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他在牢獄中當然有許多耳目不及的,他也好像閉著眼睛度日的。但有些事情竟給他驚訝,他就好像自動地去留意那些以前所未猜及之事。給他最驚訝的,便是他同獄的人間,似乎有條深澗橫隔在中央呢!他們好像是另一世界人類,他們和他都存著憎恨和仇怨似的。他感覺自己孤立無援的因素,但那些因素不是更深而且強烈的時候,他也絕不會加以承認的。內面有些是波蘭的遣戍犯,是政治的犯人。他們就藐視其他的獄囚為茫昧的鄙夫,然而拉斯科納夫絕不會如此輕視他們的。他覺得這些無知的人在有些地方實在比那些波蘭人賢明多呢。另外有幾個俄國人——一個是曩時的軍官以及二個書生也同樣地高視闊步呢。拉斯科納夫一樣地明白覺得他們的謬誤之處。大家誰都討厭他,不親近他,而且還嫌恨他呢,——什麼緣故,他也莫名其妙呀。罪名深重的人受人輕藐,他的罪愆且受人訕笑呢。
他一向沒對他們說及上帝和他的信仰過,然而他們要當他一個無信心者而殺了。他一聲不響。有一個犯人瘋狂般地撲了過去。拉斯科納夫不動聲色的看著,額角一點不顫動,臉上也無畏縮之色。獄卒把他勸解好了,否則就要鬧翻了。
他想起她,以前是怎樣地苦惱她,傷她的心。他又想她蒼白的瘦小臉頰。這些回想此刻已不會給他困惱了;他很想把這時的愛情中要說的話,對她說了,以酬她愛情的貫注。以往的一切,那些煩惱又何必縈迴腦際呢!凡事凡物就是他的犯罪,他的判決和坐牢,如今因他看來,也好像是身外之事,漠然無動於我了。但那晚他覺的他不能更想別的了,而且他也不能合理地分析什麼事情了;只覺得生活已走進玄妙的境界,有急待他的心中完成的一種事物。
「你是一個無信心者!你不信仰上帝的呀,」他們喧嚷著。「該把你殺戮了呢。」
他正站向河中望的辰光,他困惑的自問著那些話。他不能瞭解,他也許無意識地覺悟出自己的信心根本動搖了。他不瞭解那種覺悟變為未來的轉捩,新的人生觀,及他未來的復活的張本的。
他此刻雖拿出了書,可並沒有翻閱,只是腦中發生一個思想「此刻她和-圖-書的信心情感,以及一切還不屬於我嗎?」
他把枕下的那本新約全書拿著。這書是梭娜的;就是她從前對他念過納路復活的那本書呀。那時他對於宗教和福音等,都怕她來麻煩。但卻很奇怪,她絕未曾說及那些事情,就是那本新約全書也沒給他看。現在這書是他在病了後纔向她要來的,她雖將那書拿給他,卻也沒說什麼話。一直到此刻他也從未去翻閱過。
第二週的四旬齋。他和那一群人供奉著聖餐禮。他和旁人去到教堂一同祈禱著。有一天有著些許爭執,他完全不知內中情形,可是大家都集矢於他憤然對他責難著。
一晚,拉斯科納夫病像復原似的酣睡著。一覺醒來,他無意間走到窗口,其時發見了梭娜在醫院門口,那邊遠遠在著。好像在等著誰般的。其時他的心內非常傷心。他顫抖地走開窗口了。翌日和第三日梭娜始終沒有光臨;他心胸忐忑地等待她。後來他脫離病院了。回到監獄,他由同犯口中探知梭娜在家害病,難以出來了。
他承認他的罪不過是因他不曾成功並把事情招供了呢?
那天她非常地擾擾不安,夜間她就又感覺病了。但她如此地快樂,差不多給她的快樂驚嚇了。七年,只有七年!在她們快樂時,她倆都看那七年猶如七天般的,殊不知那新生活不是無緣無故會給他的,須得以極大的代價,極大的掙扎和極大的痛苦去換來的呢!
「我的言行何故會叫他們如此大驚小怪呢?」他自語著。「就因為那是罪愆麼?罪愆怎麼解說呢?我的天良是無咎的。當然,那是一樁法律上的罪愆,衝犯了那法律尊嚴,淌了赤血了。唔,就為法律的尊嚴而懲處我……那也就無可說了。果真如此,那麼,那些人類的恩人,他們不是承受權力,乃是自己抓取權力,在當初就該受懲處了。然而那些人功成名遂了,他們是無可訾議的了,我不曾一舉成功,所以我就無權邁進了。」
事情真有點奇怪。剎那之間,好像有什麼東西握牢他,他倒在她的面前了。他邊哭著,邊抱著她的雙腿。起初她驚嚇著,臉色也變灰白。她站了,看他的顫抖。不久她懂得了,她的眼中不覺蘊藏著愉快的光明https://m.hetubook.com.com的神色。她完全瞭解,他愛她甚於一切,而最後的一刻來了……
他何故不早自殺呢?何故他要站河上看河水,而自願招供呢?為生存的慾望太強,不易克服麼喀老夫雖是一個怕死的東西,他不是已把它克服了麼?他給以上那些問題所苦惱著。
他病著很久的時間。但這不是對於囚獄生涯的憂愁,也不能艱難工作,削光了頭,及菲衣惡食等,毀壞了他的。他對那些辛苦遭難早已處之泰然了!他對那些苦工甚且很願意做哩!身體方面的疲勞,他可以有幾個鐘頭的睡眠補償他的。那飲食更不足掛齒了,——清淡的菜湯中常浮著蒼蠅,但在從前做學生時,有時連那個都缺乏哩。衣裳是溫暖的,於他的生活習慣也無不適,他雖是腳梏著但已安之若素了。他對自己削光了的頭和赭衣覺得羞恥麼?這在誰人的面前呢?在梭娜的面前麼?梭娜既已怕他,他怎會覺得在她面前怕羞呢?假使他在梭娜面前怕羞,那他也會用侮蔑的粗野的態度困苦她的。但他所怕羞的,也並非他的削光了的頭和他的腳梏,實在是他平日的驕傲受了重懲。他所以害病完全是驕傲受打擊的緣故!他如果尚能反躬自省,那他是怎樣地幸福呢!那麼,他不但能容忍任何事情,就是羞恥和凌|辱也會寬容呢。但他嚴加判斷自己,他的日增的困苦的內心,在過去尋不到十分兇怕的過失,除了一點小小的魯莽外,就沒什麼了,而且那不論誰都不免的。他怕羞,正是他——拉斯科納夫——受了昏慣的命運所賜,所以如此失望地,蠢笨地,失敗到底,而須得謙卑乞憐,服從判決的蠢事。
拉斯科納夫非常煩惱,這種無意的夢只是縈迴他的腦際,這種神智不清的印像留存的很久遠。復活節過又二週了。春天氣候是暖和的,監牢病室中的窗口開了,只見守卒在窗下往來踱著。他害病時梭娜只得到二次的允准看他。要望他實在困難。但她常到病室附近去,特別是夜裡,有時只呆立著,仰望著病室的窗口而已!
又一個晴朗的天。早晨,六點鐘時,他到河邊去工作,在那邊有一座小屋裡有一個煉石膏的窰爐,他們常去做著石膏的工作和*圖*書。他們一共三個人。有一個犯人和守卒同到鄉鎮去携用具;另一個人則在弄木料,預備放在密內的。拉斯科納夫走出小屋,走上河岸,在屋旁的木堆上坐著,凝望那廣漠靜寂的河水。只見前面一片荒凉的風景,遠遠聽見歌聲飄來。那日光照在廣大的原野,他遠遠看見黑點似的遊牧者的篷帳。那邊的住著的人,逍遙自在,不和這邊的人一樣。那邊根本不見時間的遷流,好像阿伯拉時代和他的羊群尚在著般的。拉斯科納夫呆坐著凝眺,他想得出神了;他雖不想什麼,但一種出神的靈感給他煩惱了。他忽然發現梭娜悄悄地坐在他身旁了。其時時候很早,晨風刺面似覺寒意。她穿了破陋的舊長袍,披著碧綠色的圍巾;她的臉部仍有病的樣子,略瘦削一點,蒼白一點。她對他露出一種愉快的笑臉,仍是畏怯地拿出手來。她老是怕羞似的,他也像不願意握她的手臂般的,見她總有點不高興,有時她來見時老是靜默著。她間或在他面前顫抖地快快地走了。然而此刻他們的手握的很緊了。他瞥了她一眼,又默然的低頭著。此時四面靜悄悄沒一個人,只有他倆,守卒也識趣地避了。
四旬齋後一直到復活節後,他多在病院裡醫治著。他頭腦清楚時,就回想到頭火熱;神智不清時所作的夢。他夢見全世界有了一個厲害的怪異的疫病,由亞洲傳染過歐洲。除少數得天獨厚者外,大家全被毀滅了,有幾種智慧的新微菌侵襲人體,但那微菌倒有意志和知能呢。使人們立刻變得瘋狂狂怒了。但人們從未如這班遭患者認為自己是有智能,緊握著真理,他們從未認為他們的決定,他們科學的結論過,他們道德上的信念是無差錯的。一切的鄉鎮城市的人民都染著瘋狂了。全興奮了,大家都不能相知了。他們都自以為得著真理,苦惱的瞧著他人,擂胸,哭喊,苦痛。他們不曉得怎樣判斷他們對於什麼是罪惡,什麼是良善,誰應受罰,誰該免罪,完全不瞭解。大家全在互相嫉惡互相傷殘。大家甚且簇聚著軍隊互相攻擊,衝刺,砍殺,咬嚙,吞噬。城內的警鐘一天叮噹著;大家都跑到一起,但何故召集他們以及誰召喚他們,全無人瞭解呢!最簡單和-圖-書的營業都荒廢了,大家各以己意妄加評騭,改良,大家不滿意。田地也連著荒蕪了。大家聚集成幫,共做著什麼事,發誓遵守公約,但轉眼間又自己衝突了,互相詆毀著,互相殘殺了。因此大火和饑荒時時發生。不管人和物全毀滅了。瘟疫到處蔓延;在全個世界上只有幾個得天獨厚者獲救。他們是天所挑選著的,註定去另創新環境的,但不曾有人見過這批人,也不曾聽見過他們的談話聲音。
此外另有一事他很奇怪:就是他們何以那樣地歡喜梭娜呢?其實她也無意示好他們,更不常碰見他們,不過偶爾她也來看一看他的作工而已。可是獄中人都知道她,曉得她是跟他一道來的,曉得她住在何處,做什麼營生的。她也不曾給他們什麼錢,也沒什麼幫助他們過。不過有一回聖誕節的時候,她給大家一點餅乾和小麵包而已。可是他們和梭娜間慢慢地發生了親切的友誼。她常代他們寫來信。他們進城來的親戚,聽了他們的囑咐,常把帶他們的物件和遠鈔寄存在梭娜那邊。所以他們的妻或愛人都和她廝熟,而常和她交際。當她去見拉斯科納夫作工時,如果路上碰見那些囚犯,他們都對她去帽致敬。「梭菲娜姑姑,你是我們的好朋友呢,」那個燙火印的囚人們對那個孱懦的矮子說著。她不覺笑了,對他們還了一個禮,在她笑了,大家都非常愉快。他們並贊賞她的風姿綽約,常回首看她走路的姿勢;他們贊賞她的短小身軀,實在也不明白贊賞她什麼好些呢。他們有時病了,也間或請她幫助呢!
此刻的茫然的焦慮,未來的無止境的犧牲——就是他面前所呈露的一切了。八年過去,他不過三十二歲年紀,尚能改過自新,這於他有什麼的慰藉呀!他要為什麼而生活呢?他要祈求些什麼呢?他何故要奮勉呢?為生存而生存麼?那他以前不計其數,情願為一個信仰,為一個希望,甚至為一個幻想,而且棄一切生存之念了。只為著生存這似乎太淺視他了。他是還有更多有所為的。也許因他的慾望關係,他覺得自己是比別人可允許的事情更多的一個人。
「你是一個體面的人呀,」他們常說著。「你何必用斧頭去殺人呢,那不像是體面人幹的行hetubook.com.com徑呀!」
他在自己的呆蠢的憤怒中也許弄到一點安慰,像他對進監獄後的那許多莫名的莽撞憤怒無異。但此刻在監獄中,在無拘束中,他把一切的行動又思索一回,評判一次,絕不以為它們是像那致命時的那樣魯莽,那樣奇異呢!
他十分憂慮,即叫人去探問;後來他探知她的病不很厲害,纔安了心。梭娜聽見他為她焦慮,就寫了一張鉛筆寫的條子給他,說她病已好了,說她只是感了一點冒,並說她就要來看他作工了。他看到字條時,心裡非常不寧。
這晚,獄門加鎖後,拉斯科納夫躺在木床上,只是想著她。甚至於亂想,那些以前和他作對的犯人都異樣神情瞧著他;他也和他們攀談著,他們也和藹地和他相談。他想這事是如此的。如今一切事情都已另換一境界了。
他看見他的同室犯人是怎樣的珍惜人生,寶貴人生,他不免驚奇了。看他們在牢獄中珍惜人生,保重人生,好像比在自由中有過無不及哩。例如有的像那些流浪者,是飽受著艱辛痛苦和窮困的呀!他們會如他想見他的愛人那樣酷愛一線日光,愛未闢的林木,隱逝著深崖洞壑的清泉,流浪三年之前看見一眼,而渴盼再見,夢想那豐草長林中的唱歌的小雀麼?如此下去,他還可以再舉許多解人難得的例子呢!
他倆一心地忍耐著尚有七年的牢獄生活,因那以後是苦樂不知,然而他如今又重新復活了,他深深地感覺著了,同時——她也和他共負艱鉅的生活著。
只望命運使他悔恨——劇烈的悔恨,摧殘他的內心,掠奪他的睡眠,那些悔恨,那些可怖的痛苦加以自沉的幻象!那他就會幸福了!淚痕和困苦總還是人生的一面。可是他絕不會悔罪呢!
他倆淚眼繽紛,欲認又止般的。他倆的帶病的炭白的瘦削臉孔雖很明顯,但因一個鮮明新生活重復來到而露著飽滿的光彩了。愛情更使他們增厚了;兩心相印的向著活潑的路上邁進。
「在那一方面呢,」他自問著,「我的學說難道比那些糾紛不解的學說蠢些不成?假使一個人能超然自立,寬容的,洞觀事物,不以庸俗意向為轉移,我的用心就會像那樣……怪異的。唔,懷疑者和不中用的哲學家,你們何必故步自封徘徊不進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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