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些老舊的建築中,有兩棟至今仍有望族居住。拉霍克和德斯蓋胡家族的宅邸仍維持祖先留下的原貌。杰洛姆.拉霍克是貝城市長兼市議員,在此區首府有棟主要宅邸。他堅持不改建阿惹魯茲這座妻子遺留下來的宅子(當她死於難產時,泰芮絲還只是個襁褓中的嬰兒),他認為小女孩喜歡到這兒度假是很自然的事。泰芮絲每年七月來到這裡,由爸爸的一位姊姊,珂拉拉姑母照顧。珂拉拉是名耳聾的老處女,她也喜歡這塊與世隔絕的處所,如她所言,在這兒,她不會看到其他人蠕動嘴唇,而且,她知道這兒安靜得除了松林裡的風聲,甚麼也聽不見。拉霍克先生很慶幸有阿惹魯茲這間宅子可讓他擺脫女兒,也讓女兒有機會和貝納.德斯蓋胡相處。雖然沒有正式的婚約,但兩家人的共同心願就是有一天泰芮絲可以嫁給貝納。
的確,她曾仰慕他,為他傾倒:對她來說,再沒有比這容易偽裝的姿態了。無論是在阿惹魯茲的客廳裡,或是在田野邊的橡樹林中,當她抬眼望著他,眼裡總是能盛滿愛慕之情,她就是有這個本事。有此等獵物匍匐在他腳邊,這小子很是得意,卻不訝異。「別玩弄她,她是在折磨自己。」他母親反覆叮嚀。
泰芮絲在腦子裡勾勒出貝納的模樣,微笑思忖:「說真的,相較於大部分我可能嫁的對象,他算是比較機伶的。」這荒原上的女人比男人來得優秀許多,男孩子打從中學起就活在哥兒們的小圈圈裡,一點兒也不求精進。他們的心長久存活於這座荒原之上,思想也持續停留在這兒,唯一的樂趣也只能從這座荒原獲得:如果他們的外表不再看似他們的佃農,不再以當地的方言說話,行為不再粗魯無禮,就如同背叛了、遠離了這片大地。貝納外表看來嚴厲,但不也有顆善良的心嗎?在他生命垂危之際,佃農們都說:「他死了以後,這兒就再也沒有君子了。」是的,心地善良,思路清晰,為人真誠;對於自己不懂的事,他從來不談;他能坦然接受自己的能力有限。少年貝納並不那麼醜,這位長得不夠標緻的希波呂特對於追逐荒原上的野兔十分熱衷,對年輕女孩卻不怎麼好奇……https://m•hetubook.com.com
「喔!不會,不會每天都來。」
九月,她們會在吃過點心後出門,走進這片乾旱大地的深處:阿惹魯茲一滴水也沒有;得在沙地上走上好一陣子才能到達一條稱為「野獸頭」的小河源頭。眾多的細流在楦木樹根間形成窄小的淺草窪地。年輕女孩的腳丫浸在冰涼的溪水裡凍到麻木,但才稍稍乾些,立即又感覺熱得發燙。那邊有幾間獵鴿人為十月份的打獵季節準備的小木屋,如同以往,她們走進其中一間,當作陰涼的客廳在裡頭休息。找不到話聊,一句也沒有:任憑這種綿長的天真無邪停駐,時間一分一秒流逝,女孩們絲毫不想動,像名靜止不動等待飛鳥飛起的獵人,以手勢示意人安靜。她們感覺彷彿稍一挪動,彼此間那尚未成型的純潔幸福就會被驚擾,繼而消逝。安娜首先伸伸懶腰,她急著要去獵黃昏的雲雀;泰芮絲雖然討厭這遊戲,卻還是跟著她,因為她太喜歡有安娜陪在身旁。安娜到衣帽間拿了槍管口徑24,沒有後座力的獵槍。她的好友站在斜坡上,瞧著立於黑麥田中央瞄準太陽的她,那一副企圖射滅太陽火焰的模樣。泰芮絲摀住耳朵;藍天裡,欣快的鳥鳴戛然而止,女獵人撿起受傷的鳥兒,一隻手小心握著,用雙唇順順牠溫熱的羽毛,把牠悶死。
「我嫁給他是因為……」泰芮絲眉頭深鎖,一隻手蒙住雙眼,努力地回想。這門婚事將讓她成為安娜的嫂嫂,她為此開心得像個孩子。其實,真正覺得有趣的人是安娜;對泰芮絲來說,多一層關係並沒有甚麼差別。老實說,為何要覺得羞愧?貝納擁有的兩千公頃土地確實吸引她。「她的血液裡始終流著對地產的欲望。」餐宴後,餐具收拾乾淨,斟上飯後酒,泰芮絲時常留下來和男人們待在一起,聽他們談論佃農們的事情、礦場裡的椿柱、寶石與松脂等等話題。財產價值估計這件事最讓她興致勃勃。毫無疑問地,擁有、管轄一片遼闊的森林的念頭非常吸引她。「況且,他不也一樣愛我的松樹林。」但是,也許泰芮絲當初是順從了內心某種模糊隱晦的情感,現在她正努力探索那是甚麼。或許在這樁婚姻中,她最想得到的不是管轄權、所有權,而是hetubook•com.com一個庇護所。她倉促決定婚事,難道不是因為恐懼嗎?這個務實的小女孩,善於家務的孩子,急於確立自己的地位,找到終身的歸宿;她需要安全感,藉以避開未知的危險。她從未像在籌備婚事那段期間一般理性,她努力將自己融入家庭之中,「她找到安身之處」;她進入一種秩序。她找到了救贖。
安娜不希望天天見到她;言之有理,她無言以對;就連泰芮絲自己也覺得任何反駁的話都顯得薄弱無力。安娜明天不想來;也沒有甚麼理由不來;只是為甚麼要天天見面呢?安娜說,時間久了她們會厭倦彼此的。泰芮絲答道:「是啊……是啊……千萬別覺得不來不好意思:妳想來的時候再來吧……等妳沒別的有趣事情可做時再來。」少女騎上腳踏車,按著車鈴,消失在夜色已經降臨的路上。
泰芮絲朝回家的路走去;佃農們遠遠地向她打招呼;孩子們則不靠近她。這時候,羊群在橡樹林裡閒步,突然之間,羊兒全奔跑起來,牧羊人大聲叫喊。姑母在門口等著她,像所有聾子一樣叨叨念念,不讓泰芮絲有機會開口說話。為甚麼這般焦慮?她不想看書;甚麼事都不想做;又到處閒晃。「別走遠了,晚餐馬上準備好了。」她又回到路邊,放眼望去,一片空蕩。廚房門口招呼吃飯的鈴聲響起。或許,今晚該把燈點上。這個少女有些迷惘,她感受到的靜寂,並不亞於漠然靜坐,雙手交叉擱在桌巾上的耳聾姑母。
阿惹魯茲真是世界的盡頭。到了這裡,就再也不可能往前進了。人們口中的「區」只是幾幢租佃地上的屋舍,散布在黑麥田的四周,沒有教堂,沒有村辦公室,也沒有墓園;只有一條坑坑窪窪的道路通到十公里外的聖克萊爾。過了阿惹魯茲,這條滿是車轍的路就成了沙土小徑,從此地綿延八十公里,一直到大西洋,沿途只有沼澤、潟湖、細長的松樹和荊棘叢生的荒原。到了冬末,綿羊身上都蒙了塵一樣的灰。聖克萊爾最顯赫的人家全來自這荒僻之地。上個世紀中期,除了放牧的微薄收入,祖父輩們開始因松脂和木材生意而獲利,移居到聖克萊爾,他們在阿惹魯茲的房子就成了租佃地的莊園。房簷與大樑上的雕花,間或以大理石的壁爐,都是過去尊榮的見證。屋舍每年塌陷一點,側翼的屋頂幾乎頹傾垂壓至地面。
「妳明天還會來嗎?」
訂婚的那個春天,他倆走在阿惹魯茲通往維勒梅札的沙徑上。抬頭看,橡樹的枯葉還未落盡,就像蔚藍的天空沾染一點污漬;滿和-圖-書地都是乾枯的蕨類,彎彎的青綠新芽從土裡鑽出。貝納說:「小心妳的菸頭,那會引燃的。荒原一滴水也沒有了。」她問:「蕨類真的含有氫氰酸嗎?」貝納不知道含量是不是足以致死。他溫柔地問:「妳想尋死嗎?」她笑笑。他說希望她做個單純一點的人。泰芮絲還記得自己閉上眼睛,他的一雙大手捧著她的小腦袋,附在她耳邊說:「這裡頭還有些古里古怪的念頭。」她答道:「那就由你來趕走它們吧,貝納。」他們看著泥水匠正在維勒梅札佃租地上的房屋加蓋房間。這屋子的主人是波爾多人,他們想讓「快被肺病折磨死」的小兒子到這兒養病。他姊姊也死於同樣的病。貝納非常瞧不起亞齊維多這家人:「他們信誓旦旦地說不是猶太裔……但看看他們的模樣就知道了。還有肺結核……這所有的病……」泰芮絲靜靜地沒說話。安娜就要從聖塞巴斯提恩修道院回來參加婚禮。她和德基連家的兒子是男女儐相,要在彌撒後負責替教堂募款。她要泰芮絲「在回信裡」告訴她,其他伴娘們穿甚麼樣的禮服。泰芮絲沒有樣本嗎?選一些搭配得宜的顏色對她們都好啊……泰芮絲從未感到如此平靜;然而,她以為的平靜,只因她內心那條巨蟒仍在夢寐中,靜靜地冬眠,尚未甦醒。
貝納.德斯蓋胡繼承了父親在阿惹魯茲的房子,就座落在拉霍克家旁。打獵季節開始前,絕對見不到他的身影,他只在十月,附近設置了捕野鴿的網罟後,才會入住這兒。冬天,這個理性的男孩在巴黎唸法律;夏天也只撥個幾天的時間和家人在一起。他的寡母改嫁給在聖克萊爾「一文不名」卻以揮霍聞名的維克多.德拉塔夫,這令他頗為惱怒。同母異父的妹妹安娜當時年紀尚小,不足以引發他的關注。他因而更常將心思放在泰芮絲身上嗎?地方上的人都認為他們理當結為夫妻,如同這兩家的產業注定要合併為一;關於這一點,這個精明的小伙子甚是同意。但是,他從不輕率行事,更以審慎安排生活而自豪:「人的不幸都是咎由自取……」這個略為肥胖的年輕人總是這麼說。結婚前,他各花一半的時間工作和娛樂,若說他喜歡美食、美酒,尤其愛打獵,那麼,按他母親的說法,他也「拼了命」地在用功學習。因為身為一個丈夫,應當比妻子更有學識;而泰芮絲的聰明是出了名的。她是個有思想的人,這是肯定的……但貝納深知如何讓一個女人屈服;何況,他母親總是告訴他:「雙邊布局」不是件壞事;拉霍克先生對他的將來會有所
和_圖_書助益。完成了義大利、西班牙、荷蘭這幾趟「事前縝密規劃」的旅行之後,二十六歲的貝納.德斯蓋胡將迎娶這荒原上最富有、聰明的女孩為妻。她或許不是最漂亮的,「但人們不問她是美是醜,只是被她的魅力吸引」。
貝納啊,貝納,你這樣簡單、固執又單純的人,該如何領你進入這般模糊混亂的世界呢?「但是,」泰芮絲暗自思忖,「肯定我一開口,他就會打斷我的話:『為甚麼妳要嫁給我呢?我並沒有緊緊追求妳啊……』」究竟為甚麼要嫁給他?他並沒有迫不及待地渴望娶她,那倒是事實。泰芮絲還記得貝納的母親,維克多.德拉塔夫夫人,她總是逢人就說:「貝納是可以等啊,但她就是想著要嫁,就是要嫁,就是要嫁。可惜她受的教養和我們家的不同;舉例來說吧,她給人的形象就是:她是個老菸槍;不過,她擁有率直、坦白的個性,如同黃金一樣。我們很快就能將她導向正軌的。當然啦,這門婚事也不至於完美無缺。沒錯……貝拉德外婆……我知道……不過那些事都已經被遺忘了,不是嗎?我們甚至說不出曾經發生過甚麼醜事,它被掩蓋得這麼好。您相信遺傳嗎?她父親的確有些壞念頭,眾所皆知;幸而他只給她好的示範:他是個世俗的聖人,況且,他人脈廣闊,是個有影響力的人。人總會需要靠些關係嘛。總而言之,有些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算了。還有啊,信不信由您,她比我們還富裕。雖然不可思議,但確實如此。再者,她傾心愛慕貝納,這是最好不過的事了。」
泰芮絲垂著雙眼,頭靠著車廂的玻璃。當年在聖克萊爾往阿惹魯茲的路上,約莫早上九點,還沒到一天最熱的時分,她看到的不是冷漠的未婚夫,而是他的小妹妹安娜,紅通通的臉蛋,騎著腳踏車——那時蟬兒已經在松林間呼應高歌,藍天下的荒原像是一個大火爐,熊熊燃燒著。幾百萬隻的蒼蠅從松林下高高的蕨、石楠、金雀花間飛起:「穿上妳的外套再進去客廳吧;那裡頭冷得像個冰窖……」珂拉拉姑母繼續說:「孩子,等妳們的汗乾了再喝點東西……」安娜對著耳聾的姑母大聲說著客套話。「別扯著喉嚨喊,親愛的,她懂唇語,只要看嘴形就知道我們說甚麼……」小女孩仍然用力說著每個字,小嘴都變形了,卻是白費氣力。姑母的回應完全搭不上邊,兩個好姊妹忍俊不住不得不跑到別處,拋開顧忌放聲大笑。
和圖書
泰芮絲坐在幽暗的車廂深處,回首生命中這些純潔的時光——純潔,卻是在一種脆弱且不確定的幸福微光下。而當時的她並不知道,這混沌的微光是她在這世上唯一能擁有的快樂。沒有任何徵兆警告她,她所有的快樂僅只存於酷熱難當的夏季裡,一個陰暗的客廳中,在這張紅色棱紋布沙發上,身旁的安娜雙膝靠攏,上頭放著一本相簿。這份幸福感來自何處?安娜和泰芮絲有任何相同的興趣嗎?安娜討厭閱讀,只喜歡針線活,沒事閒扯笑笑鬧鬧。她對任何事都沒主見,但泰芮絲成天愛讀保羅.德.寇克的小說,《週一漫談》報和《古羅馬執政官歷史》,那些所有在鄉間別墅櫃子裡翻找得到的舊書。除了當天空中的大火球逼得人們都躲在陰涼處哪兒也不去的時刻,她們喜歡窩在一起度過午後時光外,二人沒有任何共同的嗜好。安娜有時會站起來看看太陽是否不那麼毒辣了。但才微微打開遮光窗板,陽光就像一股熔化的金屬液體般猛然射進來,彷彿險些要燒掉蓆子,她只得再把窗都關上,縮在一角。
即便到了黃昏,太陽的紅光殘留在松林低處,最後一隻知了在接近地面的低枝幹上奮力鳴叫,橡樹下的暑氣仍舊盤桓不去。兩名好友躺在田野邊上,宛如坐在湖畔一樣。暴雨的烏雲形象變化萬千。安娜才說她看著像個長著翅膀的女人,泰芮絲還沒來得及辨識出,小女孩又說,這會兒變成隻躺著的怪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