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見了尚.亞齊維多很多回嗎?他大約十月底離開阿惹魯茲……我們大概一起散步了五、六次吧。我印象特別深刻的是我們一起寫信給安娜那次。這個天真的小伙子用了一些他認為足以讓安娜感到安慰的話,然而我卻覺得殘酷極了;但我沒跟他說。我們最後幾次一起散步,在我記憶中好像就是只有那麼一次。尚.亞齊維多向我描述巴黎生活和他的同學,我想像在那樣一個國度裡『成為自己』就是圭臬。『在這兒,你們注定要活在謊言中,一直到老死。』他說這些話是意有所指嗎?是對我有甚麼疑惑嗎?照他的言論,我不可能忍受這種令人窒息的氣氛:『您看,』他對我說,『所有的靈魂都被禁錮在這片無邊無際的茫茫冰原上;偶爾有個裂縫,污水湧了出來:有個人掙扎,消失;冰層又恢復原狀……因為這裡的每個人,跟其它地方一樣,生來就得遵從他自己的律法;這裡跟其它地方一樣,每個人命定的運數都不相同;卻又要屈服於這共同的悲慘命運;有些人反抗:家族的人會對於發生的悲劇三緘其口。像這兒的人說的:不能張揚,要守口如瓶……』——啊!是啊!我喊道。有時我想找某位叔公或祖母的照片,但翻遍所有的相簿都找不著,從來沒有人告訴我為甚麼,除了有一次,有人坦承:『他消失了……他們把他逼走了』。」
她臨時扯了一個計畫,事實上後來也照著進行了:尚.亞齊維多同意寫一封委婉的信給安娜,好讓安娜斷了念頭。泰芮絲強調那年輕人完全沒有跟安娜結婚的意思時,貝納忍不住狂笑:亞齊維多家的小子會不想娶安娜.德拉塔夫!「啊!妳胡扯的吧?很簡單,就只是因為他知道已經沒希望了;這些人,要是他們知道輸定了,就不會冒險行事。妳還是那麼天真哪,親愛的。」
貝納被她們說話的聲音驚醒,穿著睡袍,在客廳和_圖_書等她們。泰芮絲不該逃避回想發生在兄妹間的這一幕。這個男人竟然粗魯地抓著一個虛脫的小女孩的手腕,一直把她拖進三樓的一個房間裡,鎖上了門。這,這就是她的丈夫。泰芮絲想:這個貝納,再過兩個小時,將是妳的審判官。這家人的思考模式使他毫不猶豫。無論發生甚麼事,他都知道為了家族利益,怎麼做是最好的。妳焦慮不已地,準備一段長長的辯護詞;但只有沒有原則的男人才會接受一個不尋常的理由。聽到她的辯白,貝納肯定會訕笑:「我知道該怎麼做。」他一直都知道該怎麼做。若是偶爾稍有遲疑,他會說:「我們開過家庭會議,決議……」妳想他還沒準備好審判詞嗎?妳的命運早就決定了,現在還是睡覺好了。
「別和貝納討論這套倫理道德的立論——甚至只要同意這些無疑只是可悲的詭辯就行;但是要讓他瞭解,要他試圖瞭解像我這樣的女人如何被傷害,又有甚麼感受。晚上,在阿惹魯茲的飯廳裡,貝納在旁邊廚房最角落脫掉靴子,用方言說白天獵鴿的事。捕到的鴿子還在袋子裡垂死掙扎,鴿袋在桌上不停鼓動。貝納悠哉吃著晚餐,恢復了食慾讓他非常開心——他喜孜孜地數著滴了幾滴『福勒溶液』:『這樣才健康。』他總是這麼說。壁爐的火熊熊燒著,吃甜點時,他只要將椅子轉過來就能把穿著毛氈鞋的雙腳放到火上取暖。他讀著《小吉隆德》,讀著讀著閤上了雙眼。有時他會打鼾,但我經常連他的呼吸聲都聽不到。巴嫂還穿著舊拖鞋在廚房晃來晃去;然後才會把燭台拿來。接下來便是一片寂靜。呵!阿惹魯茲的寂靜!不是生活在這片被遺忘的荒原的人,是無法瞭解的:寂靜圍繞在房子四周,宛如在這片死寂的密林中凝結成固體,除了偶爾傳來貓頭鷹嗚嗚的叫聲(夜裡,我們以為聽到了平日壓抑的嗚咽。)。」www.hetubook.com.com
「尚.亞齊維多擔心我也遭逢同樣的命運嗎?他一再跟我說他根本不會想到跟安娜談這些事情,因為,雖然她熱情如火,卻是一個再單純不過的靈魂,只是有那麼一點點拗,但很快就會被馴服:『但是您!每次跟您說話我都能感覺您對真誠人性的極度渴望……』要把這些話原原本本地說給貝納聽嗎?他甚麼都聽不進去,都不會明白的,我真是瘋了傻了!只要他知道,不管怎樣,我並沒有輕易繳械投降。我還記得曾反駁那小伙子,說他伶牙利嘴地高調維護墮落的行為。我甚至把記憶中高中唸過的倫理課都搬了出來。『做自己?』我說,『但我們生來如何,就是如何。』(不需要再繼續說下去了;但也許對貝納得繼續解釋清楚。)亞齊維多否認最墮落的行為就是否定自己。他斬釘截鐵說沒有一個英雄或聖人不是不斷自我反省,不是先將自己的能力發揮到極限:『要找到上帝,就得超越自我。』他強調。他又說:『接受自己,這使得最優秀的人必須直接面對自己的矛盾與弱點,但是不能戴著假面具,並且必須是一場誠實無欺的戰鬥。這就是為甚麼這些擺脫思想束縛的人往往皈依最狹隘的宗教。』」
她邁出大門https://m•hetubook.com.com。泰芮絲趕忙點上掛在門廳的燈,跟上她的腳步:
因為有蚊子,貝納說不要點燈;所以他沒看見泰芮絲的眼神。「他恢復胃口了」,他是這樣說的。波爾多的醫師已經救回他這條命。
「啊!妳啊,妳的確是,妳骨子裡跟這家人一樣!妳裝出崇尚自由的模樣,但自從結婚之後,妳就完完全全變成了這家族的人……是,是啊,那當然!妳以為妳是為我好;妳背叛我是為了拯救我,嗯?妳甚麼也不必解釋了!」
泰芮絲和尚,寫好了那封信並寄出去之後,以為這件事會就這麼落幕——他們萬萬沒想到安娜竟然不罷手——就好像一個人碰到性命攸關的問題時,會向理性的分析讓步!她躲過母親的監視,搭上火車。在阿惹魯茲陰暗的道路上,清澈夜空的月光從樹梢間滲出,為她指引方向。「關鍵在於能否再見他一面;如果她再見到他,他就會再次被征服;必須要再見到他。」她一路踉踉蹌蹌,踩在車輪駛過的泥濘裡,扭傷了腳,她是那麼急著來阿惹魯茲。但現在泰芮絲卻告訴她,尚已經離開了,到巴黎去了。安娜搖搖頭,不可置信,她不相信;絕不能相信,她若是信了,就會因疲累和絕望而倒下:
「尤其是亞齊維多離開後,我對這寂靜感受更深。只要知道太陽昇起後還能再見到尚,我便不再畏懼外面的黑暗;他就在離我不遠的地方睡著,荒原不再空蕩,暗夜不再幽黯。但自從他離開了阿惹魯茲,最後一次見面時,他與我約定一年後再見。真心盼望,他說,到那時我已經獲得解脫(至今我仍不知道他只是隨口說說或是意在言外。我揣想著這個巴黎來的人再也無法忍受寂靜,忍受阿惹魯茲的寂靜,他對我的愛慕是因為我是唯一能傾聽他的人),自從離開他之後,我感覺像走入一道永遠沒有盡頭的隧道,墜入越來越深的陰暗之中;有時我問自己,在www.hetubook.com.com我抑鬱而死之前能不能呼吸到自由的空氣。直到一月,我生產之時,一切都很平靜……」
她打開門,泰芮絲問她上哪兒去。
她穿越霧氣濃重的草地。幾隻狗驚醒了。維勒梅札的橡樹林到了,那屋子不是睡著了,而是死去了。安娜在這座空蕩的墳墓四周轉呀繞呀,用雙拳垂打著門。泰芮絲像木頭人一樣,動也不動,把燈放在草地上。她看見好友輕飄飄的鬼魂貼在一樓每扇窗上。不用說,安娜重複呼喚著一個名字,但沒有聲嘶力竭地大喊,她知道喊也沒有用。安娜的身影一會兒被屋子遮住;一會兒又出現,再次走到門口,癱軟在門檻上,雙臂環抱膝蓋,將臉埋進裡頭。泰芮絲把她扶起來,費力摟著她。安娜步履踉蹌,不斷地說:「我明天一早就去巴黎。巴黎沒那麼大;我會找到他的……」,但她的聲調像一個已經無力繼續抵抗,放棄了的孩子。
貝納站在門口,等著泰芮絲回來:「我沒事!我甚麼病都沒有!」他一看到泰芮絲的洋裝在夜色中出現就喊著。「妳能相信嗎?妳看看我的體格,竟然會貧血?真是不可置信,可這是千真萬確的:真的不能被外表騙了。我要治療一段時間……福勒氏療法:這是含砒霜的亞砷酸鉀溶液;但能讓我恢復胃口,這是最重要的。」
泰芮絲正想辯白,她搶在前頭:
「妳說謊!妳一直都在說謊!」
「我再說一次,他兩天前就已經走了。」
「我不相信www.hetubook.com.com
。」
泰芮絲還記得一開始她並不覺得不耐煩:那晚貝納說的所有事,泰芮絲聽來都比平常更像耳邊風(彷彿那些話來自更遠的地方)。她甚麼也聽不見,她的身體和靈魂都被帶到另一個世界,那兒生活著一群有著熱切渴望的人,他們只想認識更多、瞭解更多。借用尚的話,「成為自己」,他一再自豪地說。晚餐時,當她終於提到見到了亞齊維多,貝納大嚷:「怎麼現在才說呢?妳這人還真是古怪!怎麼樣?你們決定怎麼做?」
想到這兒,泰芮絲猶豫了;她竭力不去回想尚離開兩天後,在阿惹魯茲宅子裡發生的事:「不,不,」她想,「這和我等會兒要向貝納解釋的事一點關係都沒有。我沒有時間浪費在這些事情上,這一點幫助都沒有。」但想法是不聽使喚的;無論如何也控制不住奔騰的思緒:泰芮絲永遠忘不了十月的那個晚上。貝納在二樓脫衣服。泰芮絲等著柴火燒盡再上樓去。她很高興能夠獨自待一會兒:尚.亞齊維多這時在做甚麼呢?或許在他提過的那個小酒館裡喝酒;或許(夜色多麼柔美!)他開著車,跟一個朋友在幽靜的布洛尼森林兜風。或許他正在案前讀書,而巴黎就在遠處喧囂。寂靜,是他創造了寂靜,是他征服了寂靜,對抗這俗世的雜沓擾嚷。這寂靜不是外界加諸於他的,和使泰芮絲窒息的寂靜不同。這寂靜是他的作品,只在這燈下,只在這擺滿了書的書架上,不會蔓延到更遠的地方……泰芮絲正沉浸在這思緒中;突然聽到狗吠聲,然後是哀鳴聲,和一個她熟悉的、虛弱的聲音,在門廳前安撫狗兒。安娜.德拉塔夫打開門,她管不了已經夜深,從聖克萊爾一路走來,鞋上沾滿了污泥。她小小的臉變得蒼老了,但目光炯炯。她把帽子扔在扶手椅上,問道:「他在哪兒?」
「妳弄錯方向了,親愛的安娜。這是去庇烏爾耶的路。維勒梅札是往那邊。」
「去維勒梅札,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