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武士便走開了。朶利斯蒙開始盯著露珠,瞪個不停;但他的心思卻沒有變得清澄,反而想起自己的私事,瞥見一隻青蛙跳到葉片上。他稍動發麻的腿,突然覺得無趣乏味。森林裡的諸位武士忽隱忽現,緩慢行走,嘴巴張開,眼神專注,不時撫摸身邊天鵝的白軟羽毛。突然間,有一位武士大張雙臂,粗啞吼了一聲,然後開始跑步。
「林中武士?他們的穿著是怎樣的?」
「當然可以。只要棄絕人類的一切意志,讓聖杯來決定無論多麼細微的動作,就沒有問題。」
少年朶利斯蒙來到僻遠的古渥登,找了一個村子歇腳。他請當地鄉民行行好,給他吃一點山羊乳酪和黑麵包。
「如果你眞心崇敬聖杯武士,」老騎士說,「那麼你的願望應該改爲:成爲聖杯武士的一員。」
「無論多細微的動作?難道你現在走路的動作也是由聖杯所決定的?」
「我非常渴盼能以自己的寶劍保護妳。無奈,我一看到妳,熊熊欲|火就撲到我身上來,害我徒然生出不大正直的念頭。」
「他感受了狂喜!」老騎士說,「狂喜這種境界,你永遠不會懂,因爲你心不在焉,好奇心強。有些武士弟兄已經達至終極的天人合一境地了。」
「當我在蘇丹的後宮時,我叫『雅芝拉』。當我人在修道院的時候,我叫『波米拉』。」
但朶利斯蒙還是躍下馬,衝向一位母親,幫她救起一個跌倒的孩子。
「那些武士還停留在中級階段。和日月星辰融合,屬於比較高深的層次,新手學不來。新手必須先試著和周遭事物冥合。這種簡易的交融儀式對年輕人尤其有效。你所見到的那些弟兄,正在感受溪流上輕微宜人的波紋、樹葉的騷動、蘑菇在土裡的成長。」
「天哪,您救了我們!」農民群集朶利斯蒙身旁。「雖然您也是一名武士,可是您爲人正大光明!我們終於遇見一名具有騎士精神的騎士!大人,您留下來吧!告訴我們,您要什麼?我們拿來獻給您!」
朶利斯蒙站在老農這一邊。「土匪!把麥子還來!」少年對武士喊道,並且搶回麥子。
武士們聚在一起練劍。他們痙攣地舞劍,目光迷茫,腳步唐突而急促;彷彿他們也不知道自己的下一步招式是什麼。但他們每次出劍都沒失誤。
「可是,老實說啊,您知道嗎?」朶利斯蒙忍不住脫口而出,「我希望佔有別人,而不希望被人佔有!」
「不要懷疑聖杯的意旨,小子!」老騎士警告少年,「我們的一切作爲,都出自聖杯的引導!你應該放下個人成見,虛心接受聖杯的愛。」
「噢,他們當然非常聖潔。他們絕不讓金錢玷汚他們的手;他們一毛錢也沒有。可是他們索求無www.hetubook.com.com度,我們百姓又不得不順從。結果,我們一貧如洗,還遇上饑荒。如果他們又來向我們要食物,我們眞不和道該怎麼辦……」
「那麼,他們呢?」少年問。有些武士不住擺動,輕微顫抖,打著哈欠。
老人舉臂掩面,彷彿不想看也不想聽。「孩子,你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
「他這次也會來嗎?」
「還活著。不過,因爲他深愛聖杯,心中充滿狂喜,所以他再也不必進食、移動,不必應付生活所需,甚至也幾乎不必呼吸。他沒有觸覺,也沒有視覺。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什麼,只知道他的思考一定扣連了遙遠星辰的運行。」
「願老天保祐您!請陪我們在一起!」有些可憐的百姓哀求少年。百姓躲在牆後,仍然打算以釘耙菜刀自衛。
他們來到一片空地。空地周圍都站了持矛的武裝戰士。他們身披黃金胸甲、白色長斗篷,動也不動,各自目光都朝向不同的方位凝視著什麼。一位武士正在餵玉米粒給天鵝吃,但他的視線卻沒有落在天鵝上,反而盯向他處。彈琴的武士又撥了弦,而一名騎馬的武士則舉號回應、吹出綿長的聲響。號角聲響一平息下來,所有的武士便開始移動:他們各朝各自的方向挪移幾步,卻又停了下來。
「這樣行得通嗎?」
「雅芝拉,我似乎在好久以前就愛上妳了,我們似曾相識……,我一直身陷對妳的『愛戀……』」
「一部分武士有幸經歷。若要眞正參悟通透,我們之中也只有一位辦得到:他是上帝的選民,聖杯之王。」
朶利斯蒙的心裡本來一直有股躁鬱。正因爲這股悶氣,他才在天涯海角之間流浪,他才會走進輕軟的草原放任焚風低吹,他才會踏入悶無天日的時節。可是啊,這時少年看見蒼白豐|滿的面頰上烏黑長睫毛低垂,看見柔軟放鬆的胴體,以及按在酥胸上頭的玉手,鬆軟的秀髮,嘴唇,臀部,腳趾,以及女人的呼息。朶利斯蒙心中的抑鬱終於一掃而空。
他以林中野果填肚皮,向一路上的修道院索討豆湯來喝,在岩岸撿拾甲殼類果腹。他來到布列塔尼的海邊,想在山穴中找點食物,未料竟然撞見一位睡美人。
「我專門負責和俗人打交道。因爲語言經常是混濁不清的,所以武士們寧可棄絕語言,只讓聖杯透過武士的嘴說話。」
「可是,如果他什麼都看不見,那麼爲何要讓他檢閱武士的武藝呢?」
「但請問您,爲什麼只有您肯與我交談,然而其他武士卻保持緘默?」
老騎士帶領少年來到一方林中空地。大批武士正在一座天棚前操練武藝。天棚下,坐著一位——或該說是躺著一位動也不動的男人,看來三分像https://www.hetubook.com.com人七分像鬼,也同樣穿著聖杯武士的服色,但更爲奢華。他的眼睛睜著,凝視某處;他的臉孔乾枯,像顆栗子。
「爲什麼這麼做?告訴我!爲什麼?」他對著老騎士哭喊。老騎士在少年身後,也只有他願意傾聽少年說話。朶利斯蒙怒道,「你們自稱熱愛世界,原來只是一派胡言!喂!小心點,你撞倒那位老婆婆啦!你們眞是殘忍,竟然攻擊可憐的百姓!要命啊,那個搖籃要被火焰吞噬了!你們究竟在做什麼?」
「只要你提升你自己的價值,你就有機會。」
「聖杯萬歲!」武士們異口同聲喊道,驅馬離去。
「喔,您不必壓抑,您知道嗎,我見過不少男人!巧的是,每到緊要關頭,我即將淪喪處女之身的一刻,就會有勇士出現救我。更妙的是,每次救我的武士都是同一位!」
「啊喔。誰知道呢?」
農民代表上前發言。「小的想要稟告各位:古渥登這個地方遇上了大荒年!我們無計可施,連孩子都餵不飽!不論貧富,都給饑荒打垮了!聖潔的武士啊,我們乞求各位,這一次就饒過我們吧,這一回請別徵收我們僅存的食糧……」
老武士走路的模樣,像是在夢遊。「當然。移動我的腳的力量,並不是我。我並未出力,而任由聖杯操控。你要不要試試?功夫就從這裡練起。」
進貢日來到了。森林附近的村民小心翼翼排好隊伍,向聖杯武士們進獻定額的羊乳酪、蘿蔔、粟米以及羔羊。
「讓聖杯佔據你的身體。」老人在旁叮嚀,「讓聖杯完全擁有你。」
「在這場戰役之前,我們徒生爲人,卻也一無所知……而現在……我們似乎知道……自己有能力面對一些事了……就算再艱難也不畏懼……」村民開始哀悼他們戰死的家人。
朶利斯蒙在聖杯騎士的林中營地留了下來。他努力學習效法他的父兄(他不知該稱呼武士們父親或弟兄),試圖抑制任何過於私自的心靈活動,逼使自己和聖杯的大愛冥合,專注觀察任何驅使武士進入狂喜狀態的玄妙力量。然而日復一日,他自己的修行卻沒有什麼成果。武士們最爲熱愛的事物,卻也是最讓少年煩厭的:林中的聲響與樂音,武士們動不動就示人的身體晃動動作,讓少年倦怠。更要命的是這種日益黏密的兄弟情誼,人人穿著怪異,半裸的身體罩上金甲和頭盔,膚色蒼白。無論是老一輩的武士或小題大作,脾氣乖戾的年輕一輩,都開始讓朶利斯蒙覺得反感。這些武士永遠自溺於聖杯傳說之中,佯裝身心純潔無瑕的模樣,然而他們的一切言行都很邋遢荒誕。
「爲什麼你非找到我們不可?」
「我了解了。妳一個人在這?和_圖_書」
「爲什麼……?」少年固然擔心自己犯下蔑聖之罪,但他更急切想要揭示自己的秘密。「因爲,我是各位的孩兒!」
「武士如此持久感知一草一木,久而久之,不會覺得厭煩嗎?」
「圍成半圓形,我們一起進攻!」朶利斯蒙對村民命道。他自命爲村民自衛隊的前鋒。
「武士們會逐漸晉升到更高的境界。周遭的騷動再也不會佔據心緒,武士們改而關注天體的壯偉運行。慢慢地,武士們就會棄絕官能感受。」
「他還活著嗎?」少年問道。
「我們武士可以說出聖杯的聖名;可是你們俗人就不准。」
「您果眞這麼想?有可能讓我加入嗎?」朶利斯蒙驚呼著,心中即刻充滿新希望。
「聖杯在我們的體内,使喚劍刃的力量出自聖杯,而不是我們。因爲我們熱愛這個宇宙,所以我們身陷瘋狂,以深情款款的態度將敵方碎屍萬段。我們武士在戰場上所向披靡,因爲我們作戰時並不使力也不費神考慮,全憑體內神聖的瘋狂力量引領我們前進。」
「他們聖潔嗎?」
難道他的父親就是這種怪人?他們眼神茫然,不知自己在做什麼,善於遺忘一切。如果他的父親果眞如此,朶利斯蒙會覺得非常不堪。
朶利斯蒙繼續在城國之間漂泊。這時,他已經棄絕任何榮譽和歡愉。他本來妄想成爲聖杯武士的其中一員,然而他的唯一願望也已經破滅。他頓失目標,惶惶不安。
「你應該把身上的七情六欲逐一滌清,只能讓自己對聖杯抱持孺慕之情。」
少年連忙奔向森林。
跟在武士身後的朶利斯蒙驚駭極了。
「救我的勇士回到皇上的軍營辦事。據我所知是如此。」
「切勿說出聖名!」少年身後有人發言制止。這位白髮騎士停在他身邊。「你跑來干擾我們的神聖儀式,難道還不肯善罷甘休嗎?」
老騎士仍然不爲所動。「在這裡,父子關係是不被承認的。」他沉默良久才說道。「一旦加入聖杯武士的陣營,武士就斬斷自己和俗世的親屬關係,一概六親不認。」
「那麼我該怎麼做?」
朶利斯蒙如何來到布列塔尼的山穴?當阿吉洛夫從法蘭西趕赴英格蘭、從英格蘭前往非洲摩洛哥、再從非洲回到布列塔尼的時候,身分暧昧的康威爾家族子弟朶利斯蒙早已浪跡天涯,在基督教地盤的每一座森林裡尋訪聖杯武士的踪跡。因爲神聖的聖杯武士們總習慣逐年更換紮營地點,向來不在百姓面前露臉,所以朶利斯蒙在旅程中一直找不到聖杯武士的影踪。少年四處遊走,追求遙不可及的激越理想,彷彿他也正在追索聖杯似的。但,他究竟是在尋找神聖的武士,還是在追溯蘇格蘭石南樹叢的孩提記憶?有時,他猛然發現山谷間和*圖*書黑壓壓一片落葉松,或灰巖裂口間湧出雪白奔流;少年心中激動難以言詮,覺得他已經掌握了某種預兆。「說不定他們就在附近……」如果,附近響起虛微遙遠的打獵號角聲,朶利斯蒙就不再遲疑,開始仔細搜索林中每一罅隙,非要找出武士不可。但,他所找到的往往只是迷途的獵人或牧童而已。
「不要啊!別搶我的麥子!這是我辛勤工作的收成哪……」一名老農哭道。
「武士們……」朶利斯蒙鼓起勇氣說道,「很抱歉,我不知是否有誤,請問各位是不是聖杯……」
「他們身穿白斗篷,頭戴金頭盔,頭盛兩側還挿有天鵝白翅膀。」
又是一場奮戰。村民使出鐵叉,而婦孺則猛擲石子。突然號聲響起「撤軍!」武士們一見村民反抗便紛紛撤走,離開村莊。以朶利斯蒙爲首的自衛隊也歇戰了。「弟兄們,回去吧!」老騎士喊道,「讓聖杯帶領我們上路!」
朶利斯蒙照辦了,,可是一方面他實在辦不到,另一方面他也不喜歡這麼做。森林濃綠多葉,衆鳥拍翅呢喃。人在森林的朶利斯蒙想要狂奔,想讓自己投入追獵,想激發自己的鬥志,喚起自己的氣力,他有勇氣和森林裡的陰影和神秘對抗,和大自然一較長短。可是——他只能站定原處,像患了麻痺症似地微顫身體。
聖杯之王坐在天棚下,依然靜止不動。突然間,他原本交握在肚子前的雙手放開來,舉掌朝天(他的指甲極長)。他口裡念道:「我喔喔喔……」
聖杯武士們一聽見聖杯之王的吶喊,便拾起長矛,對準貧窮的農民。「要命啊!我們要抵抗!」農民喊道,「快跑!去拿斧頭和耙子過來!」農民作鳥獸散。
「噢,請原諒我。」少年說,「能和各位相見,眞讓我開心哪!各位可知道,我一直苦尋各位不著……」
他俯視她,索弗洛妮亞醒來。「您不會傷我吧。」她和悅道,「在這片荒岩之中,您想要找尋什麼?」
「我一直在找尋,想要彌補我長年的欠缺。而一見到妳,我就知道自己欠缺了什麼。妳如何來到這個海岸啊?」
「這是聖杯武士的規矩。」
在田野間,在小溪平靜水面上,一群天鵝緩緩游水。朶利斯蒙沿著溪岸跟隨天鵝。突然,矮樹叢間響起急促的弦音:「咈鈴,咈鈴,咈鈴!」樂音迴響著。少年繼續前行,覺得弦音忽前忽後,咈鈴咈鈴咈鈴!走到樹叢盡處,他看見一個人影。男人的頭盔插有白翅裝飾,他一手持矛一手懷抱小型竪琴。他不時撥弦,咈鈴!卻一言不發。男人的目光沒有迴避朶利斯蒙,彷彿對少年視若無睹,雖然他的視線似乎還是打量過朶利斯蒙。男人和少年之間隔了樹幹樹枝,但戰士還是以急促撥弦,咈鈴!引領朶利和圖書
斯蒙走入一條右邊的小徑。朶利斯蒙渴望對戰士說些話,提點問題,可是他卻保持怯懦沉默,只敢乖乖跟從。
「他們一副半睡半醒的模樣,怎麼能夠應戰呢?」
「呃……我要什麼?……現在我也不知道了……」朶利斯蒙一時語塞。
「請問芳名?」
「你看見那片楓葉了嗎?葉片中聚有一顆露珠。你試著靜立不動,盯著葉片上的露水,想像你自己就是露珠,忘記整個塵世。你會發現你自己逐漸消融,而聖杯的無限力量卻開始貫注到你心裡。」
「我不能留在這裡……我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別矣!」朶利斯蒙馳馬離去。
「剛才那一位,」朶利斯蒙忍不住詢問再度出現的老騎士,「究竟怎麼啦?」
他企圖把武士趕出村莊。未久,他和老騎士以及另兩名手持火炬的武士對峙。「這小子是個叛徒。逮住他!」
「請問,我該先做些什麼?」
武士們的目光射向空中,隨同號角和鈴鼓的聲響行進。村民手持釘耙和鐮刀,從草叢矮樹之間躍出,企圖擋住武士的壓境。可是,武士的長矛英勇無敵,村民哪裡鬥得過?武士們擊破村民零散的防線,對村子裡的石屋、草屋、泥屋發動猛烈攻擊,他們的鐵蹄將村莊土地踏爛,對婦女、牛犢、孩童的哭嚎充耳不聞。武士點起火炬,點燃屋舍、草堆、畜欄和零星的榖倉。村子淪爲一片火海。
「您說的這種境界,每位武士都經歷得到嗎?」
「啊,您說出那個聖名了……您剛才說,不可以的……」
「我唯一的願望,就是請諸位聖杯武士承認我是各位的兒子。」少年試圖力挽狂瀾,「因爲我對各位寄予無限的崇敬。」
「我身爲修女,卻不幸被迫和一名回教徒成婚。幸好,婚禮並未眞正舉行過,因爲我是排名第三百六十五號的妻子,遲遲沒有輪到我。基督教的戰士前來,將我救出。我遭受兇惡的海盜攻擊,只好被迫棄船,才來到這兒。」
「大人,我們當然很樂意款待您!」牧羊人說,「可是您看,我、我老婆以及一窩孩子都瘦得像是皮包骨了!我們沒得吃,因爲要向武士進獻啊!森林裡有好一些您的同伴,雖然您這一身和他們的服飾不同。森林的一整批武士——需要補給,就來向我們征收,您知道嗎?」
「大人,留下吧!」農民們群聲喊道。但朶利斯蒙已然遠離村莊,遠離聖杯森林遠離古渥登。
朶利斯蒙不覺得受到斥責,只覺得失望落寞。他還寧願他的諸位貞潔父親痛責他一頓——因爲,那麼一來他反而可以舉證辯駁,指出他們和他血肉相連。可惜老騎士的回答平靜無波,雖然並沒有否認親屬關係的可能,卻將所有的討論空間給翦除了,所以這樣的回答反而讓少年更加喪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