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你說什麼?」漢波聽見對方的半句話,揪住說話者的手臂。
「你見過他們嗎?」
「還另有高人嗎?在哪裡?」
「阿吉洛夫……怎麼可能和布拉妲夢……怎麼可能!」
我承接下來書寫的這個故事,比我原本想像的困難許多。接下來,我有責任描寫出最要命的一種愚行,也就是「愛情」;我在此要聲明,由於修院生活以及我的害羞天性,至今我尚未經驗過愛情這檔事。並不是說我孤陋寡聞、沒聽過情事;其實,在修院裡,我們爲了要抵拒誘惑,有時便儘可能以暧昧的觀念來討論愛情——尤其,每當我們之中有什麼可憐的女孩給人弄大肚子了、給什麼有權又不信主的人強|暴了,逃回來與姐妹訴說驚險經歷時,我們就會討論愛情。對於愛情的描述,就像對戰爭的刻畫一樣,我都盡量發揮想像力,加以渲染。書寫故事的藝術需要獨特的能力:要去描畫寫作者自己認知範圍之外的世界;當寫作者體悟自己一無所知時,一個世界正由紙頁末端綻開。
「怎麼可能?如果有個女孩有辦法征服每一個眞實存在的男人,那麼,她僅存的心願就是要讓完全不存在的男人也拜倒在她裙底下……」
「戰爭無所謂侵略或防禦,甚至根本沒有意義,」朶利斯蒙說。「戰爭將會持續千秋萬世,沒人會贏,也沒人會輸;我們只能坐在這裡,永遠大眼瞪小眼,廝混下去。世事虛無,我方和敵方已經忘記爲何而戰……你聽見靑蛙的鳴叫嗎?我們的做爲,頂多就像蛙鳴一樣,我們像青蛙一般由水中躍至岸上、由岸上跳進水裡,反覆無止……」
放弓射箭,穿透箭靶。箭靶上的四支箭排列成一直線。漢波急急走向她:「我來和妳較量一番!」
「靠運氣?我從不亂放箭啊!」
年輕男孩看見心上人時,總是這樣毛躁。不過,驅動漢波的力量究竟是他對於布拉妲夢的痴愛,還是他自己對於愛情本身的執迷?他是否只不過需要一點存在的理由,而正巧只有女人可以給他一些苟活的藉口?年輕的男孩躁動,熱戀,懷疑自我,享受歡愉,之後陷於絕望——對他來說,他的女人是眞切存活的,只有女人可以證明他的愛戀歷程並非虛妄,是確實存在的。可是女人https://m.hetubook.com.com
可以存在,也可能不存在。女孩就在他面前,同樣顫抖,同樣缺乏自信。男孩並不了解此刻處境,這該如何是好?兩人之中孰強孰弱,又有什麼關係呢?他們棋逢對手。男孩不知道女孩的若虛若實,因爲他不想知道。他所渴望的是女子,必須是眞切存在的;他不要不確定的感覺。而她呢,卻多多少少世故一些,總之不像他那般天眞。她所追索的是一種殊異的存在方式。而她要和他比箭了。她對他吼,並不表示在乎他。而他不知道,這就是她玩遊戲的方式。在他們身旁,法蘭克人軍營聳立,旌旗飄搖,群馬吃草。隨從爲武士們準備餐飯。武士們正等著用膳,聚在一塊,看著布拉妲夢和男孩比箭。布拉妲夢說,「沒錯,你射中箭靶,但你是靠運氣!」
阿吉洛夫緩緩走過田野一角。他的白甲冑上頭披了一條黑色長斗篷。他向前走,彷彿想要避開他人的目光,可是他明明知道自己硬是惹人注目。阿吉洛夫覺得他應該裝作毫不在乎的模樣,雖說他其實很在意——但他在意的方式可能異於別人的想像吧。
「沒有!」
阿吉洛夫慢慢走近,把弓接下,甩開斗篷,擺出架勢,抬起握弓的手臂。他的動作,並非出自描準目標的肌肉和神經;他是以意志力驅動氣力。他將箭尖對準箭靶上一條看不見的線。他挪動箭弓的動作極慢,然後紋風不動。放箭。此箭非中靶不可。布拉妲夢喊道:「射得好!」
「嗯,你知道嗎,」漢波說,「我也不會太悲觀啦,有時候我滿腔熱血,甚至滿心都是崇高理想,彷彿我終於認清這個世界_我終究會對自己說:如果我已經發現認識事物的正確觀點,如果法蘭克軍隊要打的戰爭全是這麼一回事,那麼我曾經有過的夢想就是如此了……不過,人本來就不能確定什麽事的……」
「有什麼事是可以不靠運氣就辦成的?有誰辦事全不靠運氣?」
「那麼你怎麼知道他們呢?」
「聖杯武士最了不起。」和*圖*書
「蘇格蘭的森林中。」
漢波又羞又怒。他聽見別人把布拉妲夢和阿吉洛夫說得如此不堪,因而羞憤。他也察覺,自己根本無法加入衆人的討論——大家都把他視若無物,於是他就更加忿恨不平。
朶利斯蒙並沒有抬眼看看漢波;他只不過暫時停住苦悶的哼曲,說道:「一切都讓人嘔吐。」
「那麼,完全沒有解救之道嗎?」
兩人靜默下來。只聽得見蛙鳴。漢波開始感覺某種恐懼向他襲來:蛙鳴的聲浪可會淹沒一切?蛙鳴是否會將他身陷於鰓狀迷宮裡,只見一片黏稠盲目的綠?但漢波想起布拉妲夢,憶及她在戰役中舉劍的神采——於是漢波便忘了恐懼。漢波盼望有朝一日,他也可以在布拉妲夢的碧眼之前立下豐功偉業。
「阿吉洛夫根本就只是虛構的玩意兒,他比任何人都要差勁!」
是否布拉妲夢就比較曉事呢?她雖然身爲女戰士,心裡卻也是波濤洶湧。當初她走上披甲佩劍這條路,就是因爲她酷愛紀律、原則、規範和道德;透過駕御武器和戰馬,可以達至精準境地。不過,她的努力爲她換得了什麼?她眼看鄉巴佬們流著汗,以非常慵懶隨便的態度應戰,戰後同一批土包子賴在她身邊傻愣愣地不肯走,想看看她究竟會從中挑出哪個幸運的男人陪她回營睡覺。騎士精神誠屬高貴,然而騎士本身卻大抵粗鄙,習慣以草莽方式進行戰鬥,只曉得勉強遵守他們必須臣服的聖法——又因爲聖法嚴苛,於是騎士們更不必動腦,只需守法即可。畢竟戰爭就是殺伐和陋規的結合,根本耐不住仔細檢視。
「你是什麼意思?你說他是虛構的玩意?阿吉洛夫的所作所爲都很認眞啊。」「胡扯!都是空話……阿吉洛夫並不存在,他的言行m.hetubook.com.com也不存在,是空的,全是虛無……」
他們走到一口井。在井口緣石上,青蛙又叫又跳。朶利斯蒙轉向軍營的方位,遙指欄杆内的高聳營帳。朶利斯蒙的手勢,看似要將軍營摧毀。
「如果你連射百箭都不失誤,才算得上實力,而不是靠運氣。」
漢波發覺,每逢疑惑和怯懦時,他就不由自主,想要尋求白甲胄騎士的指導。此刻,他的這種需求又浮現了只不過,他不知道還該不該求對方指點迷津,或者他該把對方視爲情場敵手?
「在我看來,事情並非如此。」漢波說,「我覺得,實際上,任何事物都過於井井有條,各守其位……我看見美德和價值觀的存在,但覺得這些規範過於冰冷……那位不存在的武士,我承認,的確嚇着我了……然而我還是敬慕他,他的一切言行都完美無缺。他比眞實存活的人更讓人放心,而且,」漢波臉紅了:「我可以諒解布拉妲夢…….阿吉洛夫的確是我們軍隊裡最傑出的騎士……」
布拉妲夢又爲她的弓按上箭,結實的手臂舉起弓,髮梢四散肩上。「還有誰可以發出這樣俐落的箭?還有誰可以像阿吉洛夫一樣,每一動作都如此準確完美?」說著她便踢開腳邊結綹的草莖,把箭抵在欄杆上折斷。阿吉洛夫已經遠離,沒有回頭。阿吉洛夫頭上的鮮艷羽飾向前傾,似乎他正垂著頭走路,雙臂抱著鐵胸,他的黑斗篷拖曳著。
「試想,」有人厚著臉皮逗她,「如果妳把阿吉洛夫剝光,妳懷中還會剩些什麼?」衆人狂笑。
「我就是知道。」
漢波受同儕慫恿,也隨同嬉鬧的士兵們離開,直到大夥兒解散。這時,他已經不想回到布拉妲夢身邊了。就算阿吉洛夫陪他壯膽,他也會渾身不自在。偶然地,他和另一名年輕男子並肩走著:那是朶力斯蒙,康維爾公爵的幼子。朶利斯蒙頹然走著,抑鬱的眼神盯著土地,卻兀自哼曲。漢波和朶利斯蒙同行,兩人原本幾乎不相識。漢波覺得不吐不快,便說,「我是新來的。我眞不懂,這裡完全不像我以前所想像的,我不知該如何是好,好像什麼事都辦不成,一切都讓我感到十足的困惑……」
「或許有吧。但終究不是在這裡。」
「武士大人,請過來爲他示範一招吧和-圖-書……」布拉妲夢一看見阿吉洛夫,嗓音中就喪失了原有的輕蔑,原來的侷傲也不復存在。她朝向阿吉洛夫跨出兩步,呈上一把已經安裝羽箭的弓。
布拉妲夢氣得揮舞皮鞭,想把身旁的衆多無聊男子——包括漢波在內——盡數趕開。「你們難道不覺得,我是最要命的女人,足以讓任何男人臣服?」
「喂,小美女,妳不覺得找阿吉洛夫上床,他恐怕有點不夠分量?」女孩的同袍齊喊。這時布拉妲夢眞是沮喪透了。以往,才沒有人膽敢用這種口氣對她說話呢!
「呸!」
「你想要確定什麼事呢?」朶利斯蒙插嘴道。「你想要勳章?軍階?頭銜?還是……這一切都只是假相。武士的盾牌刻滿花紋和箴言,卻不是鐵打的盾牌,而只不過是紙糊的玩具罷了。你只消用根指頭,就可以加以戳破。」
「嘿,你這菜鳥,如果你還重視武士精神,就抬頭挺胸一點!她就是只願意愛上從裡到外都清潔溜溜的甲胄!你可知道,她已經徹徹底底愛上阿吉洛夫了嗎?」
男子們邊逃邊鬧,「喔!喔!如果妳希望我們出借一點男人的器官給阿吉洛夫用用,小夢夢,就別害臊呀!」
阿吉洛夫沒有回應。他的鐵拳握緊猶在抖顫的弓。他擱下弓,拾起身後的斗篷,雙手將斗篷拉至胸甲前。然後他就走開了。他無話可說,也什麼都沒說。
「不過……」漢波想要開口反駁。漢波本來滿腔苦水想吐,但遇上憤世嫉俗的朶利斯蒙,他的嘴反而就給堵住了。漢波想要維繫他的矜持,又想要爲自己的多愁善感保留一點空間。漢波道,「我們不得不承認,皇家軍隊仍然在進行一場聖戰,正爲了基督教討伐異教徒。」
她在營帳前的空地練箭,而此時漢波正四處遊走、急著找她。漢波自從見了布拉妲夢之後,就魂不守舍。布拉妲夢身著寬鬆短袍,裸|露的臂膀握著弓,因爲用力所以她的臉孔有些緊繃,頭髮束在頸背,呈膨散的大把馬尾狀。不過,漢波的目光並不停駐在這些細節上頭。漢波把女人視爲一個完整的整體,身上特徵渾然一體;就算沒有清楚看見對方,漢波也可以察覺對方就是他所魂牽夢縈的她。對他來說,從現在起,她永遠不會改變。
聚在一旁的戰士中,有一兩位坐在草地上hetubook•com.com,對布拉妲夢的激|情冷嘲熱諷一番。「自從她愛上阿吉洛夫之後,這可憐的妞就再也沒有安份過……」
「你這是什麼意思?『呸』?」
「好罷,就算阿吉洛夫在這方面比不上別人好了;他在軍中的表現,你要如何解釋?難道阿吉洛夫光憑他的頭銜辦事嗎?」
朶利斯蒙靜立一會兒,才慢慢回道,「頭銜也是假的。如果可能的話,我要毀滅一切,讓人們甚至沒有立足之地。」
布拉妲夢究其實,和男騎士並沒兩樣;或許她腦子裡關於規法原則的概念,和她的眞實天性大相逕庭。如果要從全法國的軍隊中找出一個邋遢女人,這個角色必非她莫屬。別的不說,她的營帳就是全營地中最髒污的一座。當可憐的男人們放下身段做些娘娘腔的工作時,比如洗衣、補鞋、刷地等等,天生被當成公主養大的布拉妲夢卻不屑做這些女人的差事。要不是部隊旁常有年老洗衣婦、洗碗工(她們中之有不少是老鴇)遊蕩攬事,布拉妲夢的營帳,然比狗舍還不堪入目。反正,她的生活屬於營帳之外的世界。待她披上甲冑、騎上馬鞍,她的一天才算開始。事實上,她一旦穿上軍裝,就頓時改頭換面,從她的頭盔頂部到腳脛部都熠熠發光,每一片甲冑都爭着閃亮,胸甲覆蓋的袍子綴滿長春花的流蘇,每條流蘇都整齊有序。她期盼自己成爲戰場上最閃耀的一顆星,但她的熱望與其說是出於女子的愛慕虛榮,不如說是來自她對武士階級的持恆較勁、她對武士抱有的優越感、她慣有的傲氣。她在觀察其他戰士時,不論對方是敵是友,布拉妲夢都希望可以在對方身上看見完美的裝束和軍備,因爲她相信外表的完美正顯示出内在靈魂的無瑕。如果,她遇上一名條件合乎心中標準的戰士,她的胸懷就會泉湧女人強熾的愛慾。不過,也有人說,布拉妲夢否認她信奉嚴苛的理想主義;當她成爲一名戀人的時候,她可是既火爆又溫柔的。如果,有哪個男子死心蹋地跟隨布拉妲夢、以致喪失自制能力,那麼布拉妲夢就會馬上從戀情中出走,轉而尋求更堅毅的愛人。可是,她又有誰可找呢?基督教軍隊以及敵方陣營中,都沒有任何一名足以打動她的男子:她知道,他們全部愚蠢沒出息。
「他們人在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