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憐經
18

她沒答腔。
茂萊將拖把往地上一扔,接著,顫抖的雙臂緊緊擁住她。
賴安德點了點頭,隨即由手下陪同朝著出口離去。
「艾莉夏?」
艾莉夏隨即領受了長官凌厲的目光,那是個警訊,接著她低頭垂眼,乖乖接受了服務生送來賴安德點的義大利麵和牛奶咖啡,在他的注視之下,她啜了幾口咖啡。長官從大衣口袋裡掏出一只信封遞給她。
艾莉夏癱坐著,心不在焉地望著車站的燈火。不久後,火車開始緩緩拖行,她隨著微微搖晃的車廂擺動,一邊想像霧鎖雲深的馬德里拂曉景致。就在此時,她看見了他。班嘉實在月台上奔跑,努力想登上火車,手指幾乎觸及車廂,卻終究前功盡棄。他看見了眼神渙散的艾莉夏,她在車窗前愣愣望著他,面無表情。班嘉實最後還是放棄了,雙手撐在膝蓋上,無奈地苦笑,幾乎喘不過氣。
城市消失在遠方,火車駛入廣袤無邊的平原。艾莉夏能感受到在暗夜高牆之外,巴塞隆納已在風中嗅出她的蹤跡。她想像巴塞隆納像一朵黑玫瑰逐漸開展,霎時,她心感豁達,一如注定倒楣的人自我安慰,她告訴自己,那或許只是疲累吧!反正也無所謂了。她閉上眼睛,就這樣沉沉睡去,火車在陰暗中奔馳,一路駛向靈魂迷宮。
「我會好好珍惜。」
「我把所有的書都留在樓上,全部都是您的了。」
櫃檯門房頻https://m•hetubook•com•com頻點頭。「祝您一切順利。」
「掉書袋引用諺語跟妳一點都不搭,艾莉夏。坐下來吧,吃過早餐了嗎?」
她靜候賴安德來電,直到深夜仍無動靜。想必他也急著想找到瓦士,藉此取悅政府高層,替自己的宦途開啟一扇又一扇大門。她堅信,他們倆這一夜都不會闔眼了,艾莉夏決定遁入世上唯一不受賴安德監控的地方:書中世界。她拿起桌上那本從瓦士書房搜到的黑皮書,翻開書頁,打算深入維克多.馬戴石的心靈世界。
「謝謝您來送我。」她終於打破沉默。
天未亮她就起床,剛好有點餘裕將日常必需品裝進行李箱,其他東西留在這裡,就當是她送給旅社那些隱形房客的告別禮物。她凝望沿著屋牆堆疊的一座小小書城,嘴角揚起哀愁的淺笑。茂萊一定知道如何處理這些東西。
「垂死之人有些共通點,例如吃早餐和交朋友,這兩件事都對妳有好處。」
「可能會有個叫班嘉實的人打電話找我……」
「不需要這樣諷刺我吧。」
「謝謝!」
成群旅客開始朝月台移動。艾莉夏雙手握著咖啡杯,純粹只想讓手有個地方擺放。兩人之間冷凝的緘默教人坐立難安。
艾莉夏嚼著又乾又硬的義大利麵。難以呑嚥。賴安德的目光未曾移開。她偷偷瞄了掛在高處的時鐘。
「我知道妳不喜歡hetubook.com.com吃藥打針,但是妳用了這個,一定會感謝我的。藥性不像注射的藥水那麼強。就是藥丸而已。不要空腹服用,尤其不能和酒精一起下肚。」
火車在車站拱頂下等候。一個不滿二十歲的男孩在月台口查看她的車票,帶她走向頭等車廂,那是這班火車的第一節車廂,而且是空的。男孩不經意發現她略微跛行,於是協助她上了火車,陪她走到包廂,幫忙把行李抬到架上,並拉開窗簾。一群旅客在月台上移動,在清晨薄霧暈染下宛如鏡中倒影。艾莉夏賞了小伙子小費,關上包廂門之前,他還恭敬地行了禮。
艾莉夏停下腳步,轉過身來。茂萊盯著她看,手上拿著幾乎和他個頭一樣高的拖把。他用微笑壓抑淚水,茫然的眼神掩不住無限愁緒。
「我們在這裡是為了道別嗎?」
「謝謝。」
艾莉夏搖搖頭。兩人又是不發一語地端坐了數分鐘。最後,艾莉夏覺得自己恐怕要把咖啡杯捏碎了,賴安德總算起身,扣上大衣鈕釦,並慢慢把圍巾圈上脖子。接著,他戴上皮手套,面露慈祥的笑容,傾身親吻她的額頭。他的雙唇冷若冰,吐出的氣息飄著一股薄荷味。艾莉夏動也不動,幾乎連氣都不敢喘一下。
「對不起。」
她始終知道自己總有一天會回到巴塞隆納。或許是等到結束了賴安德交辦的最後一項任務。但諷刺的是,她這趟回www•hetubook.com.com去仍逃不出師父的魔掌。她想像他正在豪華套房裡來回踱步,若有所思地盯著電話。他想拿起話筒,再一次打電話下令要她留在馬德里。賴安德不喜歡他操縱的傀儡自己切斷懸絲。做此嘗試的人不只一個,最終都發現這一行不適合偏愛快樂結局的人。但艾莉夏始終與眾不同。她是他的愛徒,是他一手打造的傑作。
「還有十分鐘。」她的長官說道。「放心吧!」
她搖搖頭,在桌邊坐下。兩人即將相隔六百公里之遙,此刻她最不想做的就是忤逆他。
艾莉夏接下藥罐,隨手塞進皮包。此時此刻,她不想跟人爭論。
她又添了一杯白酒,躺下來等電話。拔掉電話線的念頭在腦中一閃而過。上回她這麼做的時候,賴安德的兩名手下出現在房門口,然後架著她到旅社大廳,賴安德在那裡等著,那模樣卻是她從未見過的,慣有的冷靜已不復見,焦慮倒是讓他形容憔悴。當時,他凝視她的眼神裡夾雜著怨恨和渴望,彷彿正躊躇到底是該上前去抱她,還是命令手下當面用槍托把她撞擊至死。「我不許妳再做這樣的事情。」他說。那一夜距今正好兩年前。
「沒想到是真的,」櫃檯門房說道。「您要走了……」
「起得早,天也不會亮得早。」艾莉夏說道。
「放心,我會幫忙打點的。好啦!您該走了。」
「不知道。」艾莉夏答道。
「我會捐給慈和圖書善機構,這裡住的都是一群笨蛋,別去打交道的好,我可不想沒事找事做。」
她本想在他臉頰上吻別,但這位悲傷的老派紳士卻朝她伸出手。艾莉夏緊握住他的手。
她攔了一輛在門口排班的計程車,請司機載她到亞多查車站。鉛灰色烏雲密布,車窗蒙上了一層霜。司機看似在方向盤前消磨了一整晚,或甚至一整個禮拜,並勉強靠著嘴上叼的香菸和世界接軌,他從後照鏡看著她。
第一段尚未讀完,她就幾乎忘了手上這本書是辦案所需的物證。她倘佯在文字裡,沉溺在艾麗娜的歷險,在那個魅惑的巴塞隆納,深入地底的種種景象,時時扣人心弦。每個段落,每個句子,似乎都是押韻寫成,文字鏗鏘有力,一場詩韻與色彩兼具的黑色戲碼在讀者內心搬演。她一口氣連看了兩個鐘頭,仔細咀嚼每個句子,就怕讀到結尾。翻過最後一頁煙灰漫天的插畫,艾莉夏在胸前闔上書本,將它往漆黑暗處一放,眼神依舊迷失在艾麗娜的迷宮歷險中。
到了車站,她發現賴安德已經早一步抵達。他坐在售票口旁的咖啡館看報紙,把玩著咖啡杯旁的小湯匙。他的兩名走狗各自守在數公尺外的柱子旁。一見她現身,賴安德立刻摺起報紙,端出長輩式的慈祥笑容。
「您交了很多朋友嗎,賴安德?」
賴安德從大衣口袋掏出一個玻璃瓶交給她。
「每天打電話,沒有例外。」她複述了https://www•hetubook•com•com長官的命令。
「還好,比較好了,好多了。」
「單程或來回?」他問。
「我幫妳訂了單人的頭等包廂,希望妳會喜歡。裡面還有一筆現金。我今天就會把剩下的款項匯入西班牙銀行的帳戶。如果還有其他需要,儘管告訴我。」
「茂萊,謝謝您這些年來的照顧。」她在他耳邊輕聲說。「我會想念您的。」
「我要回家了,茂萊。」
破曉時分,她悄悄走過接待處,無意和西班牙旅社那些失落的靈魂上演離別依依的戲碼。她往大門走去,卻聽見茂萊在她背後出了聲。
艾莉夏走到這個瘦小男子身邊,並擁抱了他。
「您大概一到家就把我們都忘光了。」他啞著嗓子說道。
「舊傷還會痛嗎?」
「還有衣服,您看著辦吧。這裡有人適合穿的話就送他們。」
被小說劇情施了魔法之後,她閉上雙眼,試著小睡片刻。她想像瓦士在書房裡,把這本書藏在抽屜底部,然後上了鎖。他必須藏匿的東西這麼多,在失蹤前挑上的卻是這本書。疲憊逐漸入侵她的身軀,她褪下浴巾,光著身子鑽進被窩,身體側躺著蜷縮成團,雙手在大腿間緊握。她突然想起,這很有可能是她在這個多年來的斗室牢籠度過的最後一晚了。她靜靜躺著,等待著,聆聽屋裡各種聲響和嘆息,似已暗示了自己終將離去。
「我要妳每天打電話給我,沒有例外。今晚就開始,讓我知道妳到了那裡是否一切順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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