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四年,我一直試圖遠忘大衛.馬汀,自認幾乎做到了。我放棄作家夢,並實現了與書為伍的夢想。我在森貝雷父子書店工作,胡安的父親過世後,他升格為人們口中的「森貝雷先生」。我們的戀愛過程屬於戰前的老派作風,含蓄保守,頂多就是輕撫臉頰,週日下午一起散步,或在節慶時趁著家人沒看見趕緊偷偷親吻。沒有烈火般的激|情,其實也不需要。人總不能一輩子都活得像十四歲。
我常想,繼羅芮娜女士之後,大衛.馬汀算是我此生第一個真正的朋友了。他年紀幾乎比我大上一倍,並且常讓我覺得,在我們相識之前,他早已歷經幾世的滄桑,不過,就算他偶爾會逃避我,或兩人常為了小事拌嘴,我對他的感情依舊如此親近,雖然我也明白,就像他曾說過的玩笑話,「數不盡的蒼涼在地獄茁壯,而後在人生成形。」大衛就像許多天賦異稟的人,總是披著憤世忌俗、孤傲不群的外殼,不過,他雖然對我極盡挖苦之能事(說句www.hetubook.com.com公道話,我對他的嘲諷也不遑多讓),就算他試圖掩飾也不容否認,他對我總是耐心周到又大方。
他讓我學會接受真實的自己,學會獨立思考,甚至也學著多愛自己一些。有一陣子,我和他同住在那幢詭異的大宅,建立友誼,也逐漸成了知心好友。大衛.馬汀性格孤僻,在不自覺之下切斷了聯繫外界的橋梁,或許他是刻意為之,因為他總認為外面的世界幾乎一無是處。他的世界就是個破碎的靈魂,從童年起,他的人生已裂成碎片,從此無法再重組。我一開始假裝討厭他,接著掩飾了對他的愛慕,最後強迫自己別去可憐他,因為那會激怒他。大衛始終想盡辦法疏遠我,但他越是如此,我對他的感受就越親近。於是,我不再凡事與他作對,只想好好保護他。我們的友誼最大的諷刺是,我以學徒身分和討厭的大麻煩角色進入他的生命,到頭來卻彷彿他這一生都在等待我的出現。為了拯救他吧hetubook.com.com!或許,把他從自我和吞噬了內心與生命的心魔中解救出來。
我正式成為大衛.馬汀學徒的過程很漫長,絕非三言兩語就能交代。漸漸認識他之後才知道,難怪馬汀不去找個安穩的地方好好重振寫作生涯,我呢,因此還能扮演英雄的角色。總之,雖然他一再推託拒絕,我還是進了他家,走入他詭異的人生和思緒,進入那棟迷魅詭譎的房子。或許是命運使然,或許是意外造成,基本上,大衛.馬汀是個心靈飽受折磨的人,在不自知的情況下,他需要我的程度遠勝於我需要他。「迷失的靈魂在午夜時分相遇了。」當時,我裝模作樣寫下傷感的詩句習作,我的寫作老師給的評語是:過於黏膩,罹患糖尿病風險極高。他就是這副德行。
大衛.馬汀教導我許多事:如何創作句子、遣詞用字,還有面對一張白紙時,落筆成文的各種技巧,就像指揮管弦樂團一樣,我還學會了分析文章,解析文章架構,並理解其意涵……他重新www•hetubook•com•com教導我如何閱讀和寫作,這一次,我很清楚自己在學些什麼,又是為何而學。最重要的是,如何正確地讀寫。他苦口婆心地一再提醒我,文學真義無他,唯有一點:非關敘述的內容,而是敘述的方式。至於其他部分,他說,只是錦上添花的綴飾。他也向我解釋,作家這個職業,必須不斷學習,偏又是別人教不來的。「無法理解這個原則的人,最好趁早改行,世上行業何其多。」在他看來,我以作家為業的希望,就像要西班牙成為一個理性國家一樣渺茫,但是,他這人天生就是這麼悲觀,或是如他自己所言,是個「認清事實的現實主義者」,因此,我還是忠於自己的意志,堅持和他唱反調。
真正愛上一個人時,通常並不自知早已墜入情網。早在我開始懷疑自己是否對他萌生愛意之前,我已戀上那個生活墮落、悲苦至極的男人。早把我看穿的他,就怕我越陷越深,於是想辦法讓我去森貝雷父子書店工作,那是他光顧了大半輩子的書店。m.hetubook.com.com他設法說服了胡安追求我,胡安後來成了我丈夫,當時,他還是森貝雷書店的小老闆。那時的胡安極其害羞內向,對照恬不知恥的大衛,簡直如白晝黑夜之別,因為大衛的心靈是永遠的暗夜。
在此之前,我已經有所覺悟,自己是永遠當不成作家了,更別提潛水員,勃朗特姊妹必須耐心等待其他更合適的接班人。同時,我也開始認清事實,大衛.馬汀是個病人。一道鴻溝切割了他的內心,從此以後,他的存在就是一場保持清醒的奮戰,我剛進入大衛的生命時,他早已輸了與自我交戰那場戰役,並漸漸失去理智,彷彿雙手捧著的流沙。倘若傾聽內心的理智之聲,我恐怕早就跑掉了,但當時的我偏偏就喜歡和自己作對。
胡安不久就向我求婚了。我父親在三分鐘之內火速答應了這門親事,真心感激聖婦麗達,不可能任務的守護神,眼看這不可教化的女兒,居然要穿著白紗在神父面前接受婚姻承諾。巴塞隆納果真是奇蹟之城。我想告訴他,是的,我是真心認定自己和_圖_書挑了個萬中選一的好男人,我配不上他,但我學會用心靈也用腦袋去愛他。我不是小婦人那一類乖巧女孩。我覺得自己很有智慧。母親一定會以我為傲。這些年來看過那麼多書,多少還是起了作用。我接受了他可靠的肩膀,此生最大的願望就是讓他幸福,與他共組家庭。有一陣子,我真的以為將來就是如此。我一直還是那個天真的儍瓜。
那陣子傳出許多關於大衛.馬汀的流言,說他犯下可怕的罪行。我自認對他的認識比任何人都來得深入,我堅信,他犯下的唯一罪行就是對抗自己。因此,在他被控殺害恩師貝德羅.衛達和其妻克麗絲汀娜之後,我自願協助他逃離巴塞隆納。他自稱瘋狂癡戀恩師的妻子,有些男人就是會一廂情願戀上海市蜃樓般的女人。因此,我衷心祈禱他永遠不再重返這座城市,希望他能在遙遠的他方找到平靜,而我也可以忘了他,或說服自己時間久了便會淡忘一切。可惜上帝只聽得進人們不需要的祈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