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遺忘的亡靈
19

包利歐躊躇不定。「您是昂大牙派來的,是不是?」
包利歐一聽到上司出聲,立刻轉身出去,班嘉實隨即瞥見安德瑞斯.馬寧若醫師的身影,當年曾並肩作戰的法醫老同事。馬寧若上前握了他的手。
杵在市立殯儀館旁暗巷裡的包利歐,眼看著李納雷斯的身影在黑夜中逐漸遠去。「看我以後怎麼收拾你,混帳東西。」他喃喃自語。遲早,那些小癟三都會到這個他們不屑一顧的地方來報到,就跟其他人一樣,一團腫脹的肉身癱在大理石板上,由專人以銳利的刀刃伺候。這不是執刀者的第一次,也不會是最後一次。有人將死亡視為人生最終的恥辱,此乃大錯特錯。死後還有一連串的嘲弄和羞辱在燈光明亮的解剖檯上等著。敬業的包利歐總是在一旁待命,為自己的工作成果留下些許回憶,並確認每具死屍都帶著應得的報應跨入永恆。他老早以前就替李納雷斯備妥編號了。至於他那個好朋友班嘉實,他也沒漏掉。沒有什麼比怨恨更能維持鮮明的記憶。
「班嘉實嗎?」
「我了解。」
「至少五、六年前了。」
「女朋友?我多的是。」包利歐拚命眨著下垂瘀青的眼瞼,看起來像眼皮上一塊補丁。「而且都是十五、六歲的青春少女。」
包利歐對班嘉實拋出充滿敵意的眼神,因為他非常清楚,一定是班嘉實從中作梗,才使他無法參與這場解剖盛會。班嘉實對他眨了眼,指著出口。
「昂大牙沒交代我把鑰匙交給任何人。」
「你的時間就到明天中午。接下來我就得照規矩呈報案情了。這種事情很棘手,你也知道。」語畢,他朝著出口走去。「晚安,hetubook.com•com醫生。」
「喂!您要幹什麼?」
訪客微笑以對,並將整包香菸高舉在包利歐面前。包利歐抽出一支菸,陌生人掏出打火機,替他點了菸。
「一堆死人。還會有誰……」
「班嘉實,我辦案可以不擇手段,但是拿刀在背後捅朋友一刀,這種事我絕對不幹。」
「您說的是,班嘉實,您現在可是壯得像頭牛。上次見面是多久以前的事啦?」
陰暗處傳來的腳步聲將他從幻想中喚醒。他定睛一看,發現迷濛夜色中有個人影正朝他走過來。包利歐往後退了一步,正好撞上入口大門。訪客的身型似乎沒比他高多少,但神態出奇冷靜、決絕,讓他驚得寒毛直豎。那人在包利歐面前停下腳步,遞給他一包已經打開的香菸。
「這就表示我們還活著。」
陌生人目不轉睛盯著他,依舊面帶笑容。包利歐緊張得猛嚥口水。
「怎麼樣?」
包利歐經常這麼叨叨絮絮,而且樂此不疲,他得意地微笑,決定抽根菸犒賞自己的天分,再說,凌晨時分的醫院街酷寒逼人,抽根菸也能暖暖身子。他伸手到大衣口袋裡摸了又摸。這件衣服是他數週前從一個殘暴惡棍那裡接收來的,據說刑警局有好幾個人在火拚後都掛了彩。塞爾達香菸盒已經空了。包利歐雙手插在口袋,靜靜望著自己吐出來的氣息。等他向昂大牙報告剛剛看到的事情,拿了賞金就能買好幾條塞爾達香菸,甚至還能買一盒上等凡士林,味道和高級男裝店販售的香水一樣。因為,有些客人必須特別用心款待才行。
「快點。包利歐。」李納雷斯在一旁催促。「您已經聽見醫生說的話。還有,好好洗個熱水澡,想辦法把和_圖_書您下面那個傢伙搓洗乾淨,一定要用肥皂和浮石,一年至少要這樣好好洗一次。然後去找個姑娘幫它湊個對兒吧!」
李納雷斯搖頭否認。「若有人指派這樣的任務,我一定會知道,不管是不是我手下的人。」
「香菸。怎麼樣?」
馬寧若微笑點點頭。即使在大廳微弱的燈光下,班嘉實還是看出老友比實際年齡蒼老許多。過了半晌,他聽見包利歐踉踉蹌蹌推著擔架車的腳步聲。死者身上蓋的麻布緊貼屍體,並因為接觸水氣而開始變得透明。馬寧若走近擔架車,隨手掀開遮蓋死者頭部的裹屍布。他面不改色,視線卻轉向班嘉實。
包利歐點頭確認。
「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想他也沒什麼機會跳槽到別的地方。」李納雷斯邊說邊按電鈴。
李納雷斯低下頭來,不禁搖頭輕喟。「我還能替你做些什麼嗎?」
「可是,我以為您會要我留下來協助……」
「我的老天爺啊……」
「鑰匙?」
「你隨時可以替我擺脫掉一直纏著我不放的人。」
「謝謝。」他低聲道謝。
解剖助理一臉不悅,眉頭深鎖。「醫生,不需要我幫忙嗎?」
「我會好好替你去骨的,就像割火腿肉那樣,然後再用你的骨頭做個鑰匙圈,王八蛋!」他咕噥著。「哼,很快就輪到你了。」
刀光一閃即逝。包利歐突感鋒刃刺入,這是他卑微多舛的一生中最難忍的刺骨冰寒,正急速竄入五臟六腑。起初他幾乎感受不到疼痛,只感覺到切割俐落,以及剖肚之後產生的虛弱無力。接著,陌生人的利刃再度刺入他的下腹,然後往上用力割了一刀,包利歐的感受頓時從冰冷轉為烈焰。火熱的金屬魔爪在他體內開道前進,一路疾行到心hetubook.com.com臟。頸部湧出大量鮮血,就這樣在無聲的吶喊中斷了氣,陌生人將他拖至窄巷,並隨手扯下他腰間配戴的一串鑰匙。
「不必。出去散散步吧!」
「包利歐,您可以走了。」
包利歐這輩子從沒聽過任何人好好稱呼他「先生」,他發現自己並不喜歡這位陌生人嘴裡說出的這兩個字。
「法醫和一位馬德里來的警察在裡面。」
醫院街陰暗的轉角矗立著一幢灰撲撲的建築,彷彿從未接受過陽光的洗禮。一扇鐵門擋在入口處,大門上不見任何門牌或標示,讓人無從得知屋內究竟藏了什麼祕密。警方的公務車停在大門口。班嘉實和李納雷斯隨即下車。
這些年來,單調的工作日復一日,神祕莫測的刑警隊交出一張張漂亮成績單,靠的是包利歐的辛勞、奔走和巧手不斷遊走陰陽兩界,卻被心思惡毒的人解讀成打死不肯下地獄,寧願苟活在那個三〇年代的巴塞隆納,而在許多人眼裡,這裡跟地獄沒兩樣。
李納雷斯別過頭,走到班嘉實身旁低聲問道:「看起來像不像某人?」
「還是沒交女朋友啊,包利歐?」李納雷斯問他。「一天到晚聞這種腐爛肉腸的味道,通常一有機會就會上街找樂子。」
「那就是上面派來的。」
「我也很想念您,包利歐。」
「我想死您了。」他認出班嘉實,隨即送上問候。
「您應該就是包利歐先生吧。」他說。
「有些人只在葬禮上才會見面,您跟我連這種機會都沒有;我們只有在解剖屍體或其他刑案現場才會見面。」法醫說。
等了將近一分鐘,大門往內移動了。迎上前來的是個目光犀利的男子,生得一副倒楣樣,神情極不友善,他示意要他們進門。
班嘉實和李納和_圖_書雷斯跟著他穿越一條又一條潮濕昏暗的走道,通往殯儀館內部。流傳的黑色傳奇敘述包利歐大約三十年前初到此地,在聖安東尼奧市場前遭電車輾過,據說他是急著逃跑才被撞上,或因偷了點小錢,或搶劫不成,或騷擾良家婦女,版本不一。救護車司機到現場接收傷患,眼看他肚破腸流,根本不可能活命,當場就宣告死亡,接著,他用一個破舊大袋子裝了屍體搬上車,中途在商業街的小酒館跟幾個好友喝點小酒,然後才把血肉模糊的屍體送進瑞瓦區的市立殯儀館太平間,緊鄰教學醫院。當值勤法醫正打算劃下手術刀進行開膛解剖,屍體卻睜大雙眼,突然復活了。這事件被認定是全國醫療衛生系統罕見的奇蹟,地方報紙整個夏天一再大肆報導,成了茶餘飯後的奇聞。「倒楣鬼誤闖鬼門關,奇蹟大復活」,這是《世界日報》當時的頭版頭條。
「別客氣,包利歐先生,能不能告訴我,是誰在裡面啊?」
陌生人聳聳肩。「計畫有點變化。」他邊說邊細心戴上手套。
李納雷斯緊盯著他,臉上的笑容已經消失。「我沒有派人跟蹤你。」
「我們刑事局的人事檔案裡,唯一的羅位郎已經六十歲,兩條腿挨過的彈片多到可以開五金行了。這個可憐的傢伙連生活都無法自理,哪來的本事去跟蹤你。」
「別在那兒胡說八道。快去把屍體弄過來,包利歐!」有人在陰暗處發號施令。
資深警界同事都認識包利歐這個人,身材矮小,皮膚被福馬林泡成皺皺的,遇過燙傷意外,卻因此成了公務員,職稱法醫助理,是此地的精神象徵。有些人壞心眼,曾閒言閒語說他只能棲身在太平間的地下室,屋裡都是破爛,外表蒼老,因為他睡的床上長滿了和_圖_書臭蟲,打從十六年前初來此單位,他天天穿的都是同一件衣服。
「太平間的鑰匙。我可能需要借用一下。」
「我是指活人。」
「這事兒我沒辦法掩護。」李納雷斯說道。
「是個很年輕的傢伙,表現很差。個頭矮小的新人,叫做羅位郎。」
只是,包利歐的名氣和風光僅是曇花一現,細瑣日常匆匆而過,這個醜陋邋遢的話題人物,糾結如髮絲的腸胃依舊讓他飽嘗脹氣之苦,但讀者們早已等不及要忘了他,大家的心思再度轉回演藝明星和足球巨星身上。可憐的包利歐,嘗過了成名的蜜汁,一時難以適應重回籍籍無名的卑微身分。他想自我了斷,於是毫無節制地猛呑過期已久的油炸布奴耶羅,因為消化不良而患了結腸炎,卻在蹲馬桶時體驗神蹟,他親眼看見靈光出現,因而頓悟上帝迂迴傳達的旨意:老天爺留他一條活路,就是要他為黑暗中的殭屍和亡靈服務。
「那個可憐蟲會一直待在這裡嗎?」班嘉實問。
「非常好。進口菸吧?」
「什麼?」
「所有好東西都是進口貨。您身上有鑰匙吧,包利歐先生?」
班嘉實沒出聲,卻直視著他。
班嘉實有意辯駁,但李納雷斯舉起手要他別開口。兩人之間嫌隙已結。
「有人死纏著我不放。是你手下的人。」
「法醫已經在等候兩位了。」
「不需要。」
「您是哪位?昂大牙派來的嗎?」
包利歐顯然已經惱羞成怒,瘸著腳步往外走時,一路不停咒罵著。終於擺脫掉助理之後,馬寧若扯下整塊裹屍布,點亮天花板上的長方形日光燈。蒼白的燈光像罩著一層薄霧,清冷冰涼。燈光灑在屍體周圍,李納雷斯上前匆匆看了一眼,忍不住發出哀嘆。
班嘉實眉頭緊蹙。李納雷斯浮現失望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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