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來是個急中生智的女孩,那天甚至想出了特別好的妙計。大衛曾跟我提過,以前和他亦師亦友的貝德羅.衛達在海邊有一棟別墅,地點是布拉瓦海岸的荒僻小鎮薩加羅。當年的巴塞隆納資產階級流行有這樣一棟房子,為了發洩過剩的男子氣概,卻又不想玷污神聖的婚姻,有錢公子哥兒多半有個能帶女人或娼妓和情婦共度良宵之處。
「我已經好幾年沒睡覺了。」他曾經這樣說。
「我是說真的,大衛。」
我已經不記得我們當時交談的内容。在我的記憶中,那一刻依舊模糊。我想,我在他消失的四年間構築的所有想像,全在頃刻間崩塌傾圮,我發現自己受困在那堆瓦礫中,於是在收銀機旁草草寫了一張紙條給胡安。
衛達在巴塞隆納擁有幾處金屋藏嬌的住所,他經常告訴大衛,只要有需要,儘管去住海邊那棟別墅,因為他和家族的表兄弟只有夏天才和_圖_書會入住,而且只待幾週。大門鑰匙通常就藏在入口的大石塊旁。我帶著臨時從書店收銀機拿走的錢,買了兩張到赫羅納的火車票,從那裡再買兩張火車票轉到聖菲琉德吉索斯,這個小鎮距離聖波爾灣僅兩公里,薩加羅飛地就在海灣附近。大衛沒反對這項提議。在火車上,他一路靠在我肩上睡著了。
人們滿懷希望,但命運分配給他們的卻是邪魔。婚禮預定在聖塔安娜教堂舉行,接著大夥兒會在教堂前的小廣場慶祝,恰巧就在書店後面。賓客邀請卡已發出,喜宴地點已定,婚禮鮮花都買了,接送新娘到教堂前的禮車也安排妥當。我每天告訴自己,這是值得期待的日子,我終於獲得幸福的眷顧。還記得那是個三月天的星期五,距離婚禮恰好還有一個月,那天我一個人在書店,胡安出門去了,忙著運送一位重要客戶訂購的書。書店門上的鈐鐺響起,我一抬頭便看見了他。他幾乎沒變。
大衛.馬汀是容顏不老的那種人,或許,衰老的只有他的内心吧!任何人見了他都可能戲稱他得天獨厚,一定是偷偷和歲月的惡魔達成協議。只有我除外,因為我知道,幻覺讓他深信自己仍舊年輕,雖然他有個想像出來的專屬惡魔,那個一直躲在他腦袋裡的安瑞亞斯.柯瑞理,來自巴黎的出版人,邪惡凶狠,一如他筆下的人物。大衛深信柯瑞理和他簽了合約,要他寫一本邪惡之書,内容是狂熱邪教的基本教義,充滿憤恨和破壞,終極目標是火燒這個世界,使之永遠毀滅。大衛的妄想不只這個,他深信這個文學魔鬼正在獵捕他,因為他在行動和心靈上都背叛了這個邪魔,他毀了約,在最後關頭毀滅了他那本《女巫之槌》,或許是因為他那討厭的女學徒善心感人,終於讓他改邪歸正。這就是我存在的意義,了不起的伊莎貝拉,雖然從不相信中樂透發大財的僥倖,卻始終認為,憑著自己的青春魅力,加上讓他遠離巴塞隆納的堕落氛圍一陣子(而且警方到處搜查他的下落),足以治癒他迷亂的瘋狂行徑。但我一看到那雙眼睛便明白了,四年時光匆匆流過,天知道他究竟去了哪裡,病情未見一丁點兒好轉。他面帶微笑看著我,說他很想念我,我聽了心都碎了,淚水再也止不住,只怨恨命運捉弄人。當他輕撫我的臉頰,我知道自己依舊深愛著惟我僅有的道林.格雷我最愛的瘋子,我發自真心永遠深愛的唯一男子。和圖書www•hetubook.com•com和_圖_書
我知道警方一直在搜捕他,因為警察每月到書店來盤問我們,是否知道有關逃犯的任何訊息。我拉著大衛走出書店,直接帶他去北方車站。重返巴塞隆納似乎讓他相當喜悅——他看著周遭景物,懷舊的眼神就像個不久於世的人,卻也天真無邪得像個孩子。我已經嚇得半死,滿腦子只想著該把他藏在哪裡。我問他,有沒有一個無人能找到他的地方?
「市政府。」他這樣回答我。
兩人斷了音訊好幾年,我那維蘇威火山似的脾氣一股腦兒全爆發了,我開始對他大吼,所有的憤怒和悲傷,所有離我遠去的渴望,一口氣全發洩出來。我鄭重告訴他,認識他是我此生最糟糕的經驗,我告訴他我恨他,根本不想再見到他,我希望他一直留在那棟別墅,就在那裡化為一團腐和圖書肉,直到永遠。大衛頻頻點頭,然後低頭不語。我猜自己就在當時吻了他,因為我一向是必須主動親吻的那個人,接下來的瞬間,我摧毀了自己的後半生。童年的那位神父還是錯了。我來到世間並非為了與人作對,而是犯錯。那天早上,在他懷裡,我犯下最不該犯的天大錯誤。
我們傍晚抵達,兩手空空。到了之後,以夜色作掩護,並捨棄在車站前搭車,寧可步行前往別墅。鑰匙還在。別墅已經好幾年沒人住過。我把每一扇窗戶打開,從懸崖下吹來的海風竟夜在屋裡流通,直到天明。大衛整夜像個幼兒似的安穩熟睡,當朝陽撫過他的臉龐,他睜開雙眼,起身走到我身旁。他緊緊抱住我,這時候,我問他為何回國,他告訴我,他總算明白自己是多麼愛我。
伊莎貝拉
我必須離開。讀原諒我,我心愛的你。
「你沒有資格愛我。」我對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