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料理葛肚魯的唯一方法,就是指派簡潔的差事給他。」阿吉洛夫接著對葛肚魯說,「根據法蘭克以及神聖羅馬帝國的查里曼大帝訓示,你是我的僕役。從現在起,你必須全然服從我的命令。『根據葬儀最高指揮部』的指示,我要負責將昨日殉難的弟兄全數埋葬;既然你是我的屬下,我將交付埋葬工具給你,你將和我到田裡埋妥死屍——那些受洗過的軀體,曾是你我的兄弟,現在均已蒙主恩召了。」
站在高岡上,可以看見當時戰況最劇的平原。土壤遍布屍首。兀鷹四處閒坐,鷹爪揪弄死者的肩膀和臉孔,垂下的鳥嘴啄食破肚流溢的腸子。
武士檢視了葛肚魯的工作、器具和柴堆,然後向漢波說明:供給木柴也是武士的任務。但漢波聽不進耳。其實,他的喉頭一直哽著一個問題;他和阿吉洛夫出來一整天了,卻還沒有機會說出口。「阿吉洛夫大人!」漢波插嘴道。
他們傍晚返回營地時,經過森林中的一片空地。法蘭克軍隊的木匠正在砍樹,打算製作武器炮火。
阿吉洛夫發現葛肚魯和漢波所挖的墓穴均不盡理想。而他自己卻掘出一整座墓窟:長方形的墓穴排成兩列,中間留有一條走道。
「他們都是一家人?」
漢波插嘴道,「我只希望自己能夠追隨您,將您尊奉爲我的典範!武士!」
如果軍隊的戰力和它的喧鬧程度成正比,那麼法蘭克人用餐時的吵雜想必是最為人知的。他們的喧嘩傳遍山谷和田野,持續延展,直到和異教徒的噪音相接交融為止。原來敵方也故意在同一時間吞嚥心的捲心菜湯!昨天的戰役可沒他們的晚餐來得吵——也沒那麼臭。
「騎士,」漢波喘氣說道「我終於找到您了!現在我也想要晉為武士!在昨天的戰役中,我已經為父報仇了……在一場混戰中……我一個人單挑兩個敵人……遇上埋伏……然後……說實話,現在我已經了解戰鬥是怎麼一回事了。我願意在戰場上擔下最危險的任務……不然我也要進行足以奪取榮耀的歷險……爲了榮耀我們的主……我們要致力解救老弱婦孺……請您指引我吧……」
「是的。」
在我的房間底下,就是修道院的廚房。每當我在書寫的時候,都可以聽見鍋碗的響聲。修女們洗滌簡陋飯廳送洗的餐盤。修道院院長並沒有要求我也去洗碗:她命我進行另一項工作:把這個故事寫出來。看起來,我在這個修道院的勞務只有一個目標、一種目的:也就是力求心靈的健全。然而,昨日當我正在描寫戰役的時候,我彷彿從水槽的洗碗的聲響中聽見長矛和盾牌和圖書甲冑之間的撞擊,也聽見重劍在頭盔上頭的敲打。庭院外頭傳來修女紡織聲,在我耳朵裡聽來卻像是達達的馬蹄。於是我聽見的聲音一概轉化為我半闔眼皮裡的五光十色,轉化為我靜閉嘴唇間的話語、文字、辭藻。一瀉千里,我必須在白紙上疾筆猛追才趕得上腦中風景。
這些猛禽的做為讓人髮指。每當一場戰役接近尾聲時,牠們就像地面俯飛。戰場佈滿死屍,羅馬帝國的士兵屍體裹在鐵甲冑中——鳥嘴不但啄不|穿甲冑,甚至無法刮出刻痕。天還沒有黑,可是這時從敵方的陣營中,卻有人葡匐爬行過來,原來這夥惡人想要剝除亡兵的甲冑回去謀利。兀鷹高飛盤旋,靜候人類替牠們的大量剝殼,以便食用。月光映照沙場,赤|裸死屍泛現白光。此時兀鷹再次俯衝大快朵頤。可是牠們要速戰速決,因為阿吉洛夫等等挖墓者來了:他們要從鳥嘴中搶回人類的血肉,轉送給墳中蟲類啃食。
當阿吉洛夫拖行一具屍體時,他思索著:「喔,死屍,你所擁有的,正是我一直求之不得也不會擁有的:你擁有軀體啊!或許不該說你擁有軀體,而該說你就是軀體。偶爾,當我抑鬱時,我突然發覺我多羨慕血肉俱在的人類啊!唉!我可以自稱天之驕子、得天獨厚,雖無肉身但卻更強韌:當然,我最珍視自己超凡的能力,我努力追求表現,務必超越他人:反正,俗人身上的粗鄙、大意、失調以及異味,在我這裡完全找不到。誠然,存活的人總有獨特的行事作風,而我沒有,但我也不在乎。如果活人的奧秘就在其一身臭皮囊,我不要也罷。眼前肢解赤|裸的死屍,滿坑滿谷,然而對我來說,活人的肉體恐怕更噁心。」
葛肚魯一面哼歌,一面開始掘墓。他把屍體攤平在地面上測度屍體的身材,以鏟子在地上畫記,然後全速掘土。「屍體兒,你這樣枯等,可能會覺得不耐煩。」於是他就將平躺的屍體側豎起來,朝向掘到一半的墓穴,於是屍體就可以觀看葛肚魯掘墓的情形。「屍體兒,這是你自己的墓穴,你好歹也自己動手挖幾鏟吧。」葛肚魯把屍體豎直,在屍體手中塞一把鏟子,結果一塞進去就鬆落了。「夠了!你眞沒用。我看我就自己挖墓吧,不過待會屍體埋進去之後,要由你來覆土喔。」
阿吉洛夫反覆算計食物的分配:www.hetubook.com.com湯的分量,準備盛湯的湯碗數量,湯汁的材料爲何。「你可知道?」阿吉洛夫對漢波解釋,「計算一鍋湯可以分配成幾碗,可比領軍打仗困難多了!在任何軍團中,分配糧食總是擺不平的事。有時糧食一派發出去就不知下落,有時配給有限不夠派發,惹得部隊中怨聲載道。當然,每個野戰廚房都招引了一些要飯的無賴,像有些老太婆或跛子等等,會前來部隊索討剩菜。當然,這些叫化子的出現頻率並不固定。我爲了通盤掌握部隊的狀況,便要求每一部隊在回報戰力時,除了要列出兵士清單,也要把平時前來排隊要飯的窮人名單也呈報上來。如此,我們才有把握充分追踪每一碗菜湯的下落。你,如果想要學習武士的勤務,就應該在每個野戰廚房之間巡迴見習,檢查清單,審視是否每一碗湯都適得其所。然後,你再回來向我稟報。」
漢波巡視廚房回來之後,備感疲倦,腦筋更加混亂。「噢,是的,看來一切順利,」漢波對阿吉洛夫說,「雖然不免非常混亂。那些前來要飯的窮人,該不會剛好都是一家人吧?」
「那是葛肚魯啊!」
漢波該如何是好?他可以一口回絕嗎?還是爭取更光榮的任務?或者什麼都不做?他一旦意氣用事,他的前途就要毀亡了。於是只好遵命。
葛肚魯挖好墓穴,卻掘成奇特的不規則形狀。葛肚魯打算試躺一下。他爬進墓穴,躺了下來:「噢,好暖和啊,好舒服啊!土壤眞柔軟!翻身也方便!屍體兒,快進來享受這可愛的墓穴,這是我爲你挖的啊!」但他轉念一想,「可是,我們剛才決議,應該由你負責覆土。所以,該由我躺在墓穴中,然後你在我身上蓋土才是!」他等了一會兒,又說,「快啊!快!什麼都沒做!往我這裡蓋土啊!」葛肚魯仍然躺在墓穴中,自行揮動鏟子,把泥土蓋在自己身上。於是他身上覆滿沙土。
阿吉洛夫和漢波走向洛林的防線。「在那裡。那男人就在那裡。」漢波指向忽隱忽現的人影。乍看之下,只見黃綠相間、褪色的補綴破布;再細看,可見一張長滿斑點的臉以及一把亂鬍子。這傢伙的形影可以隱匿於土石枝葉之間,外人難以把他辨認出來。
「有什麼事嗎?」阿吉洛夫撥弄一把斧頭,一邊問著。
阿吉洛夫和漢波聽見一陣似乎摀住嘴巴的呼聲。這呼聲是出於驚慌還是滿足——滿足於墓穴中的舒適——阿吉洛夫和漢波並不確知。他們及時把葛肚魯從墓穴中解救出來;葛肚魯全身是土,差點窒息送命。
阿吉洛夫也吩咐漢波www•hetubook.com.com隨行,因爲埋葬屍體也算是武士不得不學的精巧任務,所以漢波必須在旁實習。
阿吉洛夫和漢波齊揮長劍,葛肚魯舞弄棍棒,想要斥退邪惡的食人鳥。然後他們再執行悲惋的工作。他們一人挑選一具屍體,揪住死者的腳板,直拖上山坡,找個合適地點挖墓穴。
阿吉洛夫聽了漢波的話,並沒有急著轉身。他仍然保持背向漢波的姿勢,表示他惱怒有人竟在他執勤時前來打擾。過了一會他才轉身,快捷吐出琢磨過的語辭;他的語調其實透露出一絲得意:因爲他一方面贏得部屬的臣服,一方面又成功展現出自己的權威。
在這一天,或許是因為天氣熱了些、捲心菜的氣味強了點、也可能是我的腦子發懶——修女洗碗的囂聲只把我的聯想力引向法蘭克軍隊的野戰廚房而已,我的想像力並未奔馳得更遠。我可以看見,排列成行的戰是站在冒煙的鍋桶面前。她們置身於一片騷亂之中;髒汙鍋碗不住作響;湯匙胡敲一通,湯瓢掛在髒鍋邊上,有人正忙著刷洗鍋底的焦粑。捲心菜的形貌和氣味在每一個軍團反覆出現,從諾曼地、柏根地到安茹的隊伍都可以發覺捲心菜的蹤跡。
「全是湯啊!」大湯鍋裡傳出回聲。不料葛肚魯動作過猛,空鍋翻倒,把葛肚魯罩在其中。
洛林的廚子把菜湯分發給部隊之後,就把大湯鍋留給葛肚魯。「喂,這些剩湯給你!」
當葛肚魯拖著另一具屍體時,他卻想著:「屍體兒,你痾的屁比我的還臭。我眞不懂爲什麼每個人都要爲你悲傷。你難道喪失了什麼嗎?本來,你是個活蹦亂跳的人;現在,你的動能轉移到蟲豸身上,滋養了牠們。本來,你身上長了指甲和毛髮;現在,你的身體滲出黏液,滋潤了田裡野草,草兒將像你的毛髮一樣蔓長。你將變成野草,乳牛啃食之後你就變成牛奶,不斷轉變下去。屍體兒,你的生命不但沒有比我短,反而比我長,你知道嗎?」
當漢波拖著屍體時,他想的是:「喔,屍體啊,我冒險犯難來到此地,終有一日要像你一樣,遭人揪住腳踝拖行。你的雙眼死不瞑目,你低垂的頭顱敲擊路上硬石——究竟是何種狂熱欲念驅使我來到這裡?究竟是何種對於戰役和情熱的執迷?我想過了,屍體啊,讓我動腦思索的刺|激力量,來自你——但我可目睹什麼改變嗎?一點也沒有。對我們生人和你們死者而言,僅存的光陰只是我們在墳墓前排隊的日子。或許我不該浪擲僅存時光,不該荒置我身上的每一元素以及任何潛能:我要爲法蘭克人全力以赴;我要擁抱驕傲的布拉妲https://m•hetubook.com.com夢,也要被她擁有。喔,屍體,希望你也曾享有好日子。畢竟對你而言,命運早已顯露底牌;而對我來說,未來仍是未知數。屍體啊,我寧可選擇我的躁動,不要你的寧靜。」
「他這個人既沒有一個名字,卻又有各種名字。謝謝你,孩子:你不但揭示出我們組織中的異狀,也讓我有機會找回我的僕役——大帝指派葛肚魯爲我工作,可是他一度走失。」
「您爲何不教他了解,並非一切都是菜湯?終止這場鬧劇吧。」漢波向阿吉洛夫進言。他控制住說話的語調,不想顯露任何惱怒的心緒。
「喔,他們長得一模一樣啊……實際上很容易把他們其中一個錯認爲另外一個。每個軍團都有同一長相的叫化子。起初,我以爲有個叫化子巡迴於每個廚房之間要飯,是同一個人。可是,每個軍團的名單卻登錄了不同的名字:比如說,波娃謨鷺鷥、卡羅敦、巴林夏秋,或者貝爾陀。我問過負責施捨的士官,他們都說:是的,名單上的這個人每天都來報到要飯。真是長得很像……」
阿吉洛夫雙臂抱胸,檢視樹幹。「看見了嗎?」他對小伙子說,「刀法俐落,,絲毫不差。你看,這切口眞是整齊!」
「嘿,葛肚魯,砍樹吧。」
漢波眼見這等瘋癲場景,不禁覺得頭暈:與其說是因爲噁心,不如說是因爲懷疑。漢波懷疑,葛肚魯這瘋子可能說出了眞理,這個世界可能果眞是汪洋無邊的菜湯——湯中萬物沉浮消溶,染上雜質濁氣。「救命啊!我可不想變成湯。」葛肚魯就要尖叫起來。阿吉洛夫站在一旁,不爲所動,雙臂抱胸,彷彿眼前的鬧劇極其遙遠所以不至於干擾到他。漢波覺得,他完全無法了解他自己的驚懼。本來,白甲冑武士的形象一直讓漢波感到焦慮;這時,瘋傻的葛肚魯也讓他悸動:焦慮和悸動,竟然達成平衡。想至此,他心心緒回復平靜,冷卻了下來。
葛肚魯從頭到腳都給捲心菜湯淋了一身,他身上還沾染了黑油。湯汁黏住他的眼皮,所以他什麼也看不見,尖叫不止:「全是湯啊!」他伸出雙手向前摸索,划水似地,眼睛裡只看得見臉上黏著的菜湯:「全是湯啊!」他手裡揮動湯匙,彷彿想把周遭任何事物都到他身上。「全是湯啊!」
葛肚魯亂砍一通,聚起一堆無用的植物碎片:引火的樹枝、綠木、孔雀草的幼苗、楊梅叢、發霉的樹皮碎屑等等。
「這是怎麼回事,阿吉洛夫大人?」漢波驚愕喊道。「您怎麼辦到的?」
「葛肚魯?又是一個名字!您認得他?」
於是葛肚魯就關在大鍋裡了。不過,從外頭仍可聽見他的https://m.hetubook.com.com湯匙像龜裂的鐘一樣響著,也可聽見他的呻|吟:「全是湯啊……」倒覆的湯鍋像隻烏龜似地挪動,接著又翻倒一次,葛肚魯這才重見天日。
「你把經驗看得比規範還重要;這樣也是行得通的。你看,今天我執行每週三的勤務,亦即代表補給部門進行巡視;我巡查奧維湼以及波哇提耳軍團的廚房。只要你跟著我,就可以學習這等艱困任務中的經驗。」
「從你的話看來,你似乎認爲我們武士的頭銜完全就是榮譽。你認定我們在戰場上必然衝鋒陷陣,在日常生活中也見義勇爲:爲了榮耀上帝,我們義無反顧;爲了拯救老弱婦孺,我們赴湯蹈火……我可沒有誤解你的意思吧?」
「很好,那麼,你所指出的功績實際上專屬於我們軍隊裡的特選軍官,不過……」這時阿吉洛夫發出一陣輕笑。漢波首次聽見白色頭盔所發出來的笑聲;這笑聲聽起來既慇懃又嘲諷。阿吉洛夫又說道,「……不過,軍官的任務不僅止如此。如果你願意,我倒可以向你細說各種等級武士所擔負的責任:初級武士該做這些中級武士該忙那些……」
這時,葛肚魯又惹了麻煩:他攪翻他所堆起的木柴。頓時,樹枝、忍冬的鬈鬚、成綑的杜松以及水蠟樹的枝椏,一概漫天飛舞。
我接下來該做的事,就是想像故事英雄身置廚房的景觀。我可以看見,阿吉洛夫從一陣煙霧之後現身;他低頭看著湯鍋,一點也沒有被菜湯的氣味嚇住,還忙著對奧維涅的廚子提出建議。
一行三人走向荒野。阿吉洛夫故作悠閒,其實他的腳步很拘謹。漢波舉目四望,極不耐煩,因爲眼前的土地他早在腥風血雨間踏過,重見休戰的荒田對他而言沒有意義。葛肚魯肩上背負埋屍工具,完全沒有把莊嚴的任務放在心上,竟然唱著歌哼著曲。
「我自己去巡看看。」
「全是湯啊!」葛肚魯驚呼著,把頭埋在鍋口,彷彿趴伏在窗枱看風景。他揮動湯匙,大肆刮下鍋壁黏附的菜料,這是菜湯的菁華。
阿吉洛夫所說的任務,眞是出乎漢波的意料之外。漢波有點氣餒。不過爲了顯示自己的誠意,漢波只好佯裝好學的模樣,仔細觀察阿吉洛夫的言行,審視阿吉洛夫和廚子、酒商、洗碗工如何相處;漢波仍然巴望這一切都只是學徒所該忍耐的儀式,只要撐過去,就可以走上戰場衝鋒陷陣。
阿吉洛夫握著一把鋒利的雙面斧。他揮動斧頭,砍進一棵橡樹。斧頭完全砍穿樹幹,刀法俐落,可是樹幹竟不爲所動,仍然停留在切面上。
這年輕人不知該從何說起,不知如何攤開他心中的唯一難題。他紅著臉問道:「您認識布拉妲夢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