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一章

說著便扭了扭肩頭。
「逼死人!」羅格辛插嘴。「你懂什麼?他發現了,」他繼續對王子說:「無論如何,札爾約杰夫早在我們前去拜會的路途中,就大嘴地將消息散播出去。老人一把抓住我,將我鎖在樓上,接著狠揍了我一小時,『這只是前菜,我還會回來和你道晚安的。』你們猜接下來怎麼著?老傢伙跑到娜塔莎的住處,俯伏在地,又哭又求的;最後她將盒子交給他,厲聲說道:『喏,既是那樣,耳環拿去吧!老人。如今這耳環對我而言,價值更添十倍,因為帕菲昂為了獲得它們,竟冒了這麼大的風險。請代我向帕非昂.森庸尼奇致意,並感謝他。』同一時刻,我向賽約薩.普洛圖辛借來二十盧布,帶著媽媽的祝福,搭上前往匹斯科夫的火車,到那裡時,我已有發燒的跡象;老婦人開始對著我誦讀聖人的生活行止,而我則醉醺醺地坐在那兒。之後我出門喝遍附近所有小酒館,花盡最後一個戈比,然後徹夜躺在街道上,天塌下來也不管。到了早上,我真的病了,而狗群也整晚不停地撥弄我。一段難熬的日子正在前方等著我。」
「他們依然認為我有病,」羅格辛繼續對王子說:「但是我溜進了這節車廂,打算遠走高飛,跟命運賭一賭,而且未留下隻字片語給任何人,拉開車門,親愛的兄弟森庸,森庸尼奇!他詆毀我,在我父親面前,上帝讓他的靈魂安息,我確實知道那事,不會錯的。誠然,那也是事實,我為了娜塔莎惹惱了父親。那全是我的錯。受了魔鬼的誘惑。」
「你不認識她,對吧?」羅格辛氣惱地對他大吼。
「滾出我的視線外!」羅格辛厲聲喝叱。「五星期前,我就和你一個樣,」他對王子說:「兩手空空,只帶了一只包袱從老人那兒逃到住在匹斯科夫的姑母那兒,也是在那兒,我發燒,在床上躺了一個月,因此他去世時我未能在他身邊,他是中風死的。願上帝讓他的靈魂安息,但在那之前,他幾乎要將我打死。相信我,王子,我以上帝的名起誓!要是那時我不逃跑,他肯定會殺了我。」
「是啊!沒錯,他當然該生氣,而且或許他有什麼好理由,」羅格辛回答:「但我兄弟真的搞得我心煩意亂。媽媽還好,她是個老婦人,每天淨讀那些殉道者的故事,再不就是和其他老婦人坐在一起。森卡兄弟說的就是聖旨。他為什麼沒有及時為我捎來信息呢?喔!我們已經知道了,不是嗎?沒錯,我有些神智不清了。他們是有發電報來,他們是這麼說的。結果電報到了我姑母手上,你瞧。當了三十年的寡婦,又老是和一群虔誠的傻瓜從早混到晚,簡直比修女還修女,比修女還修女。反正,她被電報嚇個半死,開都沒開,就直接拿到警察局去了,那封電報到現在還躺在那裡。孔約夫.瓦西里.瓦西里奇前來搭救我,並向我報告新聞。一天晚上,我兄弟將覆在老人靈柩上的錦緞的流蘇剪了下來,那可是純金打造的,『他們花了一大筆錢』他說。只要我想要的話,他可以為此被流放到西伯利亞,在那兒了此餘生。褻瀆聖物可是大逆不道耶!真是大逆不道。喂!稻草人!」他對公務員喊道:「那該是個什麼罪名?褻瀆聖物還是別的?」
「冷嗎?」
「不管怎麼說,你那只包袱一定有著某種程度的重要性。」公務員繼續往下說,此刻他們不時爆發的笑聲已漸趨沉寂(不尋常的是,到最後,連包袱的主人在望著他們倆時,也笑起來,如此反替談話加添了歡樂氛圍),「雖然那裡面肯定不是一袋的拿破崙頭像金幣,也沒有菲德烈大帝幣或荷幣,你全身上下唯一能透露點端倪的就是你那打在外國鞋上的綁腿,不過依然……我想如果有人說,他有個像葉芃秦娜夫人那樣的親戚,https://m.hetubook.com.com舉例來說啦!那麼那只包袱必定有著相當不同的意義。當然,我們認為葉芃秦娜夫人真與你有親戚關係,而且你完全沒搞錯……你知道這種情形常會發生,任何人都可能犯這樣的錯誤,我們應該說……是想像力過於豐富嗎?」
「完全沒錯!」一名坐在附近、衣著寒磣的紳士插嘴道。看他的模樣像是個公務員,多年搖筆桿的辦公經驗,早已將他訓練成木人石心;他約莫四十上下,身形健壯,滿臉疙瘩外,還有個紅鼻頭。「完全沒錯,先生。那些人只會吸乾俄國的血,然後無所回饋!」
「那麼你又是怎麼知道他留下了兩百五十萬淨值的遺產?」深色頭髮的年輕人打岔道,此刻仍不屑瞥那公務員一眼,「瞧瞧他!」(這時,他朝王子眨眼示意,要讓他明白,)「像剛剛那樣馬上就擺出一副諂媚嘴臉,到底能讓他們得到什麼好處?不過,他說的倒是一字不假,我父親剛過世,我晚了一個月才從匹斯科夫回家,幾乎是打著光腳走回去的。我那無賴弟弟沒給我捎來半點消息,我母親也沒有,而且還沒有錢——什麼也沒有!像條狗一樣,我在匹斯科夫發了一整個月的燒。」
「認識羅格辛家的人嗎?」深色頭髮的男人迅速問道。
「一點兒也沒錯!什麼也別給我,那就是我該得的,而我也會高興地跳舞。我會讓我的老婆和小孩在你面前獻舞。屈膝!朝拜!」
「聽我說,雷夫.尼可拉葉維齊王子!」雷比德夫嚴肅異常地慫恿他,「別錯過這機會,哦!千萬別錯過……」
「就只是那樣,」羅格辛確認道,陰沉沉地板著臉,「札爾約杰夫那時也老是這麼告訴我。我穿著父親那件有三年歷史的毛皮夾克,穿過奈夫斯基大道,王子,而她正好從店裡走出來,鑽進她的馬車裡。我立時渾身發燙。接著我又遇見札里約杰夫,他跟我無一處相像——他一副理髮師助手模樣在街上亂晃,眼睛上還掛著一隻單片眼鏡。當我們足蹬上了皮革軟化防水油的靴子,在我老頭的房子裡狂歡,並張口喝那沒放肉塊的甘藍菜湯時,『她與你不是同一階層的人,』他說:『她是個公主;她叫娜塔莎,姓巴洛希柯娃,而且和托特斯基同居。他不知該如何擺脫她,他正值五十五歲的黃金年齡,因此他想娶全聖彼得堡最有魅力的美女。』接著他又幫我出主意,告訴我就在當晚,娜塔莎.菲莉波芙娜,會去波修瓦芭蕾舞劇院看表演,她的座位在正廳前座區側翼的包廂裡。我只要試著溜出我老頭的房子,跑到芭蕾劇院去就行了——我肯定會被熟人看見,他一定會宰了我!儘管如此,我還是神不知鬼不覺地溜出去一小時,並且再次看見了娜塔莎。那晚,我徹夜未眠。到了早上,我老頭,上帝讓他的靈魂安息,給了我兩張利率為五釐的債券,每張面額五千元。『賣了它們,』他說:『帶七千五百元到安卓耶夫的辦公室,付給他,再將剩下的錢直接帶回來給我,別半途跑去瞎混;我會在家裡等你。』好吧!我賣了債券,但我並未繞到安卓耶夫的辦公室附近,我直接衝去那間英國商店挑選了一對耳環,上面各鑲有一枚堅果般大小的可愛鑽石。我還差四百塊,但當我一報出姓名,他們便願意讓我暫欠。我拿著耳環直奔札爾約杰夫家,將事情和盤托出,並邀我的朋友一起上娜塔莎家。於是我們出發了。至於當時我們走過哪些街道、眼前或兩側曾出現過哪些街景,我完全不復記憶。我們直接走進她的門廳,而她親自出來見我們。那時我並未承認我就是送禮的人。『帕菲昂.羅格辛送您的,』札爾約杰夫說:『以紀念他昨日與您相遇;還望您不棄嫌地收下它。』她打開盒子,朝裡窺了窺,微笑道:『請代我謝謝你的朋友羅格辛先生如此體貼周到。』接著便向我們道別,轉身離去。啊!我為何沒有立即死去,我的意思是,離開那兒之後,我只像具行屍走肉,倒不如就在那刻死掉算了。最令人氣結的是,那可鄙的札爾約杰夫竟搶走所有丰采。我穿得像一名僕人,再說,我又不太高,站在那兒不發一語,羞澀得不能自已,只能乾瞪著她,而他呢!卻打扮得光鮮亮麗,無可挑剔,髮上抹了油不說,還打了時髦的方格紋領帶和_圖_書,又是鞠躬,又是腳擦地向後退,行禮如儀——她當然很可能會將他當成我!『噯!』我們離開時,我說:『別在那方面打什麼主意,懂了嗎?』他笑答:『你究竟打算如何向森庸.帕菲昂交代你的帳目?』說實話,當時我沒有選擇馬上回家,就已經是自取滅亡了,但我想『有啥好在乎的,真的!』最後,我失魂落魄、萬分狼狽地回到家裡。」
早上九點左右,天候尚稱暖和的十一月底,來自華沙的列車正朝聖彼得堡全速駛進。霧氣又濕又重,列車上的燈始終亮著;從車窗向外望去,鐵軌左右方十二碼以外的景致一片朦朧。乘客中有些是從國外回來的,不過三等車廂內卻十分擁擠——因為多半是些非長程旅行的尋常百姓和生意人。如同往昔,經過一夜的顛簸,每個人都很疲倦,眼皮子沉甸甸的,身子骨也寒透了,一張張蠟黃的臉孔浮漾在霧裡。
「事實上我認得!」公務員得意洋洋地答。
「我十分樂意同你一道去,而且非常感激你對我的看重及關心,如果可以,我甚至能今晚就去,坦白說,我也十分喜歡你,尤其在聽你訴說鑽石耳環的故事之後。其實早在那之前,我就對你印象特別好,儘管你有一張陰鬱的面容。我也很感激你願意提供我衣服和外套,相信沒多久,我就會非常需要它們。至於錢,此刻我的名下,可說連一分錢都沒有。」
「你膽敢再說娜塔莎什麼,我以上帝的名起誓,我揍扁你,才不管你是否真的跟李克哈裘夫瞎混過。」羅格辛吼叫,單手用力緊攫住他。
「你就跟著我,耍筆桿的。」一行人走出車廂時,羅格辛這麼對雷比德夫說。
「是……我研究……」
「儘管如此,我還是要說,我可能真的認識她,先生,」公務員此刻萬分激動——「雷比德夫認識,閣下,喜歡說話嚴苛,但要是我能證明我所說的又該如何?那個害你被父親以榛木棒責打的娜塔莎.菲莉波芙娜與我說的是否為同一人,馬上可見分曉。她姓芭洛希柯娃,是個出身高貴的淑女,可以說,也是某位公主之類的,而且她只和某位姓托特斯基的人交往,艾凡那熙.伊凡諾維齊,一個非常有錢的地主,還身兼好幾家公司的董事之職,又是葉芃秦將軍的好朋友,就是因為那樣……」
果然,火車開進車站。雖然羅格辛說他出發時,並未告訴任何人,但仍然有幾個人在月台上等著他,他們大聲叫喊,還摘下帽子,拚命揮舞著。
「從國外來的?」
「我敢打賭,你的判斷絕對正確,」紅鼻頭的公務員插嘴,面露滿意表情,「而且行李車廂內也沒有其他行李,我得說,貧窮雖非什麼丟臉的事,但人們總是很難釋懷。」
「哦!哦!親愛的!」一陣顫慄竄過公務員周身,他做了個鬼臉,「你知道的,死者是那種會為了十盧布逼死人的人,更何況是一萬塊。」他對王子點點頭,王子又掉轉頭來好奇地審視羅格辛,後者此刻的臉色似乎更蒼白了。
「哈!我猜你一定付給他們不少錢吧!而我們這裡的人卻仍然相信他們。」深色頭髮那人刻薄地說。
「啊!我倒是從未研讀過任何東西。」
「我?不,不!你知道的,我……或許你不知道,因為我生來就有病,所以至目前為止,我都沒有和異性|交往的經驗。」
「米希金王子?雷夫.尼可拉葉維齊?我不認得這個姓氏,先生,我說我不認得,是因為我連聽都沒聽說過,」公務員猶疑地答道:「我的意思是,我指的並非那個姓氏,而是那姓氏的歷史淵源,你得能在Karamzin的歷史上找著它,非在那兒不可,否則,就只是個小角色,先生,況且不知怎地,你就是沒在哪兒遇過米希金王孫,甚至沒有任何關於他們的傳聞。」
「你知道,贊助我的人,也就是帕夫里斯契夫先生,在兩年前過世了;我寫信給住這裡的葉芃秦娜夫人,她是我的一個遠房親戚,但我一直未收到回信。因此我才趕回來。」
「為了娜塔莎?」諂媚的公務員嘴裡咕噥著,彷彿突然弄明白了什麼事。
「哦!真的嗎?這世上的娜塔莎何其多!我可以說,你還真是個厚顏無恥的傢伙!你瞧,我認識不少這類的傢伙,他們可以在你轉身之前,將你渾身上下的細胞看個清透!」他繼續對王子說。
「哦!我想的確沒m•hetubook.com•com有!」王子隨即答道:「除了我之外,如今已沒有任何米希金王族留在這世上了;我想我是最後一人。我們的遠祖,有些不過是王室裡的侍從。我父親是陸軍少尉,順帶一提,從候補軍官學校畢業後便進入軍隊。我也搞不清葉芃秦娜夫人是怎麼成為米希金娜公主的,她也是她那裡人的僅存者……」
「傍晚時,你就會有錢了,一起來吧!」
在其中一節三等車廂內,兩名旅客發現彼此從天破曉起,便這麼挨著窗面對面坐著——兩人都年輕,都是輕裝旅行,都穿著樸素的衣裳,相貌都有些突出,而且最後,都想和對方攀談。他們倆都清楚彼此在當下最與眾不同之處,自然也對兩人能在華沙——聖彼得堡列車的三等車廂內,被安排在對面位置的奇妙機緣感到好奇。其中一名略矮的男子,約二十七歲,一頭深色近乎黝黑的鬈髮,配上炯炯有神的小灰眼;鼻子寬大卻有點扁,顴骨高聳;兩片薄唇旁總掛著一抹傲慢、嘲弄,甚至是惡意的微笑。整體比例上,他的臉嫌短了些,不怎麼討人喜歡,幸而他有個高而且好看的額頭,總算稍可彌補。這樣一張臉上,最引人注目的當屬那死人般灰白的臉色,它為年輕人鮮明的五官添上一種雜揉著偏激熱情的枯槁神韻,和先前那種冷峻、傲慢的笑容,以及桀驁不馴的自滿表情完全無法相融。他溫暖地裹在襯有鬈毛羔皮的寬敞大衣裡,因此整晚都沒凍著。倒是他的鄰居,瑟縮著身子,著實品嚐了俄國十一月夜晚的濕冷滋味,顯然是未預作準備。他穿著有點寬厚的無袖斗篷,還垂著一頂巨大兜帽,就像那些冬天前往瑞典或北義大利等遠地旅行的遊客在國外常做的打扮,根本忘了從愛庫南到聖彼得堡的這趟路有多遠。無論如何,適合義大利的,未必全然適合俄國。穿戴著連帽斗篷的年輕人也大約二十六、七歲,比中等身量還再高上一些,皮膚非常白皙,配上濃密金髮;雙頰凹陷,蓄著一小撮尖尖翹起的鬍鬚,顏色金得泛白。一雙湛藍大眼,熱切凝望的眼神既溫和又憂鬱,還透顯出一股古怪情態,有些人可能因此一眼就能看出他患有癲癇。撇開這些,這名年輕人的臉是愉悅的、優雅的,而且乾淨清秀,雖然蒼白無血色——現在甚至凍得發青。乾癟癟又褪了色的絲質包袱掛在手上,看來那就是他這趟旅行的全部家當。他腳上套著厚底鞋,還打著綁腿,一身裝束相地非俄羅斯式。他那深色頭髮、裹在羊皮外套裡的鄰居,將所有但全看進眼底,一半也是因為無其他事可做。在終於決定開口之後,他先不太漂亮地嘻嘻傻笑,這種笑容竟有點坦率而漫不經心地流露出幸災樂禍的意味:
「我會那樣做的,我會倒立著走路。」
「沒錯,他是叫尼可雷.安卓葉維齊.帕夫里斯契夫。」嘴上這麼說時,年輕人一邊滿懷好奇地審視這位見多識廣的紳士。
聽到此,兩名聽眾再度爆笑出來。
「沒——的事!完全沒——那回事!就像我的存在一樣,連影兒都沒有!」公務員獨自沉浸在回憶中,匆匆忙忙往下說:「我是說,再多的錢也無法讓李克哈裘夫得到他想要的,不像亞曼斯。只有托特斯基,只有他才是唯一的入幕之賓。哎呀!在波修瓦和法國劇院,她一向都坐在自己的包廂裡。那些地方總有許多官員出沒,他們也老喜歡在那兒交頭接耳,傳些閒言閒語,但即便是他們,也無法證明什麼:『是她,是那個名媛娜塔莎。』也就只有這樣,再沒別的好傳——影兒都沒有,因為本來就沒發生任何事!」
雷比德夫終於達到目的。很快地,鬧哄哄的一夥人便朝伏茲奈森斯基大道的方向出發。王子得朝萊坦那亞的方向走,天氣又濕又冷,經向路人打聽,他的目的地離車站大約還有兩哩遠,於是他只好鐵下心,招了輛出租馬車。
「就像那些上帝熱愛的子民。」公務員回音似地跟著說。
「喔!是的,是褻瀆聖物沒錯!」公務員立即表贊同。
結果他又錯了。金髮年輕人立刻異常欣然地招認。
「所有的事!雷比德夫知道所有的事,閣下,我曾花了兩個月的時間和亞歷克斯.李克哈裘夫到處閒晃,那時他的父親也剛過世,所以這些事我全知道,知道所有的來龍去脈;也因如此,當時的他,沒有雷比德夫可是寸步難和*圖*書行。現在,他因債務問題,吃牢飯去了,但在那時,我有機會認識亞曼斯與柯羅利,以及帕茲卡雅公主、菲莉波芙娜,而且還知道了許多其他的事。」
「你要回哪裡?」
「現在你就將擁有一百多萬的冰涼錢幣,最少最少啦!喔!天哪!」公務員高舉雙手。
「你是不是做了什麼令他生氣的事?」王子回答,並滿懷好奇地凝視著眼前這位百萬富翁的大衣。雖然上百萬的財產和繼承人本身就夠引人注目,但此刻真正令王子驚異並大感興趣的卻另有其事。為了某種原因,羅格辛極渴望和王子攀談,儘管他的渴望並非出於自由意志的「想要」,而較像是一種無意識的本能反應;有些像是處於神思飄渺的恍惚狀態所致,而非理智清明地想開誠布公。更何況那是焦慮與煩亂作祟的產物——因此需要有個對象可以相望,有點話題可以相談。他看起來仍有病容,至少仍發著燒。至於那名公務員,則繼續想方設法接近羅格辛,敬畏得幾乎不敢呼吸,仔細聆聽、謹慎思考他們交談的每一字句,彷彿在搜尋鑽石。
「不,完全不認識,我在俄國認得的人很少很少,真的。你是羅格辛家人嗎?」
「呃,我也一樣,只研究過一兩樣東西,」王子幾乎是抱歉地補充道:「他們無法有系統地教導我,因為我有病。」
「我猜你所有值錢的東西全在那只包袱裡了?」深色頭髮的年輕人問。
「瞧瞧那,札爾約杰夫也在那裡!」羅格辛咕噥道。當他俯視著那群人時,臉上露出得意、嘲諷的笑容。突然,他掉頭轉向王子,「不知為何,我很喜歡你,王子,或許是天時地利之故吧!不過,後來我也遇見了他,」(他指指雷比德夫)「當然我對他絕不會有那樣的感覺。一起到我家去,王子,讓我們將你鞋子上那些可笑的小綁腿脫下來,換上貂皮大衣,最精緻的,你該有件長大衣,也是最好了,還有白背心,而且不管你要不要,我都會在你的口袋裡塞滿錢,而且……我們會一起去探望娜塔莎,你願意來嗎?」
「哎呀!你又猜對了,」金髮年輕人抓住這話題接口道:「我的確像是犯了個錯誤,我的意思是,她並非我的什麼至親;事實上,當我在瑞士始終未收到她的隻字片語時,也毫不驚訝,真的。我早料到會那樣。」
「你瞧!你什麼也得不到,什麼也沒有,你高興的話,大可跳上一星期的舞。」
「沒錯,他們,那些人中的一個。」年輕人打斷他的話,態度唐突不耐。他不曾和那疙瘩臉的公務員講過半句話,附帶提醒一句,一開始,就是他與王子兩人先攀談起來的。
「是啊!帕菲昂.羅格辛。」
「王子,你風流嗎?我得先弄清楚!」
談話繼續進行。披著斗篷的金髮年輕人,十分樂意回答黑髮伙伴所提出的任何問題,即使對某些完全是隨興拋出、極無意義的問題,也毫不生疑。他順道透露,事實上他離開俄國已有很長一段時間,四年或者更久,為了健康上的理由——某種無法解釋原因、與癲癇或St Vitus舞蹈症有關的神經性疾病,發病時會出現抽搐驚厥的症狀——被送往國外。髮色偏黑的乘客聆聽時就不住咧嘴微笑,最後輪到他發問時,終於忍不住爆笑出聲:「那麼他們將你治好了嗎?」結果回答是,「不,沒有。」
髮色深的男人也咧嘴笑了。王子對自己竟脫口說出俏皮話感到有些吃驚,一時反應不過來。
「天哪……你是指?」那公務員震驚得目瞪口呆,身體僵直,臉上立刻流露出奴顏婢膝的崇敬、甚至畏懼之情。「森庸.帕菲諾維齊.羅格辛,世襲的榮譽公民,過世時,留下兩百五十萬淨值的遺產。」
「是啊!瑞士。」
「呵呵呵!她那種人的僅存者!呵呵!說得真妙。」公務員咯咯咯地傻笑。
「你當時花的郵資等於全丟進水裡了。嗯……至少在這點上你的胸襟夠開闊,也很敦厚,實在值得讚賞。嗯……當然啦!先生,大家都知道葉芃秦將軍,他是個公眾人物;一如曾在瑞士贊助你的帕夫里斯契夫先生,假設他是尼可雷.安卓葉維齊.帕夫里斯契夫,因為有兩個帕夫里斯契夫先生,他們是堂兄弟,一個目前仍住在克里米亞,但已亡故的那個尼可雷.安卓葉維齊則是個很有地位的人,出身高貴,在他那個時代,還曾擁有四千名農奴,先生和-圖-書……」
「很冷,」他的同伴絲毫未遲疑,忙不迭接口答道:「這還算暖和的,對吧?真的天寒地凍,不知會是個什麼景況?在家裡,我從未想到會冷成這樣。我已經不太能適應了。」
「我是否有這榮幸請教您尊姓大名……」滿臉疙瘩的公務員突然向掛著包袱的金髮青年問道。
「唷!那你一定是在旅行囉!」
「哎呀呀!要真是那樣,」羅格辛叫嚷道:「你還真是個徹頭徹尾的聖潔傻子,上帝最愛你這種人!」
「要是你揍扁我,就表示你無法駁斥我!來啊!要是你真那麼做,就能判定……啊!我們到站了!」
「會有的,會有了!」雷比德夫接著說:「從黃昏到破曉,就會有了!」
「還沒下定決心嗎?」
「哦!恐怕你們說的並不適用於我的情形,」來自瑞士的病人以一種平靜、安撫的語調,重新加入談話,「當然,我是沒有資格爭辯些什麼,畢竟有許多事是我不知道的,但是我的醫生自掏腰包照顧了我兩年,分文未取,然後又從他所餘不多的存款裡撥錢出來,為我買回程車票,還有什麼好要求的?」
「嘖嘖,我問你,這件事與他何干?」羅格辛憤怒煩躁地朝他點點頭,「就算你在我面前倒立著走路,我也不會給你一戈比(前蘇聯的小銅幣)。」
「雷夫.尼可拉葉維齊.米希金王子。」對方既爽快又坦率地詳盡答覆。
偶爾你會在某個社會階層裡遇見這類萬事通先生,事實上,應該說是經常碰見。他們無所不知,那永遠無法獲得滿足的好奇心,及所有的認識官能似乎全不可抗拒地瞄準一個目標,當然,這是由於缺乏對生活的洞見以及興味所致,也就是那些當代思想家常掛在嘴邊的東西。說他們「無所不知」只是為了便於理解,不管怎麼說,那是以偏蓋全的說法,他們往往只專精於某些領域:如某某人在哪裡任職,他熟識往來的圈子是哪些?有多少身價?領地在哪裡?妻子是誰?嫁妝有多少?堂兄弟是誰?遠房堂兄弟又是誰?諸如這類那類的種種事情。通常,這些萬事通先生的財務情況都很捉襟見肘,一個月最多賺得十七盧布。那些他們瞭如指掌的人們當然永遠無法理解,在打探窺伺的行為背後,支配著他們的熱情,不過正由於這豐沛的熱情,持續積累的資訊(它本身就是一門完整的學科),反成了一種貨真價實的撫慰;人們藉此贏得了自尊,甚至讓心靈獲致最大的滿足與平衡。它也是一門極富魅力的研究類別。我就見過許多學者、文學家、詩人、政治家,於上述的學科分支內,施展個人至高無上的抱負並尋獲滿足——實際上,根本到了將個人生涯完全奠基其上的地步。
米希金王子半站起身,客氣地向羅格辛伸出一隻手,親切有禮地說:
「娜塔莎?你該不是說李克哈裘夫和她……」羅格辛冷峻地瞪著他,雙唇發白、顫抖不止。
「看得出來,先生,完全看得出來。」公務員親切地表示贊同。
深色頭髮的乘客吹了聲口哨,笑起來。
「帕菲昂?該不是羅格辛家中的那個……」公務員開口道,表情前所未有地正經。
「為什麼會那樣?難道沒有人幫你付錢?」深色頭髮的男子問。
在此段談話過程中,深色頭髮的年輕人開始打起呵欠,目光慵懶地望向窗外,先一步對最後這段旅程感到不耐。他的心思不知飄哪兒去了,想得非常非常入神,幾乎是在現實邊緣遊走著,他的行徑也開始顯得古怪:他聽他們交談,然後像是沒有在聽,看著他們,接著又目光飄遠,間或大笑幾聲,卻完全不知有何好笑,甚至為何要笑。
「別太當真,我只是未經大腦隨口說說。」最後他解釋道,驚異感猶存。
「別放在心上,先生,別放在心上,娜塔莎很快就會改弦易轍了,」公務員竊笑,邊摩搓雙掌,「耳環值多少錢,先生,我們馬上就可以補償她更多那類的耳環……」
「喔!是啊!西伯利亞!直接送往西伯利亞,二話不說。」
「你也研讀些東西吧!王子,和你們的那位教授?」深色頭髮的年輕人突如其來地問道。
「一個人可能因此罪名而被送到西伯利亞,對吧?」
「你是說我打算在哪裡落腳嗎?……這個嘛!我真的還……還……沒想好。」
「啊哈,這就是你的把戲,是吧?」這回羅格辛終於吃了一驚,「真該死,他竟真的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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