打定主意要散盡家財,拋卻一直以來的空虛生活,只希望幻夢般的餘生能在那個最搶手的女孩懷裡度過。
或許,森堤斯太專注於拍照工作,絲毫未發覺萊亞已經進入房間,並站在他身旁,定定望著躺在床上那個死去的女孩。他還來不及做出反應,彭斯夫人已經走近萊亞身邊,並屈膝跪在她面前。「妳好啊!我的小心肝。妳是我的小天使嗎?」她問道。這位豪門貴婦把森堤斯的女兒攬入懷裡,緊貼著她的胸口。森堤斯頓時感受一股冰涼竄流全身。死者母親為萊亞唱起了搖籃曲,並輕輕搖晃著懷裡的女孩,同時對女孩說,她是小天使,而且再也不會離開她。這時候,費德里戈先生出現了,他拉開妻子懷裡的小女孩,接著,他把妻子帶離房間。愛鄔拉麗雅女士哭哭啼啼,不斷哀求讓她和小天使在一起,雙臂仍朝著萊亞敞開著。父女倆落單之後,攝影師猛按快門,迅速結束工作,然後收拾所有設備。離開時,費德里戈先生在豪宅接待室等他,手上拿著裝有工作酬勞的信封。森堤斯可以感受到信封裡裝的現金是原定價格的兩倍。費德里戈先生觀望他的眼神裡混雜著渴望和蔑視。他當場提出交易:作為這份豐厚酬勞的回報,攝影師隔天必須把女兒帶到彭氏豪宅,直到傍晚再接回家。森堤斯聞言,驚得目瞪口呆,他看了看女兒,然後望著彭斯。這位企業家再將酬勞加倍。森堤斯默默搖頭。「考慮一下吧!」彭斯送走他時抛下
https://m•hetubook•com.com了這麼一句話。
攝影師整晚未曾闔眼。萊亞發現父親在工作室角落哭泣,於是拉起他的手她告訴父親,帶她去那個豪宅,她想當那個小天使,她想和夫人一起玩。隔天上午,父女倆抵達豪宅大門口。僕人把酬金交給森堤斯,並交代他傍晚七點再來。他看著萊亞消失在豪宅内部,接著,他拖著腳步沿著大道往下走,在接近巴默思街口找到一家咖啡館,他在那裡點了一杯白蘭地,然後又點了一杯,接著又點了許多杯,直到他該去接女兒的時刻為止。
攝影師以為她死了,於是丟下她跑走了。她的心臟一度停止跳動達兩分鐘,老巫婆這樣告訴她。她父親眼看她已經死了,拔腿就跑。
到了第七天時,小天使蒸發了。聽說,愛鄔拉麗雅女士凌晨醒來,沒看到身邊的小女孩,便開始發了瘋似的在整個家裡到處找人,她認為兩人正玩著捉迷藏遊戲。鴉片酊和漆黑暗夜將她引入花園,她覺得自己聽見了花園裡傳出聲響,並深信能在那裡見到那個小天使的眼神。那張浮現藍色血管和黑色雙唇的臉龐,正從水池底召喚她,邀她一起沉入水中,並要她接受那個在黑暗中牽引著她的冰冷無聲的擁抱,那聲音對她輕聲說道:「媽媽,現在我們可以永遠在一起了,妳的願望達成了。」
她想望的生活,如同她經常渴求的那樣,只要有機會,終將以悲慘和惡意回報醫生的善心好意。這座城市的上流社會,幾乎就像她僅存的器量一樣狹小,遲早有那麼一天,某個曾與她纏綿僅半個鐘頭的情夫一定會讓東窗事發,或因痛心,或因惡意,或因有利可圖,總之,他會在她那群心存妒忌的女性朋友銳利的目光下,揭發這位孤獨悲傷的女子背後不為人知的情慾歷險。這個「絲|襪盪|婦」的故事——一個自以為很有學問的清潔隊員替她取了這個外號,從此在這個充斥誹謗和忌妒的圈子有如熱血奔騰般引發熱議。
當萊亞體力恢復到足以站立時,她回到已投宿三週的哥倫布大飯店,櫃檯接待員告訴她,攝影師早在前一天就已經不知去向。他帶走了所有衣物,只留下一本萊亞的相簿。
森堤斯點頭回應,同時繼續他的準備工作。越早離開那裡,越好。拍攝工作的準備就緒之後,攝影師請這位母親退到鏡頭範圍外稍候片刻。她在死者額頭上親吻了一下,隨即移位到相機後方。
「他有沒有什麼話要轉達給我的?」
街坊間早已謠傳老醫師和一個美貌驚人的少女同居,醫師的老妻得知後,心懷不甘和怨恨,竟在拋家棄夫多年後決定返家,宣稱將陪伴一個已經看不見也記不得的老人度過餘生,雖然他生命中唯一的真實是那個以逝去愛女身分陪伴他的女孩,她為他朗讀舊書,她將他擁入懷中,喚他爸爸,並真心把他視為父親。森太太得力於法官和警察的協助,把萊亞逐出家門,也幾乎驅逐了老醫師的生命。她在一個紅燈戶裡找到了棲身之處,經營者是曾經從事賣春業的西蒙.德.塞妮葉,她在那裡度過了好幾年時光,試圖忘記自己是誰,唯一能讓她感受生命力的方式是詮釋他人的生命。每到午後時光,只要能獲得森太太允許,她一定到坎達街去接老醫師出門散步。他們造訪他在記憶中曾和死去的女兒一起走過的地方和公園,而他的萊亞,他記憶中的那個萊亞,在那裡為他朗讀書籍,或將他從未經歷但屬於他的回憶鮮明呈現。他們就這樣度過了近三年歲月,年邁的森醫師一週比一週衰弱,直到那個雨天,我尾隨她來到森醫師住處,萊亞獲知噩耗,她的父親,她此生擁有的唯一父親,已在那天夜晚離世,當時,他口中仍輕喚著她的名字。
森醫師總是心平氣和,說話的語氣和善親切,就算在他面前展示私密處,也不會讓人害羞臉紅。他為人和藹可親且個性冷靜,深諳如何贏得飽受修女和修士驚嚇的女性們對他的信任和肯定,從此,唯有在陰鬱或邪惡的要求之下,她們才會感到羞恥。他氣定神閒且面不改色地向她們解釋身體的功能,並教導她們無須對肉體感到羞恥,因為這只是上帝的一件作品。當然,一個天賦異稟又功成名就的男人,個性正直又誠實,這樣的人總是無法見容於良好社會,遲早會遇上被清算的時刻。正義者經常就毀在對他們虧欠最多的人手裡。被出賣的往往不是想毀掉我們的人,而是曾經對我們伸出援手的那些人,或許只因為我們不想承認自己對他們的恩情有所虧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