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族!泰芮絲讓香菸熄掉;定定瞧著這座由活人架構的牢籠,無數的柵欄,一對對耳朵,一雙雙眼睛,在四周聽著她,盯著她。她蹲在裡頭,木然地,下巴靠著膝蓋,雙手環抱大腿,等待死亡來臨。
「當我們的老祖宗還是潦倒的牧羊人,在沼澤邊病得高熱寒顫時,亞齊維多家就已經是名門望族了。」
她點了一支菸,做了一個動作,這舉動總是讓貝納不高興。
他知道她就是這個性子:總是把事情搞得很複雜。不過現在重要的是她能勸那丫頭恢復理性。
「拜託妳,泰芮絲,別為爭辯而爭辯;猶太人是一個樣……而且,那家人全都體弱多病,癆病都深入到骨子裡了,所有人都知道。」
回家的前一晚,才九點鐘他們就上床了。泰芮絲吃了一顆藥,她想快點入眠,卻遲遲沒有睡意。不久,意識開始模糊,直到聽見貝納翻過身,嘴裡嘟噥著她聽不懂的話。巨大灼熱的身軀緊挨著她,為了避開這團火球,她推開他,躺在床沿。但是,沒過幾分鐘,他又再次滾向她,像個沒有靈魂的肉體,在朦朧睡意中盲目找尋慣常的獵物。她粗魯地推了他一把,卻沒弄醒他;再一次狠狠地推開他……啊!乾脆一勞永逸,一次就把他推得遠遠地!推下床,將他推入黑暗中。
「妳怎麼啦?怎麼不吃東西?這兒東西這麼貴,別剩下了,那可就太浪費了。是太熱了嗎?妳不會是要暈倒了吧?莫非是身體不舒服……這麼快……」她微微一笑;只是牽動嘴角,並非真的笑。她說她在想安娜幹的糊塗事(這時她得提安娜)。當貝納說既然她會把這事處理好,他就可以放心時,這個年輕女人問為甚麼他的父母反對這門親事。他還以為她在取笑他,拜託她別轉而贊同這種荒唐事。
婚禮那天悶熱極了,狹小的聖克萊爾教堂裡,女人們嘰嘰喳喳的話語蓋過了無力的風琴聲,她們的氣味掩蓋了教堂的香薰。就在這天,泰芮絲感到迷失。她夢遊般走進牢籠,當厚重的門砰地一聲關上,可憐的孩子猛然驚醒。甚麼也沒改變,但她感覺從此以後再也無法獨自迷失了。她將藏身在一個家庭最隱密的角落,像一把隱隱約約的火,在松林長滿蕨類植物的荒地底層蔓延,引燃一棵松樹,然後另一棵,最後漸漸地,延燒成一片森林大火。在人群中,她的目光不曾停留在任何人臉上,除了安娜。但安娜孩子般的喜悅,將泰芮絲與她徹底隔開。她的喜悅!彷彿她完全沒有意識到今晚她們就要分離,不只是空間上的距離;更因為泰芮絲即將遭受的痛苦。她貞潔的身體將遭受無法挽回的苦楚。安娜和純潔未受玷污的人們留在岸上等待;而泰芮絲將沒入那群再也不是處|子之身的女人之中。她想起在教堂聖器室等待時,當她俯身親吻仰向她的那張歡欣的小臉蛋,突然感到虛無;是她在那虛無的四周,創造了一個充滿了模糊的痛苦與歡樂的世界。她瞬時發覺自己內心那股隱晦的力量和塗滿脂粉的漂亮臉龐,是那麼極端不相稱。
趁她更衣時,他出去發了一封電報,買了兩張南方快車的車票。她可以開始整理行李了:
安娜只來了一封信。這小女孩不愛寫信,但,意想不到的是,信裡的字字句句都讓泰芮絲開心:一封信除了表達我們真實的情感,更應該讓讀它的人感到愉快。安娜抱怨自從亞齊維多家的兒子到了維勒梅札之後,她便不能再到那兒去了。她曾遠遠看到他的長椅擺在羊齒植物間;她害怕肺癆病人。
「妳太過火了,泰芮絲,讓我告訴妳,就算是開玩笑,或www.hetubook•com.com是想激怒我,妳都不許拿家族做文章。」
貝納回來時看到她神情凝重,覺得很高興。她看來就像是仔細思考過了,甚至是擬定了一套因應計畫。但是她不該抽那麼多菸,她這是在荼毒自己!照泰芮絲的說法,小女孩只是任性,不需要太過在意。她會盡一切力量開導她……貝納希望泰芮絲能讓他放下心。想到口袋裡那兩張買好的回程車票他就開心不已;尤其是家人已經向妻子求助。他說無論花多少代價都在所不惜。不過他們還是要到布洛尼森林的一家餐廳,享受這趟旅行的最後一頓午餐。在計程車上,他提到打獵季開始的計畫。他恨不得馬上試試巴利翁替他訓練的狗。他母親信裡說經過燒烙術,那匹母馬已經不跛了……餐廳裡還沒甚麼客人,服務倒是過於週到,讓他們有點不自在。泰芮絲記得那個氣味:老鸛草和鹽鹵。貝納從來沒喝過萊茵河谷產的酒:「噢喲!真是貴!」但又不是天天大吃大喝。貝納寬大的肩膀使得泰芮絲看不見大廳。隔著大片玻璃,只見汽車滑行,停下,靜靜地。她看見貝納耳朵旁的肌肉在抽動,她知道那兒是太陽穴。他才大口灌了幾口酒,整張臉就通紅:這個俊美的鄉下男孩幾星期沒有像平常一樣大吃大喝了。她不恨他。但她多渴望可以獨自沉浸在她的痛苦中,尋找她受苦難的源頭!只希望他不在眼前;她便可以不用強迫自己吃飯、微笑;可以不用煩惱該有甚麼表情,該用甚麼眼神面對他;讓她的思緒可以恣意停留在這讓人不解的絕望:一個人逃出了荒涼的孤島,妳想像她會生活在妳身邊,直到永遠;然而,她跨越了介於妳和其他人之間的深淵,與他們聚首!最後,換了一顆星球……不,哪有甚麼人曾換過星球?安娜向來就是單純的人。過去在她們獨處的假期中,當她的頭枕在她膝上沉沉睡去時,泰芮絲看見的只是幻影。真正的安娜.德拉塔夫,她從來不曾認識。那個安娜此時,正和尚.亞齊維多相會,就在聖克萊爾和阿惹魯茲之間那棟荒廢的捕鴿獵人小屋裡。
夜晚的巴黎,汽車喇叭聲此起彼落,好似在阿惹魯茲有月光的晚上,雞啼狗狀的合鳴。外頭一點風都沒有。泰芮絲把燈打開,手肘枕在頭下,打量這個在她身旁僵滯不動的男子:這名二十七歲的男人。他身上蓋的毛毯已經掀掉,連呼吸的氣息聲也聽不見;頭髮披散在依舊漂亮的額頭上,眼角一點皺紋也沒有。他睡著,像卸下武裝,赤|裸的亞當;睡得很沉,如同長眠了一樣。女人把毛毯扔在他身上,離開床鋪,去找一封她未讀完的信,走到燈旁。
泰芮絲疑惑地看著他:
「來吧,親愛的。他們牢牢盯著我,讓我們無法見面。他們以為妳會和他們站在同一陣線。我說我會聽從妳的意見。我會向妳解釋一切:他沒有病……我感到既快樂,又痛苦。我快樂和-圖-書是因為我為他受苦,我也高興他痛苦,因為那是他愛我的象徵……」
「等你出去了再讀。」
但泰芮絲辯稱波爾多歷史最悠久的家族都是這些來自葡萄牙的以色列人。
「那你告訴我,你祖父、你曾祖父是因為甚麼病死的?你娶我的時候擔心過我母親是生了甚麼病才過世的嗎?你真的認為我們的祖先沒人得過肺結核或梅毒,不足以毒害這個世界嗎?」
「我做了那件事。是我做了那件事……」火車左搖右晃,經過一段下坡時加快了速度,泰芮絲坐在車上,重複說著:「那已經是兩年前了,在那個旅館的房間裡,我拿起別針,刺破了照片,就往那男孩心口上刺:不帶憤怒,而是平靜地,就像一個再平常不過的動作。我把那被刺破的照片丟進廁所,用水沖掉了。」
泰芮絲拆開第三封信。只有寥寥數語,字跡潦草:
貝納,這個眼神空洞的年輕人,總是擔心畫幅的編號和貝德克爾旅遊指南上的標示不一樣,對於自己在最短時間內看完了所有該看的東西,感到相當滿意。他多麼容易被騙啊!自囿於歡樂之中,就像那些隔著柵欄看,覺得真可愛的小豬仔。牠們在飼料槽裡開心地吸著鼻子(「那飼料槽就是我」,泰芮絲想)。他的模樣就跟那些小豬一樣急促,忙碌,認真;他有條不紊。「你真的覺得這是聰明的做法嗎?」有幾次泰芮絲真覺得貝納不可思議,大著膽子這樣問。他笑笑,要她放心。他從哪兒學來的呢?將跟感官肉|欲有關的一切分門別類:區分正人君子和虐淫者的撫摸有何不同。他從不猶豫。回程的一天晚上,他們在巴黎停留,他大剌剌地忿然離開一間音樂廳,那兒的表演讓他反感至極:「竟然讓外國人看這個!丟人哪!他們會用這個評斷我們的……」眼前這個純潔的男人真讓泰芮絲訝異。一個小時之後,將是同一個男人,要讓她在黑暗中忍受他不厭其煩地施展的各種新奇花招嗎?
她在太陽穴和額頭上搽上香水。「她瞭解那種快樂……而我呢?我呢?為甚麼我不能?」照片還在桌上,旁邊有隻別針閃著亮光……
「可憐的貝納!你並不比其他人壞!但慾望使靠近我們的人變成一隻異於本性的怪獸。除了共犯的興奮狂熱,沒有甚麼可以使我們分開:每每,我看著貝納身陷於歡快之中,而我,我跟死人沒兩樣,好像這個狂魔,這個癲癇病人,一個小動作就足以勒死我。往往,在即將達到愉悅的巔峰之際,他突然發現自己原來是那麼的孤獨;沮喪的激|情戛然而止。貝納回過神來,看著我緊咬著牙,渾身冰冷,好似被丟棄在海灘上。」
「首先,妳明知道他們是猶太人。媽媽認識亞齊維多的祖父,拒絕受洗的那個。」
「沒錯,千真萬確,那個癆病鬼。他們還為了他加蓋維勒梅札的房子……假不了;看樣子事態嚴重……她說她會等到成年……母親說她真的是瘋了。千萬別讓德基連家知道這事!否則他們兒子就不會求婚了。妳收到她的信了?總之,看看就知道怎麼回事……快拆信啊!」
在出租車裡,當貝納朝她挪近時,她用手推開了他。
「我鬧著玩的……你真是和-圖-書傻,親愛的。」
「我們家族像田鼠一樣小心翼翼,讓我覺得可笑!他們那樣害怕外在的缺陷,但對於更多人們不知道的醜事卻毫不在乎……你自己不也用『隱疾』這個說法嗎?對一個種族而言,最可怕的疾病不就是隱而不見的病嗎?我們的家族從來不去想這點,他們還真是合得來,為了掩蓋、粉飾他們的骯髒事,處得可融洽了。要是沒有僕人,我們就甚麼都不知道。幸虧有那些下人……」
泰芮絲打開窗,把信撕得粉碎,身子探進高牆圍起的中庭,此刻,黎明拂曉前,只有一台載重車的聲音迴盪其間。紙片紛飛,掉落在下方幾層的陽台上。年輕女子聞到植物的清香,是從哪個鄉間飄到這片柏油荒漠呢?她幻想自己摔得粉身碎骨的肢體四散在馬路上,周圍站著來來往往的警察和看熱鬧的人們……妳想像力太豐富了,妳不會自殺的,泰芮絲。事實上,她並不想死。還有一件緊要的工作在召喚她,不是為報復,也不是因為仇恨:是為了那個在聖克萊爾的小傻瓜,傻到相信幸福是可能的。她必須跟泰芮絲一樣看清,幸福並不存在。若說她們沒有共同點,那就至少讓她們在這件事上是相同的吧:感到無聊,漫無目的,缺少弘遠目標和崇高的責任義務,除了凡庸的生活俗事,沒甚麼好期待的——欠缺慰藉的孤獨。清晨的陽光撒在屋頂,她回到床上那個動也不動的男人身旁。才剛躺上去,他已經靠了過來。
「拜託妳,泰芮絲,別擺出這種臉色;妳真該看看自己的德性……」
「我不跟妳說了。一旦妳開始說這些,最好的辦法是等妳說完。對我,這無傷大雅,我知道妳是鬧著玩。但在家裡,妳知道的,絕對不能這樣。我們絕不拿家族的話題開玩笑。」
「……無論要等多久,我都會堅持;不管其他人如何阻撓,我都不怕;我心裡只有愛,沒有恐懼。他們把我關在聖克萊爾,但阿惹魯茲並沒有那麼遠,尚和我仍然可以見面。妳記得那間捕鴿用的小木屋嗎?是妳,親愛的,是妳早就選好了那地方,讓我日後在那兒嘗到了那般的幸福……喔!千萬別以為我們做了甚麼壞事。他是那麼君子!妳無法想像他這樣的男孩是甚麼樣子。他學過很多東西,讀過很多書,像妳一樣:但一個這樣的年輕人並不會讓我感到無趣,我也從沒想過嘲弄他。如果我像妳這樣多識博學該多好啊!親愛的,今日妳已經擁有,而我還不曾嘗過的,是怎樣一種幸福呢?那只要淺淺一嘗便能感受的無止盡幸福滋味?在那捕鴒用的小木屋——妳總是要我們帶點心去那兒——當我靠在他身邊時,我心中滿溢著幸福,那是我隨時可以觸及的。然而,我心想,還有比這更讓人心醉,神往的歡愉:當尚蒼白著臉離開,我只是惦記著我們的愛撫,期待著明天的相會。那些可憐的人,他們不了解,也從不知道……他們抱怨,哀求,咒罵……對於這些我充耳不聞。親愛的,原諒我跟妳談這樣的幸福,彷彿妳也不暸解;只是相較於妳,我那一點點經驗真的算不上甚麼。因此我非常確定妳定會站在我們這邊,和我們一起對抗讓我們痛苦的人……」
他關上門離開以後,泰芮絲躺了好一會兒,抽了幾支菸,盯著對面陽台已經發黑的金色大字;然後拆開第一個封信。不,不;這不是那個親愛的小傻瓜,這不是那個從小在修道院唸書的小女孩,她思想那麼單純貧乏,不可能說得出這樣炙熱如火的話。這不可能是那顆乾枯的心——因為她的心靈確實是乾枯的:泰芮絲應該知道!那m.hetubook•com.com樣枯涸的心如何能湧出這樣的讚美詩歌,一個女人被占有之後,發出長長的嬌嗔抱怨,初次嘗到肉體歡愉便感受如瀕死的快|感:
如果貝納在這時候回到房間,他會發現坐在床上的這個女人不是他的妻子,而是一個陌生人,一個古怪、沒有名字的人。她丟掉香菸,拆開第二封信:
這場有農民也有資產階級參加的婚禮當晚,大批人群中,有些女孩穿著華麗耀眼的禮服,他們熱烈歡迎新人,要求禮車減慢速度。鋪滿金合歡花瓣的路上,幾個喝了酒的怪傢伙駕著兩輪小馬車一路蛇行,新人便超越那些馬車。泰芮絲想到接下來的那晚,喃喃說道:「那個可怕的晚上……」接著又說:「那倒也不……也不是那麼可怕……」在義大利湖畔旅遊那段時間,她有那麼痛苦嗎?不,不;她把它當作遊戲:不能被拆穿。要騙過一個未婚夫很容易;但要朦騙一個丈夫卻不見得!謊話誰都會說,但身體要能騙得了人,又是另一種本領。模仿慾望、歡愉、快樂的倦意,這些並不是每個人都有辦法做到的。泰芮絲懂得如何努力讓自己的身體偽裝歡愉,並且從中嘗到一種苦澀的愉悅。這個未知的感官世界,一個男人強迫她進入的世界……她藉助想像力去感受那份或許在這裡頭也能得到的某種幸福——但,甚麼樣的幸福呢?就像面對滂沱大雨中的風景,想像著若是晴空萬里,該是何等情境。泰芮絲便是如此發現了肉體的快|感。
「還等甚麼?還不趕快讀那丫頭的信?」
泰芮絲常把那封信拿出來一讀再讀,完全沒想到還會收到其它的信。因此,當她收到信時相當吃驚(從音樂廳敗興而歸的隔天早晨),她認出三封上頭有安娜.德拉塔夫的字跡的信封。由於信封上蓋了各式的「留局自取」戳章,這疊信才被送到巴黎:有好幾個地方,他們都過而不停。「迫不及待想回老家」貝納說。但其實是兩人再也無法時時刻刻待在一起了:沒有獵槍,沒有狗,沒有他們那兒小餐館才喝得到的加了石榴糖漿的皮貢橙皮酒,貝納覺得無聊難耐;加以這個女人如此冷漠疏離,如此熱諷冷嘲,從不表露她的快樂,也不喜歡談論有趣的話題,……至於泰芮絲,她希望回到聖克萊爾,就像一個被流放的犯人在臨時監所待得厭煩了,好奇地急於看到她將度過餘生的孤島。泰芮絲仔細研究,認出三個信封上的郵戳日期。當她打開第一封信時,聽到貝納大聲驚叫,嚷些甚麼她沒聽懂,因為窗戶是開著的,窗外就是十字路口,公共汽車正在換檔。他正在刮鬍子,刮到一半便放下剃刀讀一封他母親的信。泰芮絲眼前出現他那件網眼背心,雙臂赤|裸,肌肉結實,膚色蒼白;突然之間,臉和脖子都漲紅了。在這七月的早晨,高溫就已經讓人無法忍受;越過陽台往對面看,炙熱的陽光讓建築物死寂的正面顯得更髒了。他走到泰芮絲旁邊;叫嚷著:「這丫頭太過分了!這可好!妳的好朋友安娜,她太離譜了。誰會想到我的妹妹竟然……」
「你覺得她愛上了亞齊維多家的兒子?」
「……當我遇見他時,真不敢相信是他:他正一邊和跟狗兒賽跑,一邊大聲叫著。我怎麼也無法想像他就是那個重病的www.hetubook.com.com
人……其實他並沒有病:因為家裡曾發生過那些不幸的事,所以家人小心點罷了。他一點也不瘦弱,應該說是瘦長;加上所有人都寵愛他,把他照顧得無微不至……妳肯定不認識我了:天氣一變涼,我便去幫他拿披風……」
「我要照先後順序看。而且,我不會讓你看。」
他擺出高傲的神色,卻又感到憤怒:既想表示不屑,又不願讓泰芮絲覺得他可笑。但她繼續說:
泰芮絲不再往下讀。她把信紙放回信封時,發現裡頭有一張照片,方才拆信時她沒有看見。她靠著窗凝視這張臉:照片中這個年輕男孩因為頭髮太過濃密,頭顯得有點大。泰芮絲認出照片上的背景地:尚.亞齊維多站在斜坡上,像大衛雕像一樣(一群綿羊正在他身後那一片荒原吃草)。他膀子上掛著外套,襯衫微微敞開……「這就是他所謂不能踰越的愛撫的防線」泰芮絲抬眼看到鏡子裡自己的那張臉,愣住了。她好不容易才鬆開緊咬的牙,嚥了嚥口水。
「……如果他要我跟他走,我會毫不猶豫、頭也不回地拋下一切。我們在最後一刻止住了,停在纏綿愛撫的最後一道防線,這是出於他的意願,而不是我拒絕了他。或者應該說是他拒絕了我。我多想能嘗到這從未感受過的極端境內,但他總說只要緊偎在我身邊已是最大的歡愉。聽他的意思,永遠就得停在這道防線之外了。他對自己能踩煞車停止前進成到驕傲,並說換作其他人,一旦踏上險峻的陡坡,就會難以抵抗地直接往下滑……」
婚禮之後,有很長一段時間,在聖克萊爾和貝城,人們只要談到那場加瑪什的婚禮(超過一百位佃農和僕人在那片橡樹林下大吃大喝),就免不了提到那位「雖不是絕代美女,但也風韻迷人」的新娘:那天她看起來不只是醜,甚至是醜到了極點:「看起來一點都不像她,簡直就像另外一個人……」人們只看到她外表和平常不一樣了;他們說,都怪那天畫的妝太白和天氣太熱;他們並沒有認出她真正的面目。
「我父母親都指望妳了。妳對她最有辦法了……沒錯……沒錯!……他們等著妳回去救他們。」
泰芮絲睡醒時頭腦清醒又理智。何必想那麼多呢?安娜的家庭向她求援,就該照家裡的要求做;如此她可以確定安娜不會偏離正軌。貝納時常說,若是安娜錯過和德基連結婚的機會,將會是一個荒謬的錯誤。這點,泰芮絲甚是同意。儘管德基連家和他們並不屬於同一個社會階層:他的爺爺只是個牧羊人……沒錯,但是他們擁有當地最好的松林。而安娜,說到底終究不是多富有:從她父親那裡可以繼承的,不過是朗貢附近,一些沼澤地上的葡萄園,每兩年還會鬧一次水患。安娜千萬不能錯失和德基連結婚的機會。房間內巧克力的味道讓泰芮絲覺得一陣噁心,這輕微的不適證實了之前的種種徵兆:她已經懷孕了。「能馬上有最好。」貝納說,「這樣,之後也不必再煩惱。」他以敬重的眼神注視這個女人,她肚子裡正懷著大片松林將來唯一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