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呀,您是指波米拉修女吧?是有這一位沒錯;那些匪徒,把她扛在肩上,直接帶走了;波米拉雖然再也不是少女,但仍然頗具姿色哩。直到現在,我仍然記得她對著惡人吼叫呻|吟的慘狀……」
「人魚?胡說!這是『古笛─烏舒夫』。」漁人的頭子喊道,「這是古笛─烏舒夫,我認得他。」
「在那群修女之中,是不是有一位索弗洛妮亞?索弗洛妮亞就是蘇格蘭國王的女兒……」
「嘿,您知道呀,我們住在這裡的人平時都待在屋外的,當然在場囉。」
「救命哪!」這名蘇丹的女人嚷道。但她還是讓自己鎭定下來。「啊,是的,我想我認得這具白甲胄。多年前,您及時趕到,把我救走,讓我得以免除匪徒的羞辱……」
「現在,我要以寶劍護佑您,陪您離開蘇丹的領土。」
「在這年頭,修女之中也不乏欺世盜名的份子。不過,波米拉修女卻的確是整個教區中最爲聖潔清高的一位。」
「見死不救……要救誰呀?哎唷大人呀,您又不是不知道,事情發生得太突然了……我們沒人指揮,又欠缺經驗……與其輕舉妄動、弄巧成拙,我看還是袖手旁觀比較好一點。」
可是,如果我開始折磨眼前的書頁,在上頭刻畫縐褶和刮痕,仿若我在天地之間劈出山澗和裂谷,那麼我該如何進行故事的書寫,如何把情節接到武士身上呢?爲了方便敘說故事,我還是畫張地圖比較好些:法蘭西的和煦鄉野,驕縱的布列塔尼,黑潮洶湧的英吉利海峽,彼處粗獷的庇里牛斯山,仍然由異教徒操控的西班牙,還有專產蛇蠍的非洲。我在地圖上畫出箭頭、打上叉叉、標示數碼,便可以設計出英雄的路程。譬如,我捨棄了一些迂迴路徑,改畫出一條快捷直線,如此一來阿吉洛夫便順利登上英格蘭,可以直接趕赴索弗洛妮亞所在的修道院。她在修道院中已經隱居十五年。
「啊,,是的……又要靠您了……您眞是……」
「龍蝦人?胡說!」葛肚魯道,「這是我的主人啦。大人,您一定累壞了,您走了好長一段路!」
「可是我們很在乎。交不出珍珠,我們就要挨鞭子了!」漁夫道,「今晚可不尋https://www.hetubook.com.com常呢。今夜的女人是個新貨,還未曾蒙受蘇丹臨幸。蘇丹大概在一年前從海盜手中買下這個女人,而直到今天才輪到這個女人上場作妻子。如果蘇丹雙手空空,他怎能夠對得起他的新娘呢。對了,女人和你信仰同樣的宗教,她名叫索弗洛妮亞,來自蘇格蘭,具有王室血統;她被當成女奴給人押來摩洛哥,而她一來到摩洛哥,馬上就被送進蘇丹的後宮。」
阿吉洛夫抵達修道院,卻只見一片廢墟。
「你不是懂得在海底行走嗎?」老兵漁夫對阿吉洛夫說,「你何不加入我們的大事業?」
我在海上畫了一隻龜。葛肚魯嚥下一品脫的鹽水之後才發現,原來是他在海裡面,而不是海在他體内。他好不容易才攀住一隻大海龜的甲殼。他有時放任大海龜牽引他,有時他對海龜又推又刺,領牠行進;海龜和他一齊抵達非洲海濱。海龜和他雙雙落入穆爾人漁夫的漁網中。
蘇丹擁有三百六十五位妻子,每夜臨幸一位,所以每位妻子在一年之中只能陪蘇丹一夜。蘇丹每一夜都要賞一顆珍珠給當夜的女人,所以每天商人都要供應珍珠給蘇丹。後來商人的珍珠貨源短缺,只好不計代價,想透過漁夫取得珍珠。
我渴望能夠趕緊書寫這個故事,快捷地敍說,在每一頁妝點足以入詩的決鬥和戰役。可是,當我擱下筆,折返重讀自己的字跡時,卻又驚覺——原來我的筆跡並沒有留在紙上,書頁仍然空白。
如果還能在空白書頁中說些什麼,我希望這一頁紅岩矗立,砂礫滿天,杜松樹影稀落。在路標不明的蜿蜒小徑中段,我要放進阿吉洛夫。他挺直坐在馬鞍上,長矛擱在一旁。在這一頁之中,不但設有多岩的坡路,也攝入一片蒼穹;不過天空壓得很低,只容得下呱呱烏鴉在天地之間飛行。我的筆尖也要在紙上描繪出模糊黑點;這些黑點可能代表一隻看不見的蛇蠕動穿過草叢;或一頭橫越石南樹叢的野兎。野兎闖入曠野,頓了頓,抽動頰上短鬚四處嗅聞,然後又消失影踪。
「您晚了一步,高貴的騎士。」一位老人說道,「那些可憐女人的哀嚎,仍https://www.hetubook.com.com然在山谷中迴盪哪。不久之前,有一支穆爾人海盜的艦隊登陸,他們侵入修道院,把修女當作女奴一般擄走,還放火燒掉屋牆。」
「這樣的甲胄,要去哪裡找?」
「大人啊,就把修女帶去摩洛哥,當作奴隸賣掉啊。」
「好……當然……」
「現在,我再一次及時援救您,讓您避開異教徒的恐怖婚禮。」
太監們又走進閨房,宣布蘇丹駕到,但他們都被阿吉洛夫的劍擊倒在地。索弗洛妮亞身披斗篷,倚在騎士身邊,匆匆奔離花園。負責通譯的穆爾人見狀,忙喊捉人。可是,穆爾人的沉重彎刀根本難以和白甲胄戰士的靈活寶劍一較長短。白甲胄武士的盾牌也穩當抵禦了哨兵長矛。葛肚魯備妥馬匹,躲在仙人掌後等著。港口早已停妥一艘帆船,隨時可以航向基督教的地盤。索弗洛妮亞上了船,立在船頭,眼見棕櫚海灘距離她越來越遠。
我寫著這本書,追憶埋藏在斑駁古籍裡的一則故事。雖然我奮筆疾書,一頁又一頁,我卻驚覺自己的筆只不過停留在故事的開頭。此時,故事情節呈樹枝狀展開:阿吉洛夫和葛肚魯英勇跋涉,尋求索弗洛妮亞的貞操證明;布拉妲夢追尋跋涉;漢波愛得痴狂;朶利斯蒙尋找聖杯武士。不幸,故事情節並未能從我的指縫之間輕快流溢,反而有遲滯的跡象;每一思及還有諸多旅程、險阻、逃亡、欺瞞、決鬥、爭伐擱在手頭上沒寫出來,我就感到心悸不安。我在修道院接受文字書寫的訓練;我勤勉不懈,以文字中的探索做爲悔罪的方式;我沉思默想,考量終極的眞理——這樣的生活,改變了我。世俗之人(包括昔日的我在內)認定的最大樂趣,是充斥在每一則騎士神話中的交錯歷險;然而這些傳奇對現在的我來說卻只是無謂的虛飾,只是花邊而無實質,而且也淪爲書寫工作中最苦勞的一部分。
事實上,阿吉洛夫越沉越深,他的雙腳踩到海底的沙。他開始敏捷趕路。他不時撞見海怪,也總能以他的寶劍抗敵。他唯一在乎的是;甲冑在海底浸太久,會生銹。幸好,他從頭到腳都黏裏上鯨油,所以他的甲胄有了一層保護膜,hetubook.com.com防水又防銹。
「就拿我的去吧!」阿吉洛夫慷慨說道。
若要我在紙上書寫布拉妲夢的奔波,漢波的追趕,或是朶利斯蒙的抑鬱之旅,可就是更艱困的差事了。這就像是紙張平面乍現的一處突起:在紙張背面用針扎一下,正面就會出現凸處。這一小小突凸是以這個世界的平凡素質所組成,具備了世界的意義、美麗與哀愁、滄桑與變動。
在空白紙頁上游移的一景一物並沒能留下記號,沒有在紙張表面造成變化——如衆多事物在大地的縐褶表面遷徙,卻也沒能改變什麼。所謂大地只不過是一大塊單調的土壤,一如承載書寫的紙頁:雖然時見收縮凝結處,呈現不同的形式、韌度和色澤異變,卻終究是平凡地表上塗抹的一層色殼罷了。就算有些絨毛物、羽狀物或瘤狀物不時顯出移動的跡象,,卻也只是單調表面上諸多物質的互動,本質上並沒什麼變化。眞正挪動的人物,大概只有阿吉洛夫吧:我指的並不是阿吉洛夫的馬匹或甲胄,而是指甲冑裡、奔馬上、那隻孤寂執著又焦躁的靈魂。枝頭的松果在阿吉洛夫周圍落下,溪流在石床上鳴唱,魚兒水中潺游,蛆蟲啃嚙樹葉,烏龜的硬肚皮在地面摩擦——然而這些輕微騷動都只是虛象,只不過像潮汐一般來回起落。葛肚魯就像潮汐似地重複機械化的動作,他塵俗的肉身羈絆,和松果、魚隻、蛆蟲、岩石和樹葉一樣,只不過是大地表面的累贅裝飾。
「穆爾海盜打劫時,你是不是在場?」
有人敲門。蘇丹終於來了——噢不,只是平常的那幾名太監而已。他們向她送上一份來自蘇丹的禮物。是一套甲胄。白色的盔甲。這代表什麼意思?太監離開之後,索弗洛妮亞獨坐窗邊。來到後宮,已經快一年了。當時,蘇丹剛剛休掉一名妻子,而初被買來的索弗洛妮亞便佔了這個缺。但她也要等上十一個月之後才要上場爲人|妻子。她人在後宮,無所事事,日復一日,宮中歲月竟然比修道院生活更加無趣。
「古笛─烏舒夫」,這是葛肚魯的衆多名字之一。他曾經在回教徒的野戰廚房出沒,並且意外穿越防線,侵入蘇丹的軍營。穆爾人士兵在當時即稱和_圖_書他「古笛─烏舒夫」。漁人頭子曾經在西班牙擔任過穆爾人騎士,所以知道葛肚魯這個人是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他讓葛肚魯加入捕蠔的行列。
索弗洛妮亞坐在後宮閨房裡,等待夜幕低垂。她的目光穿過窗外的鐵刺柵欄,望向庭園的棕櫚、噴泉與小徑。太陽西下,清眞寺頂有人報時提醒衆人禱告,庭中夜間香花開始綻放。
「擄走她們?往哪兒去?」
「我一點也不累。」阿吉洛夫回答。「你呢?你在這裡做什麼?」
「我們在爲蘇丹找珍珠。」老兵漁夫插嘴道,「因爲他每天晚上都要賞一顆新的珍珠給夜夜換班的妻子。」
「請不要怕!尊貴的索弗洛妮亞!」她身後有人出聲!她轉身,發現白甲冑竟然在說話!「我是吉第文的阿吉洛夫,當年爲您拯救貞操的人就是我。」
「可是你竟然見死不救,坐視修女遭人欺負?」
索弗洛妮亞的身子很虛。阿吉洛夫打算把她安置在山穴中休養,而他和葛肚魯則前去查理曼大帝軍營稟告救援經過。阿吉洛夫也要重申索弗洛妮亞的貞操完璧無瑕,藉此證明阿吉洛夫自己仍然保有武士的名位。這時,我在布列塔尼的海邊山穴打了一個小叉記號,以便待會回來這個場景時不至於找不到。我發現,另有一條線抵達這個叉號現場,卻不明白這條陌生的線在這裡代表什麼意思——啊,紙頁早已佈滿零亂線條,面目全非,難怪我一時看不出每一條線的意義。對了,原來這條線代表朶利斯蒙的路程啊。所以,這位心事重重的年輕人也正好路過這兒:索弗洛妮亞靜躺休養的山穴。少年朶利斯蒙靠近山穴,走進去,然後看見一名女子。
我在海上畫出一艘帆船。我畫的這艘船比先前的小舟大上許多;如此,就算遇上鲸魚也不怕。我畫了一條弧線,表示帆船航近法蘭西的港口聖馬羅。然而麻煩的是,地圖上的比斯開灣早已佈滿密密麻麻的叉狀記號,已經沒有空間足以容納帆船。那麼,就讓帆船駛遠一點好了:過去一點,對,再過去然後船隻就會——啊,會撞上布列塔尼的岩岸!帆船碎裂沉沒,阿吉洛夫和葛肚魯只好盡力將索弗洛妮亞護送上岸。
然後,我在紙頁上頭塗畫波紋:這hetubook.com.com是海,或者該說是大洋。我畫出一艘船,阿吉洛夫坐在上頭。然後我也畫出一頭巨鯨,旁邊還搭配捲軸的圖案,,捲軸上頭寫的字樣是「海洋」。我畫的箭頭,指示出船隻的航線。我也畫出另一個箭頭,顯示鯨魚的行進:瞧,船隻遇上巨鯨啦。在海洋此一場景,鯨船對峙;因爲我把鯨魚畫得比較巨碩,所以船隻便吃了虧。我又畫出交錯的箭頭記號,以示鯨魚和船隻之間掀起一場蠻鬥。阿吉洛夫英勇對抗,將長矛刺進巨鯨的肚皮。一柱鯨魚油脂噴出,看來眞噁心啊,全灑在阿吉洛夫身上。我畫出幾條放射狀的線條,藉以代表鲸油。而葛肚魯竟然一躍跳上鯨身,把阿吉洛夫的船隻抛在腦後,忘得一乾二淨;而巨鯨尾巴一掃,便把船隻打翻了。阿吉洛夫全身鐵甲,所以他像石頭一樣,直沉水底——但他搶在海水完全吞沒他之前,對葛肚魯喊了一聲:「我們在摩洛哥碰頭吧!你騎鯨魚,我可以自己走過去。」
「武士並不投入以獲利爲目標的事業。更何況,你們爲蘇丹服務,這就牴觸了我的宗教信仰。噢,異教徒啊,我要感謝你們救起我的僕人,感謝你們讓他保持溫飽;但,你們的蘇丹有沒有能耐在今晚送出珍珠給他的第三百六十五號妻子,卻是我根本不在乎的一回事。」
一日傍晚,包括葛肚魯在內的漁夫們坐在摩洛哥的岩岸上,剖開他們一一捕得的蠔。此時,海水中突然出現頭盔,胸甲,然後整具甲冑都浮現了,一步一步走上海灘。漁夫們都嚇呆了。「龍蝦人啊!龍蝦人!」他們驚惶喊道,連忙奔逃,躲在岩石後頭。
阿吉洛夫並沒有稍露自己的騷動。「你們找不到好珍珠?我來幫你們出主意。」他說,「讓商人向蘇丹建議吧;不要送珍珠給蘇丹的新娘,因爲這樣的禮物太過平凡了;爲了讓女人平緩思鄉之苦,何不改送一整套基督教戰士的甲胄,討她開心呢?」
漁夫把網子拉上船之後,才發現蠕動的漁獲之中竟然包括一名男子,全身濕透,覆滿海草。「是隻人魚啊!是人魚!」他們驚嚷起來。
「快啊,葛肚魯。我們要趕往港口,乘船前往摩洛哥。」
「你說,這位索弗洛妮亞在修道院裡的生活是不是夠檢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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