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眼前,一張嘴唇乾皺,一雙眼睛枯竭無淚;她無法知道泰芮絲在想些甚麼。德基連家的兒子說,鄉下的冬天也不致太無聊,對於一位勤於家務的農婦而言:「屋子裡總是有做不完的事。」
十二月十八日,將近下午三點,雲層厚重卻無雨,泰芮絲坐在房間裡的爐火前,頭靠著椅背,閉眼假寐。引擎震動聲驚醒了她。她聽到貝納在前庭的說話聲還有德拉塔夫夫人。巴嫂急匆匆喘吁吁地上樓,顧不得敲門便推開,泰芮絲已端坐梳妝鏡前,往臉頰上抹了腮紅,塗上口紅,她說:「他們不希望我嚇著那個男孩。」
她閉上眼睛,聽見貝納對著德拉塔夫夫人說:「巴利翁夫婦倆太不像話了!回頭看我怎麼教訓他們……」
「先生來信了。」
「您知道,現在收松脂的農人,一天可賺到一百法郎……啊,我們的話題大概讓德斯蓋胡夫人感到疲累了……」
他們彼此都有些驚訝,倆人間鮮少存有束縛感了。泰芮絲暗忖:「在分離面前,人對他人的忍受度也變得寬闊了。」貝納感興趣的不僅是泰芮絲的體重,還有她的話語;在他面前說話,她有種前所未有的自在:「巴黎……等我到了巴黎……」她會去住旅館,也許找一間公寓。她準備去聽課,聽講座,聽音樂會,「再次接受基礎教育」。貝納不再提防她,泰然暢快地飲酒,喝湯。有時,沛德梅醫師在阿惹魯茲的路上看見他們,回家會對妻子說:「真奇怪,他們看起來一點也不像在作戲。」
「貝納,你是不是該去看一下泰芮絲……也許她病得更嚴重了。」
「我真的很為妳的幸福感到高興,我親愛的安娜。」
「啊,對啊……跟我說說瑪麗的近況吧……」
不管雨勢如何傾盆,永遠也無法濕潤阿惹魯茲這片乾涸的土地。即便是在嚴冬,只要經過一個小時的日照,穿著草底帆布鞋,便可在鋪滿乾燥柔軟針葉的小徑上行走。貝納整天打獵,但用餐時刻都會回到家,他擔心泰芮絲,照顧她吃飯,他從來沒有這樣照顧過她。他們之間剩下一絲束縛。他要她每三日量一次體重,每頓飯後至多兩支菸。她聽從貝納的話,走了許多路:「運動是最好的開胃菜。」
安娜的神色頗不以為然且帶著敵意;這幾個月來m.hetubook.com.com,她常重複著她母親的口氣:「任何事我都可以原諒她,她到底是個病人;可是她對瑪麗不聞不問,這點我絕對無法接受。身為母親對孩子如此冷淡,任何理由都是藉口。」
「當心別太過火了!可別把他們弄走,他們知道太多事了,還有,我們那些家產……巴利翁是唯一知道全部底細的人。」貝納又說了一句,泰芮絲沒聽見,她只聽到德拉塔夫夫人說:「總之,謹慎些,別太放心她,多留心她的舉動,尤其不要讓她獨自待在廚房或是餐廳……啊不,她沒有昏倒,她睡了,要不就是裝睡。」
「沒甚麼,天氣不好,我一直待在房裡,也沒甚麼胃口,幾乎吃不下東西。瘦了總比發胖好,不是嗎?跟我聊聊妳的一切吧,安娜,我好開心……」她虛弱地坐著,握住站在一旁的安娜的手,凝視著安娜。安娜認出那張近乎難以辨識的臉上,二道熾熱的目光。她記得曾惱怒地對泰芮絲說:「妳打算這樣盯著我看到甚麼時候!」
此刻,他以同樣的方式看著泰芮絲,消瘦、蒼白。他一定是瘋了,當初才沒有不顧一切甩掉這個可怕的女人,這等同將一個隨時會炸開的爆裂物放在平靜的水面下。不管這一路所為是泰芮絲有意識或無意識的行徑,總之是她親手製造出這場勝過其它悲劇的悲劇,她成了社會新聞,她若不是兇手就是受害者……訝異,驚詫,憐憫引發在場所有人的騷動,德基連家的兒子猶豫著,一時間不知道該說甚麼。泰芮絲說:
泰芮絲頭枕在椅背上。所有人站起身。貝納決定不回聖克萊爾。由德基連家的兒子把車開走,隔天再讓司機連同貝納的行李一同送回阿惹魯茲。泰芮絲努力要起身,被德拉塔夫夫人阻止了。
「貝納先生一向曉得如何馴服那些狗。他會強制牠們套上訓練項圈,用不了多久就馴服了,不過還是不能大意……」
殘冬使得一片光禿的土地更顯赤|裸,一片空寂,只有枯葉仍緊緊攀附著橡樹;泰芮絲喜歡眼前這景象。她領悟到寂靜根本不存在阿惹魯茲。平靜無風的日子,松林也暗自窸窣彷彿在低泣,又像是輕唱搖籃曲催自己入眠,而夜晚則是永無止息的呢喃細語。在她的未來,無法想像和圖書的未來,會有著無數個黎明,幽寂的黎明,或許,她會懷念阿惹魯茲那些群雞啼鳴的清晨。在她未來的夏日,會想念起白日的蟬鳴與深夜的蟋摔。巴黎,不會有碎裂的松林,有的是無以揣度的人心:數不盡的松林之後,將是數不清的人群。
「按照松脂現在的行情來看,他們可真懶啊!」
「我想,您在餐廳用餐會比在房間裡好,食慾會好些。我已經吩咐他們將您的餐具放在飯桌上,就跟從前一樣。」
泰芮絲讀出她的心思:「她鄙視我沒有先主動開口關心瑪麗。該怎麼跟她解釋呢?她永遠不會懂我這樣的人——只在乎自己。安娜在等著哪天她的孩子出生,就全然拋棄自我,好將所有精力傾注在孩子身上,跟她母親,跟這家族所有的女人一樣。而我,我必須擁有自己,我努力忠於自己。這個小德基連甚至連禮服都不用脫就能讓安娜懷上孩子,一旦孩子出世,安娜便會忘掉我們共度的少女時光;忘掉與尚.亞齊維多的愛戀與溫存。這個家族的女人嚮往的是將個人的一切全奉獻給家族的生活方式。多麼動人啊,消去自我,褪去精神,徹徹底底地獻身,真的很美……可是我,我……」
泰芮絲彷彿又見到在法庭上的貝納:那個無論如何也要幫她擺脫困境的盟友。他不惜一切代價希望她康復。沒錯,他果然是害怕了。泰芮絲看到坐在對面的貝納正撥弄著爐火,卻沒看見他那對凸眼正瞪視著火焰中的圖像:《小巴黎人》報上那幅青紅色的《普瓦蒂哀的女囚》插畫。
「也不能說她不配合,」巴嫂對她先生說:「至少她盡力了。」
事過境遷多年後,貝納應該還是會記得,當時,那遭毀滅的殘破身軀,塗著脂粉的蒼白面容走近時,他腦際首先閃現:審判法庭。然而,罪犯卻不是泰芮絲。霎時,又接著浮現《小巴黎人報》上那張彩色圖片,與別的圖片一同裝飾著阿惹魯茲花園內的小木屋——蒼蠅嗡嗡亂飛,蟬鳴與炎陽交融成一片,他孩子般的雙眼,端視著那幀和*圖*書青紅交繪的《普瓦蒂哀的女囚》圖片。
「阿惹魯茲這邊的農民一年採收七、八次松脂,我那座巴利薩克莊園的工人,一年只收四次,沒這裡的農民勤勞。」
「瑪麗現在會說話了吧?」
「妳不問我瑪麗最近過得怎麼樣?」
泰芮絲連手都沒伸,巴嫂堅持地又說了一次,貝納先生肯定在信中寫了甚麼時候回來,她必須知道好提前作準備。
「如果夫人要我讀信的話……」
她不再那麼害怕阿惹魯茲,那些松樹彷彿敞開了一條路,叫她遠走。某個晚上,貝納對她說:「只要等到安娜的婚禮,讓所有人看見您,看見我們在一起,只要再一次。之後,您就可以離開。」當晚,一整夜,她沒有睡去,一種不安的喜悅讓她無法閤上雙眼。黎明之際,她聽見無數的雞在啼叫,不是相互回應,而是一同啼唱,任喧嘩聲充斥天地間。貝納會釋放她,讓她回到開闊的世界,一如他從前將沒能馴服的母野豬放回荒原上。等到安娜一結婚,他們愛說甚麼就說甚麼,貝納會帶著泰芮絲去到巴黎的最深處,由著她消失在茫茫人海中。他們說好了,不離婚,不正式分居,會給眾人一個合理的理由(旅行有益她的健康)。每年萬聖節時,他會將松脂的收成結算給她。
安娜穿著灰鼠毛皮大衣,頭上的軟氈帽既無緞帶也沒有裝飾。(德拉塔夫夫人說了,「這頂沒有任何裝飾的帽子反而最值錢,比我們過去戴的那種插著羽毛裝飾的帽子還貴呢。這頂帽子的確很漂亮。雖是在萊拉卡商店買的,可卻是勒布的款式呢。」)德拉塔夫夫人將靴鞋伸向爐火,一張專橫卻軟弱的臉則轉向房門瞧著,她答應貝納要舉止得宜;但聲明「別想我會親吻她。你總不會如此要求你的母親吧。光是碰到她的手就夠讓我噁心的了。你要知道,她的罪行,上帝都一清二楚,但是,這還不是最www.hetubook.com.com令我反感的。我早看出她是那種會狠下毒手的人……還表現得那麼無辜。真是太惡劣了,簡直駭人聽聞!你記得她說過:『媽媽,您坐這張椅子吧,更舒服些……』還有她是那樣擔心你受刺|激:『我親愛的真是可憐,他非常怕死,去看醫生會要了他的命……』天知道,我當時還不知道真相,從她嘴裡吐出那句『親愛的真是可憐』可真讓我吃驚……」
安娜(無動於衷,彷彿接下來會發生的一切都與她無關)第一時間聽出那熟悉的腳步聲:「我聽見她下樓了。」貝納一手摀著心臟,心跳得難受。他沒有事先回來真是愚蠢,否則就可以先安排好一切的場面。她會說甚麼呢?她甚麼都不做就能毀掉一切。等她下樓梯這段時間竟然感覺這麼長!他們全都站著,轉身望著那道門,泰芮絲終於打開了它。
「但一定會在十二月二十日前。安娜與德基連家的兒子也會一同抵達,他們已經在博利爾訂婚了,不過不用訝異,他們還沒正式提親。德基連家的兒子堅持要先見見您。他說一切只是出於禮節,可是我覺得他似乎想從您這兒知道些甚麼。您很聰明,應該知道如何應付。不要忘記您現在身體虛弱,精神受到刺|激。總之,我相信您不會破壞安娜的幸福,也不會阻撓讓全家人都得到滿意的結果,我會感激您——當然,您若企圖搞砸,也會為此付出沉重的代價,我肯定這不是說說而已。」
然而,沒先上樓看看泰芮絲,貝納錯了。德基連家的兒子承諾家人會「擦亮眼睛看仔細」。他在心裡嘀咕:「再怎麼說這是缺乏待客熱忱,這點值得考量。」他拉開了點與安娜間的距離,豎起毛皮大衣的領子,說:「鄉下房子客廳實在太冷了,取暖很困難呢!」他問貝納:「下面沒有地窖嗎?那你們這地板就會一直腐爛,除非上一層水泥……」
她試著不去聽旁人的交談,集中心神想小瑪麗。瑪麗應該會說話了,她想著,「聽她說話或許很幸福,但要不了多久,我可能就會厭煩,焦急地想獨處……」她問安娜:
這天晴朗而寒冷。在巴嫂的要求下,泰芮絲起身下床,挽著她的手臂到花園走了幾步,卻怎麼也吃不下那份雞肉。距離十二月二十日還有十天。如果夫人願意走動走動,不只可以站起來,精神也會好些。
貝納不會過問她之後的和-圖-書
一切,隨她自生自滅。「只有她離開,我才能真正安心。」他這麼對德拉塔夫夫人說。「我很希望她恢復娘家的姓氏……省得她鬧出甚麼事時,人家又找上你。」貝納回:「她只有在這兒才會鬧事。也許自由能讓她變得理智些。無論如何總得試試。」這同時也是泰芮絲她父親的想法。思來想去,讓泰芮絲消失也許是最好的方式,人們很快便會遺忘,不再議論。讓泰芮絲悄無聲息地盡速離開這裡,他們比任何人都心急!
「聽巴利翁說阿惹魯茲的一切都很好,我很高興……」
事實上,泰芮絲的確是用盡所有力氣,試著走出那些幻想,沉睡,頹廢。她強迫自己走路,吞下食物,恢復神智清晰,用肉眼重新辨識所有事、所有人——既然她之前想像過曾放火燒掉荒原,曾踏過那片灰燼,曾漫步穿越過那片熏灼、焦黑的松林,那麼她也會努力地,在這個家族——她的家族裡,試著說話,試著笑。
這一刻,客廳裡,德拉塔夫夫人敏感地察覺到眾人的拘束。她看見德基連家兒子的雙眼始終緊盯貝納。
她對著「安娜的幸福」——德基連家的兒子微笑。他光禿的頭顱,軍閥一樣的大鬍鬚,下垂的肩,長至膝蓋的禮服,黑灰條紋褲裡粗胖的短腿(不過就是個平庸的男人,總之,就是一個丈夫)。她重新將目光投回安娜身上,說:「脫下妳的帽子……啊!這樣我就能看清楚妳了,親愛的。」
泰芮絲再睜開眼睛時,貝納就在她面前,手拿一只玻璃杯說:「喝下去,這是西班牙酒,會讓您清醒些。」他決定好的事就不容改變,貝納走進廚房,對著巴嫂發了一頓脾氣。泰芮絲聽見巴嫂用著當地的方言尖聲說話。她想:
「很顯然貝納害怕了。但他在怕甚麼呢?」他回來了:
泰芮絲思忖:「我得聽聽看他們都在說些甚麼。我的腦子一片空白。德基連家的兒子在說甚麼?」她使盡力氣,豎起耳朵。
「念吧!念吧!」泰芮絲說,仍面對著牆。巴嫂在時,她都是這副模樣。巴嫂念出的字句,逐步喚醒麻木中的泰芮絲。
貝納提到他要回來了,但途中會停留許多城市,無法確知哪一天回到家。
「很會學嘴,妳要她說甚麼她就說甚麼,很好玩。然後,只要聽見雞叫聲或汽車喇叭聲,就會豎起小小的指頭說:『妳聽見噗噗了嗎?』真可愛,很討人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