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塞隆納
一九五九年十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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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後,疼痛逐漸加劇,把他從昏沉的睡夢中驚醒,彷彿一股電流竄通全身。
「我要喝水!」他提出要求。
瓦士閉上雙眼,等著對方一槍把他斃了,但子彈卻遲遲不來。他感受到那個天使吐了他一臉口水。接著腳步聲逐漸遠離。上帝憐憫他,或是惡魔也罷,不久後,他失去了知覺。
冰冷。一股冰寒啃蝕肌膚,割刮肉身,椎心刺骨。那股濕冷毫不留情地撕裂肌肉,五臟卻如烈火焚燒。恢復意識的當下,這是他腦中浮現的唯一念頭。
「笑什麼笑?混帳東西……」有個聲音這樣問道。
「您下一站該下車了,典獄長先生……」
火車遁入隧道,轟隆巨響彷彿淒厲嘶吼,接著,火車從另一頭竄出來時,蒙居克山矗立前方,山頭的城堡披著胭脂色天光。瓦士突覺腹部一陣翻攪。
他已經不記得事發時間究竟是幾個鐘頭前,抑或幾天或幾週前。這座地牢裡,時光未曾存在。此時此刻,只有寒冷、疼痛與陰暗。他突然有一股莫名的憤怒。他爬到鐵欄前用力拍打冰冷的鐵條,直到皮開肉綻。他緊抓著鐵條不放,此刻通往地牢的樓梯高處出現了一道亮光。瓦士依稀聽聞腳步聲,抬頭企盼著,並伸手到鐵欄外不斷哀求。地牢看守人在暗處觀望他,如如不動。那人臉上有東西覆蓋,讓他聯想到格蘭大道服裝店櫥窗裡人型模特兒僵硬的表情。
瓦士爬上前去,但因惡臭撲鼻而卻步。他躲到對面的角落裡蜷縮成一團,緊抱著膝蓋,把頭埋進雙腿間隔絕臭味。www•hetubook•com.com他試圖在腦中勾勒女兒梅瑟狄思的模樣,想像愛女在花園玩耍,或流連在娃娃屋裡,或乘坐她專屬的小火車。他想起她兒時的樣子,她注視著他的眼神,讓他心甘情願接受她的一切,那眼神散發的光采,照亮了生命中陰暗的角落。
他夢見自己搭火車旅行,列車上除了他沒有其他乘客。火車頭氣呼呼地噴出濃煙,駛向迷宮般的城區,放眼盡是雄偉的商店和尖塔,腥紅天空下,一座座橋梁集聚如叢林,還有一大片凌亂錯置的屋宇。火車進入彷彿沒有盡頭的隧道之前,瓦士探頭到車窗外,看見隧道入口兩旁佇立著兩座展翅的巨大天使雕像,雙唇間露出尖銳的利牙,橫楣上搖搖欲墜的看板寫著:
但他未得到任何回應。地牢看守人只是一語不發地望著他。瓦士終究還是妥協了,似乎想藉此讓對方了解,他很清楚這樣的遊戲規則。
巴塞隆納
「幾點了?」瓦士的聲音輕若細絲。
「是您嗎,馬汀?」瓦士問道。
火車在蜿蜒山路上攀爬,漸漸進入監獄範圍內。列車在漆黑的通道上停駛,他隨即被強拉下車。接著,火車再度發動,消失在黑暗中。瓦士轉身一看,驚覺自己已被囚禁在監獄地牢。鐵窗外有個漆黑身影望著他。瓦士亟欲辯解這一切都是誤會,而且他就是這所監獄的典獄長,豈知,卻失聲說不出口。
周遭一片漆黑,幾乎不見五指。高處僅有一絲天光滲入。陰暗中的微光https://www.hetubook.com.com彷彿一縷耀眼的粉塵,也提示了他所處的環境。他的瞳孔逐漸放大,眼前隱約可見一間斗室,牆壁皆由石磚砌成,牆上滲出的水漬在陰暗中閃閃發亮,彷彿正發出陰沉的悲泣。同樣也是石砌的地板,積聚了一灘濕漉漉的東西,但不像是水。空氣中瀰漫濃烈的惡臭。前方有一排生鏽的粗大鐵條,鐵條外則是一小段階梯,往上延伸到黑暗中。
「水!拜託讓我喝水……」他苦苦哀求。
一股尿液噴在他臉上,滿臉的傷口頓時疼痛如烈焰燒灼。瓦士發出嚎叫,拖著身體往後挪,直到背部抵住石牆,接著把身子縮成一團。看守人走上樓梯後就此匿跡,關門聲傳來後,僅有的微光再度消失。
過了半晌,寒冷、劇痛和疲勞已讓他招架不住,並感受到自己再次慢慢失去知覺。或許是死神降臨了,他在心中如此期盼著。
腐臭、陰暗與寒冷依舊,但此刻的他幾乎無感。唯一仍在腦子裡打轉的是痛苦。那是他從未有過的痛苦,是他始終無法想像的苦楚。右手猶如燃燒的烈焰,他覺得這隻手彷彿伸入了火爐,怎麼也挪不開。他用左手緊掐住右手臂。陰暗中仍隱約可見兩個原應連接手指的深色傷口已經化膿,流出帶有血色的濃稠液體。他在心中發出沉默的吶喊。
此時,他驚覺地牢裡並非只有他一人。忠心的保鑣維森正靠牆坐在角落,不動如山。他的雙腿隱約可見,還有他那雙手。手掌和手指已經腫脹,並呈現青紫色。
接下來良久,看守人始終www.hetubook.com.com無動於衷。瓦士設想過所有狀況,心想此人的出現不過是加深了極度傷痛而產生的幻覺,傷口感染最終會呑噬他的生命……就在這時,地牢看守人卻往前走了幾步。瓦士臉上堆著笑,姿態溫馴。
事件發生的經過開始在他的思緒中重組。他憶起遠方那個暮光下的巴塞隆納,透過車窗望著城市緩緩升起,宛若慶典的巨型裝飾,隨即想起自己對這座城市何其痛恨。忠心不二的保鑣維森默默開著車,全神貫注於行車狀況。就算感到恐懼,他也不會形諸於色的。車子駛過一條條大道和街巷,一路上只見裹著厚重冬衣的人們行色匆匆,在琉璃薄霧般的剔透雪簾中穿梭。他們沿著大道行駛,朝著城市高處前進,迅速進入九彎十八拐的蜿蜒道路,來到瓦維德雷拉區。瓦士依然記得這個奇特的區域,建築牆面彷彿隱入天際。巴塞隆納城已在山腳下,宛如一片霧毯陷入海洋。纜車沿著山坡攀爬,一路勾勒出蛇行的燈影,映出山坡上氣派的摩登別墅。就在那一片山林中,浮現了一座老宅邸的影像。瓦士嚥下口水。維森看著他,接著他點頭回應。這一切很快就會有個了斷。瓦士將左輪手槍扣緊扳機。抵達別墅入口時,天色已暗,車子駛進種滿灌木叢的花園,院子裡乾涸的噴泉池爬滿常春藤。維森在通往大門口的階梯前停車,熄火後掏出左輪手槍。維森向來不用其他手槍。他曾說,左輪手槍絕無失誤。
劇痛有助於回憶。
「維森?」
瓦士面露微笑。
他在一間地牢裡。
https://www.hetubook.com.com身形佝僂的查票員彷彿被閃電劈下的一截枯朽樹幹,在走道上朝著他走來,然後在他的包廂前停下腳步。他的制服上掛著一張名牌,寫著「沙卡多」。
他使勁撐著左手臂,總算緩緩坐起身子。他在面前舉起右手,並在昏黃的微光中仔細打量。右手抖個不停,卻毫無感受。他試圖張手握拳,但肌肉並未回應。這時他驚覺自己缺了兩根手指,食指和中指。裹著兩個傷口的破布條沾上深褐色污漬。瓦士想高聲吶喊,啞嗓卻只能發出微弱的呻|吟。他無力地往後一躺,雙眼緊閉,為了避免嗅聞那濃烈的惡臭,開始以口呼吸,同時腦海中浮現童年的回憶,多年前的夏日,在父母位於塞哥維亞近郊的農莊,一條老狗躲在地窖裡奄奄一息。瓦士依然記得充斥家中那股令人作嘔的惡臭,像極了此刻燒灼喉嚨的氣味。只是,當下這股臭味甚至更糟,他的思緒幾乎無法運作。片刻之後,或許是幾分鐘,也可能過了幾個鐘頭,疲憊將他擊潰了,於是,他陷入半夢半醒之間的昏睡狀態。
維森來不及答覆。一切發生在轉瞬間。當瓦士發覺車窗旁的身影時,保鑣正要拔起車鑰匙,根本沒看見有人靠近。維森一語不發,立刻將長官推往一旁,朝車外開了一槍。車窗在瓦士面前碎裂,他察覺些許玻璃碎片插入了臉部肌肉。高分貝槍響讓他暫失聽覺,耳內僅剩轟雷般的噪音,車內煙硝味仍未散去,駕駛座旁的車門突然打開了。維森回過神,手握左輪手槍,卻沒有時間完成第二次射擊,因為有一樣
和*圖*書東西已經搶先攻擊他的脖子,兩隻手緊緊掐住他的頸部。暗紅色鮮血從指間溢出。主僕兩人一度四目交接,維森迷惑的目光裡盡是不可置信。霎時,保鑣倒在方向盤上,喇叭因此響起。瓦士試圖扶住他,傷者卻倒向另一側,上半身就這樣懸在車外。瓦士雙手緊握左輪手槍,瞄著駕駛座旁車門外的陰暗處。這時候,他隱約感受到背後的氣息,轉身想開槍時,迎上前來的卻是一記重拳。他感受到銳利金屬劃過骨骼,緊接著一陣暈眩,眼前一片模糊。左輪手槍掉在大腿上,他驚見手臂上血流如注。那黑影逐步逼近,手上還拿著沾血尖刀,刀上的鮮血一滴滴往地上掉。瓦士試圖打開車門,但保鑣開的第一槍擊中車門,門鎖因此卡住了。有雙手掐著他的脖子,毫不留情地往外拉。瓦士發現自己被強行拉出車窗破洞,在鋪石路上拖行,接著是有稜有角的大理石階梯。他聽見輕盈的腳步聲靠近。月光映出了它,神智錯亂的他以為是天使,接著想像那恐怕是死神。但定睛一看,瓦士才知道自己大錯特錯。
「果然像是你的作風……」他囁嚅著。
瓦士企圖起身,衰弱無力的雙腳偏不聽使喚。勉強往前挪了一步,雙膝隨即失控,讓他側身摔倒。臉部重重著地後,他忍不住咒罵了幾句。然後,他試圖平靜下來,維持原狀趴在地上好幾分鐘,臉部著地後黏上薄薄一層膠狀物質,散發夾雜甜膩的金屬味。他口乾舌燥,彷彿呑下了一把泥土,嘴唇也龜裂了。他舉起右手要摸摸嘴唇,竟發現這隻手已失去知覺,彷彿手腕以下都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