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huit

拉霍克先生不放棄地重覆請求,墊著枕頭半倚半臥的耳聾姑姑珂拉拉,也察覺到泰芮絲正飽受致命的威脅,呻|吟著:「他跟妳說甚麼?他們要妳做甚麼?他們為甚麼要傷害妳?」
「差一點哪,」沛德梅醫師說:「如果那位名醫趕來了,這回治癒的功勞就全歸他了。」
被馴服的安娜被德拉塔夫夫婦帶回聖克萊爾,自此,直至生產前,泰芮絲再沒離開過阿惹魯茲。十一月,長夜無盡,阿惹魯茲的寂靜滲入她的骨子裡。寫給尚.亞齊維多的信,杳無回音。毫無疑問,他打心裡認為沒必要花那工夫給這個鄉下女人寫信。首先,美好愛情的回憶裡,容不下一名懷孕的女人。也許,隔著距離看泰芮絲,會覺得她平淡乏味,固執愚蠢又裝模作樣。然而,他又能領會多少她那令人迷惑的純真,毫無掩飾的眼神,以及從不猶豫的舉止?事實上,他以為她像小安娜一樣會被他的言語迷惑,願意拋下一切跟他走。尚.亞齊維多對於能輕易得手沒有挑戰性的女子存有戒心。他害怕勝利,那勝利的果實。然而,泰芮絲賣力地活在尚.亞齊維多的世界中。可是尚喜歡的那些書,那些她讓人從波爾多買來的書,內容是那麼荒誕莫名。
可是,德拉塔夫夫人無法忍受泰芮絲一副受不了別人稱讚小瑪麗與她是如何相像的矯情樣。這類頻繁的稱讚(「噢,這可愛的小女孩,跟您根本就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使得年輕的泰芮絲處於某種極端的情緒中,一種她不善於掩飾的情緒。「這孩子完全不像我,」她堅持:「您看她,膚色深褐,一雙黑眼睛。再看看我的照片,我小時候很蒼白。」
自從家中有了個新生兒,安娜也跟著重新活起來。搖籃對女性總有莫名的吸引力,尤其是安娜,她滿懷欣喜地逗弄嬰孩。為了能隨心所欲去探望小瑪麗,她對泰芮絲釋出善意,不過,僅止於某些表示親暱的肢體語言與稱謂,沒別的了,兩人間過往的真摯情誼,已然煙消雲散。安娜擔心身為母親的泰芮絲對自己產生妒意。「小瑪麗喜歡親近我勝過她的母親。她見到我就笑。那天我抱著她,泰芮絲想接手,瑪麗就哭了起來。小瑪麗比較喜歡我,有時讓我尷尬。」
「這次,妳沒有驚慌失措是對的,是馬諾那邊失火……」貝納又問,「我喝過藥水了嗎?」不待泰芮絲回答,他逕自往水杯裡又注了幾滴,她緘默不語,也許是出於懶,又或者是累了。泰芮絲當時在想甚麼?「我不可能是事前就打算好保持沉默的啊。」
沒有任何朋友,每個夜裡,他都是如何度過?為甚麼選擇這樣的生活?「他很準時,」德拉塔夫夫人說和-圖-書:「他每天晚上膜拜聖像,可是沒有熱情,我認為他不是那種虔誠的人。至於慈善活動,他壓根兒無心參與。」她惋惜他取消了慈善會的樂隊贊助,家長們也抱怨他不陪孩子們去足球場玩。「整天埋頭看書不是壞事,不過教區很快就會給丟囉。」為了聽他講道,泰芮絲經常到教堂去。
「想想別的說詞吧,泰芮絲。我以家族的名義懇求妳,再想想其它的理由或藉口吧,唉,可憐的孩子!」
十二月初,貝納舊病復發,倒臥在床。一天清晨,醒來時,他渾身顫抖,雙腿失去知覺無法動彈。悲劇就此降臨!某夜,德拉塔夫先生自波爾多請來一位醫師會診,他檢視過病人後,久久不語(泰芮絲緊握著燈,巴嫂猶記當時泰芮絲瞬間慘白如床單的臉)。在幽暗的樓梯口,沛德梅醫師為防泰芮絲偷聽,壓低嗓子對同事說,達爾蓋藥師給他看了兩張被篡改過的處方箋,一隻沾染罪惡黑墨的手於第一張上頭添上:福勒藥水。另一張則寫有高劑量的哥羅芳、毛地黃溶液與烏頭碱。這兩張處方是巴利翁連同其它處方一塊兒送去藥房的。達蓋爾藥師照單給了這些毒物後,焦慮不安,翌日便去找沛德梅醫師……是的,這一切,貝納與泰芮絲本人一樣清楚。一輛救護車火速將貝納送往波爾多就診。那日起,貝納的病勢逐漸好轉。泰芮絲獨自留在阿惹魯茲。即便是孤身自處,她仍感到周圍一片喧雜,如同一頭藏匿的牲口聽見一群獵狗自四方逼近。她精疲力竭,彷彿歷經一場漫長而劇烈的奔跑,眼看著即將抵達終點,她已伸手向前,卻猝然摔倒在地,疲憊不堪的雙腿,她動彈不得。他父親在某個冬日將盡的夜晚來看她,懇求她為自己辯駁。趁一切還來得及挽救。沛德梅醫師無法斷言這張處方絕對不是他開的。至於烏頭碱、哥羅芳與毛地黃溶液,雖說他不可能開出這麼高的劑量,但既然病人的血液中沒有驗出其中任何一點毒物,他同意撤銷告訴……
然而,當晚,沛德梅醫師來到嘔吐哀泣的貝納床前,問及白天的細節時,泰芮絲卻隻字未提餐桌上發生的一切。只消一句話,醫生便可得知貝納吞入過量砒霜這件事,且不會遷累她。她大可編排這樣的話:「當時我根本沒注意到……我們都被那場大火給嚇壞了……但現在,我可以發誓,他喝下了雙倍的劑量……」然而,她選擇沉默,她有絲毫說出實情的意願嗎?午餐時,這個念頭已在她心底漸漸萌芽,自心靈深處萌生付諸行動的念頭……雖未成型,但她已然模糊意識到了。
泰芮絲擠出一絲力氣,衝著姑姑微微一笑,牽起她的手,小女孩回答課堂提問般陳述:「那是一位在路上遇到https://m.hetubook•com•com的男人,天太黑,我沒看清他的臉,他也沒有告訴我他住哪個村莊。」有天晚上,他來把藥取走了。可惜,家裡誰也沒有撞見他。
「那麼,極有可能就是『那個』。」並非下定決心,她只是想確認她的猜測。「不,我並沒有受到邪惡的蠱惑;那不過是為了滿足帶點危險的好奇心罷了。我還記得第一次時,我趕在貝納走進飯廳前朝他的水杯裡注了好幾滴福勒藥水:『僅此一次,我只是想弄明白……這樣,我就知道是不是那藥水讓他病倒的。就這麼一次,以後不會了。』」
德拉塔夫夫人琢磨著另邀一位名醫來會診,又顧慮著沛德梅醫師因此不悅,他是家中多年老友。再說,泰芮絲也怕找人會診的舉動會讓貝納更加憂心自己的病情,因而刺|激到他。然而,八月中,在一次更嚴重的發病後,沛德梅醫師主動提出邀請另一位同事來看診,幸好,隔日貝納的病情有了起色,三個星期後,已康復到只需休息調養即可。
除了如實告訴他事情始末以及如何發生之外,別無他法。那日,馬諾發生大火,他們一家正走向餐桌準備吃中飯。有人說火勢離聖克萊爾尚遠,有人堅持該敲警鐘,發警報。松林燃燒的焦脂味瀰漫在炙熱的空氣中,太陽也看似被薰焦了。當時,泰芮絲別過頭看著正在聽巴利翁匯報的貝納,那隻汗毛粗濃的大手還擱在水杯上,忘了縮回,過量的福勒藥水一滴滴落入杯中。貝納一口喝下,熱到昏沉的泰芮絲沒想到提醒他喝下了雙倍劑量這件事。眾人離開了飯桌,僅留她在那裡剝著新鮮的杏仁,紋風不動,置身整場騷動之外,對於這場大火,一如她對自身災難以外的一切,全然無動於衷。警鐘沒有響。貝納終於回到家中。
泰芮絲還記得在珂拉拉姑姑床前與父親的爭辯。柴火照得整間房亮澄澄,他們都不想點亮燈。泰芮絲用背書式的平板語調向父親解釋:「我在路上遇見了一個男人,他不是阿惹魯茲本地的人,他跟我說,既然我派人去達爾蓋那邊,能否順便帶上他的處方箋,他欠達爾蓋錢,不好親自去那間藥房……他說會來家裡拿藥,可是沒留下姓名,也沒有地址……」
她不願意瑪麗長得像她。這個小身軀已自她的肉體分離而出,與她的任何牽繫都不是泰芮絲所期望的。流言迅即漫開,說小女嬰是如何缺乏關愛,可沒被母愛壓到喘不過氣。但是,德拉塔夫夫人卻說泰芮絲是以她自己的方式愛著女兒:「當然啦,不能要求她緊盯小瑪麗洗澡、換尿布吧,她不擅長做那些事;不過,我看過她徹夜坐在搖籃邊,沒有抽菸,靜靜端詳睡覺中的嬰兒……再說,我們有位十分稱職的褓姆,而且還有https://m.hetubook.com.com安娜,喔!安娜這女孩,我肯定她將來一定是個好媽媽……」
他們使用的是共通的詞彙嗎?他們藉以溝通的相同字眼卻各表其意。泰芮絲時而難以忍受驚叫出聲,全家人都認為這年輕女人又在開玩笑。
貝納乘車來到阿惹魯茲,打算藉由獵打野鴿恢復元氣。泰芮絲十分疲累,珂拉拉姑姑患急性關節炎,下不了床,一切事務都落在泰芮絲這名年輕女子的肩上:兩個病人,一個孩子,以及交接自珂拉拉那兒的一堆繁瑣事務。泰芮絲滿腔熱忱代替珂拉拉姑姑照料阿惹魯茲的窮人。她踏遍各農莊,與她姑姑一樣請人看診,自掏腰包替人買藥。看見始終關閉的維勒梅札莊園,她也不感傷,她不再想尚.亞齊維多,也不再想這世上的任何人。她獨自穿過隧道,悠悠忽忽。她正處於最幽暗之地:必須毫無遲疑,義無反顧地穿越這片黑暗,這片迷霧,走進如空氣般隨意流動的自由裡,快!快呀!
「十二月底前,我都得活在這黑暗之中。光這片數不清的松樹還不夠似地,落個不停的雨線,像是在陰暗屋子四周又豎立了數百萬根活人圍成的柵欄。聖克萊爾唯一的道路封閉前,我被帶回鎮上,住在一間與阿惹魯茲同樣陰暗的屋子裡。廣場上的老梧桐仍在為留住樹葉與風雨征戰。除了阿惹魯茲,別處珂拉拉姑姑都住不慣,她因而不願留在我身旁,但經常坐著那輛『出於同轍』的馬車來看望我,風雨無阻,替我帶來小時候愛吃,且以為當時的我仍愛吃的點心,我管它叫做米格(Miques),一種混揉黑麥與蜂蜜做成的灰色糰子;另一種叫做芙卡司(Fougasse)或糊瑪扎(Roumadjade)的糕點。只有在餐桌上我才能見到安娜,她不再與我說話,神情順應,似乎屈服了,原來雙頰上的紅潤也倏忽消失。
是時候正視她犯下的那件事了。該怎麼向貝納解釋?
得掙脫這個世界……怎麼掙脫?何況能去哪兒呢?天氣才轉為鬱熱,泰芮絲的精神隨即跟著萎頓,沒有任何蛛絲馬跡預告她將會做出甚麼事。那一年究竟發生了甚麼?沒有,她印象中沒有任何會導致意外的事件、爭執。她只記得,聖體節那日,當她自半掩的遮窗板向外窺視遊行隊伍裡,幾乎是唯一一位走在華蓋後方的人——貝納時,她對丈夫的厭惡更甚以往任何時日。短短幾秒的光景,村中歸為一片死寂,猶如放行街頭的不是一隻羔羊,而是一頭猛獅……人們全躲藏在屋裡,免於被迫脫帽或禮拜。險境一過,家家戶戶的大門立即重新開啟。泰芮絲緊盯著神父,他幾乎是閉著眼走路,雙手捧著古怪的物品https://www•hetubook.com•com。微微顫動的雙唇,他在和誰說話神情如此痛苦?緊隨其後的,就是貝納,「他在盡自己的義務」。
「自己看著辦吧,孩子,過些日子肚子更大了就別去了。」神父宣講教義或倫理時,不帶丁點個人情感。泰芮絲卻著迷於他聲音中的抑揚起伏,他的手勢,甚至那隱含無比重量的字語……啊!他,或許是能幫助她理清內心紛亂的人。他不同於眾人,因他同樣活在悲劇之中,除了內心的孤寂,那身黑袍亦為周遭的人事增添幾許幽寂。日復一日的儀式能為他帶來些許的安慰嗎?泰芮絲渴望參加平日彌撒,那時的教堂裡只有唱聖歌的孩童,神父俯身對著麵包喃喃低語。但那會使家中與鎮上的人感到詭異,四處喧嚷視其為這段時期的泰芮絲儘管痛苦,但真正令她無法忍受的卻是孩子出世後的生活。表面上沒有任何異樣,她和貝納從未吵架,對於公婆的尊敬勝過她的丈夫。真正的悲劇正是如此。悲劇就在於沒有任何肇因可破壞規律卻索然無味生活的進行,直至死亡。不和睦意味著見面時有言語的摩擦,問題是泰芮絲與貝納根本見不著面,更不用提她與她的公婆。他們的話語對她無異於耳邊風,她也沒想過有回答的必要。
醫生離開後,凝注著熟睡的貝納,她意識飄忽地:「沒有足夠的證據證明是因為『那個』,也可能是因為盲腸炎,雖然沒有其它症狀……或者是流行性感冒。」只是第三天,貝納便可下床走路了。
火車行進的速度緩了下來,繼而長長地鳴了一聲後,又啟動了。黑夜中的聖克萊爾車站,亮著二三處燈光。泰芮絲再沒有甚麼需要檢視的,她掉落敞開的萬惡深淵,徹底被罪惡吞嚥了。接著發生的一切,貝納和她同樣清楚。他突然又發作犯病,泰芮絲日夜守著他,儘管她一臉疲憊,毫無食慾(貝納勸她試試福勒藥水,沛德梅醫師開了張處方箋給她)。可憐的醫生!對於貝納嘔出的綠色液體倍感驚訝,無法理解病人的脈搏與體溫竟會如此不協調,他曾遇過傷寒病人發著高燒脈搏仍平穩,但是,貝納脈搏如此急促,體溫卻低於正常,這是怎麼一回事?流行性感冒,一定是的:感冒,這樣就足以解釋一切。
聽尚.亞齊維多提過幾次後,泰芮絲留意起這位仍屬年輕的神父,他與教民向來無交流,眾人都指他高傲,說,「我們這裡不需要這樣的人。」他只到德拉塔夫家來拜訪過幾次,泰芮絲總注視著他發白的兩鬢與高聳的額頭。
「她的頭髮梳得緊實,一對蒼白難看的耳朵掛在外頭。沒有人提起小德基連這個名字,但是德拉塔夫夫人說,安娜雖還沒說:『好』,但也不再說『不好』了。和_圖_書唉!尚沒有錯估她,果真不需多長的時間便能要她順從,乖乖聽話。因為又喝起開胃酒,貝納的健康變差了。這些人在我周圍交談了些甚麼?他們老是在談論神父,我記得(我們與神父對門而居),他們研究著:『他為甚麼一日四次頻繁地行經廣場,而且每次回去必定是走另一條路……』」。
安娜的尷尬純屬多餘。對此際的泰芮絲而言,女兒亦如人生中其他事物,毫無令她留戀之處。她超脫現實,遠遠地觀看人、事、自己的身軀,甚至靈魂;一切看來不過是海市蜃樓,縈繞身外的迷霧。在這一片虛無渺茫中,貝納卻是駭人的真實,他的臃腫,他的聲音,他那盛氣凌人的口吻,他的自以為是。
「我假裝沒聽見,」德拉塔夫夫人說,「她要是堅持,我就裝作若無其事,她知道那招對我們不管用……」。
連續幾週沒落下一滴雨。引發火災的恐懼讓貝納焦躁不已,他的心臟又痛了起來。露夏那兒的五百公頃森林被大火吞噬殆盡。「要是當時颳起北風,我那片松林也跟著完了。」泰芮絲期待一成不變的天氣出現變化,至於甚麼樣的變化,她也說不上來,也許永遠不再下雨……然後某天,整座森林劈哩啪啦燃燒,連村子也不能倖免。為甚麼這荒原上的村子從不著火呢?火苗永遠選擇松林,不選人,她感到不公平。屋子裡,眾人沒完沒了地討論起火的原因:一個被隨意扔棄的菸頭?有人蓄意縱火?泰芮絲幻想自己某夜醒來,步出屋外,走入最茂密的森林,扔下她點燃的香菸,直到漫天的濃煙遍染剛要破曉的天空……她隨即打消這個念頭;她體內流動的不光是血液,還有對松林的愛。她恨的不是樹。
鎮日無所事事!不能要求泰芮絲為嬰兒縫製衣服,德拉塔夫夫人說:「這些事她不擅長。」鄉村裡,許多婦女在生產時死去。泰芮絲說她也會同她母親一樣死去,惹得珂拉拉姑姑傷心啼哭,泰芮絲還總要添上一句,「死了就算了,沒甚麼差別。」她說謊!泰芮絲渴望活著的意念從未如此強烈,貝納不曾像當時那麼體貼關切過她。「他關心的不是我,是我腹中的孩子。他總是用他那難聽的腔調說:『再多吃些馬鈴薯泥……別吃魚……妳今天走動的量夠多了……』。這些無意義的話宛如掉落深井,激不出波濤,我毫無感覺,如同一名從外面請來的乳母,對於為了她的乳汁而殷勤照料她的人一無感激。德拉塔夫一家子將我當成聖潔的花瓶珍捧著,一只用來盛裝他們後代根苗的花瓶。毫無疑問地,必要時,他們會為了保全胎兒犧牲我。我個人生命的存在感已然喪失。我不過是根蔓枝,在家族眼中,只有我腹中的果實才具有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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