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treize

「德斯蓋胡家族世代都會有老單身漢。這代正好輪到我了。我剛好具備孤獨終老的一切條件(您不會不同意我的說法吧?)。我唯一遺憾的是我們只有一個女兒,家族姓氏就此斷絕了。不過,就算我們繼續在一起,也不會再要一個孩子的……總之,一切都會很好……不用起來,坐著吧。」
「只有當我的手遲疑時,我才感到自己的殘酷,怨恨自己延長了您的痛苦。因此,我必須完成它,盡快地完成。最終我屈服於一項可怕的義務。沒錯,一項可怕的義務。」
「有,馬諾發生大火的那一天。」
「我剛才正想說,我不知道我為甚麼這樣做,但現在我可能知道了,您聽聽看!或許是為了能在您眼中看到一絲恐懼,一絲好奇,一絲混亂不安;就是我剛才在您眼中看到的一切。」
她凝視著龐然巨河般向她流淌而來的人潮,在觸及她前岔開,隨即又將她席捲,吞沒。身不由己。貝納又掏出他的錶。
她不知道能再回答甚麼。他看著錶。她說:
泰芮絲喝了點酒,抽了許多支菸,泰然自若地笑著,像個幸福的人。她仔細抹上腮紅塗上口紅,漫無目的,輕快地走在巴黎街頭。
他注意到泰芮絲的那雙眼睛,不時凝望著人群裡的某張臉,緊盯著,直到消失不見。突然間,他開口:
「別說笑了!您到底是為了誰才這麼做的?」他不相信她說的(那倒是,她的話真的能信嗎?)。他冷冷笑著,她又看到那個自信滿滿,不輕易受騙的貝納。他恢復冷靜,換她感到不知所措。他嘲諷地說:
她眼神飄渺地看著遠方的人行道,那條夾雜汙泥與擁擠人群的河流邊,就在她掙扎,陷落,即將跳下的那刻,她見到一絲光明,一線曙光。她臆想著回到了那個隱密憂鬱的地方——在一片寂靜的阿惹魯茲生活,沉思,冥想,探索她的靈魂,尋求上帝……一位兜售地毯與玻璃珠鍊的摩洛哥男子以為泰芮絲在對他笑,走了過來。她開口,同樣嘲諷的語調:
「十點四十五分,該去旅館了……」
她以一種奇異的https://m.hetubook.com.com激|情控訴自己,既然一切如夢遊般地發生了,那麼,她就必須好好向他說明那幾個月來,罪惡的念頭是如何地被孕育而出。而且,完成第一個動作後,她是如何清醒且狂熱地深陷這個計劃裡!何等堅持與執著!
他聳聳肩:
她停止笑意,反過來問:
(全書完)
「您不是已經知道就是為了松林?沒錯,全是為了您的松林。」
「哪個另一個?」
「事情就是這樣發生的:在飯廳裡,一如以往的昏暗,您正在說話,轉過頭看著巴利翁,忘了數往杯中注了幾滴藥水。」
貝納不耐地說:
貝納的笑容有些勉強,怪自己不該陪著泰芮絲來巴黎。安娜新婚才第一天,自然必須顧及眾人的眼光和議論——他不該由著泰芮絲,答應她的要求。他提醒自己,她甚麼事都做得出來,只要她還存在他的生活中,他就有理由相信,自己會順從她那些瘋狂的舉動,做出不理智的事來,她就是有本事顛覆他的理性、實際與冷靜。即將與她分離這刻,他竟感到不曾有過的哀傷,沒有人令他產生過這種對他而言陌生的情緒,從來沒有任何人(何況是泰芮絲……簡直無法想像)。他急於逃離這種困惑!只有搭上回荒原的火車,他才能自在地呼吸。今晚,車子會在朗貢等著他。很快,出了車站,開上往維朗德霍的路,很快,就會見到松林。
聽著說出的字句,連他自己都感到驚訝不舒坦。泰芮絲先是笑了,轉而神情嚴肅,定定看著他:貝納終於開口問了!如果她是貝納,她首先想到的就是這個問題。這份坦白與懺悔詞她準備好久了,早在維多利亞,在尼桑漫長的路途上,在聖克萊爾的小火車裡,她整夜地思考,耐心尋索,追根溯源就為了找出動機——那耗盡心神的一切也許終將有代價。她無意間使得貝納愈加困惑,使他變得複雜,他的神情模糊而猶豫……不再單純……不再一板一眼冷酷無情。泰芮絲看著這個新生的男人,憐憫地,近乎母愛www•hetubook.com.com的憐憫。然而,她回話的口吻盡是嘲弄:
她久久凝注貝納杯底的那滴葡萄酒,隨後轉頭望向路人。那些人來來去去地走著,彷彿在等人。一名女人兩次轉過頭來對著泰芮絲笑(是女工還是偽裝的女工?),這時間正是裁縫工廠下班的時刻。泰芮絲不想起身離開,她不感煩悶也不悲傷。她決定不在這個下午去找尚.亞齊維多,如釋重負地吁了口氣。她不想見到他,不想再次重蹈覆轍!她知道尚.亞齊維多是甚麼樣的人,而對於她真正渴望接近的人,她卻一無所知,她只知道那些人不需要高談闊論,不需要過多的言語。泰芮絲不再害怕孤獨。光是在這兒靜坐,她就能感受到身軀周圍隱隱的騷動——漩渦,靜靜躺在南方荒原上就能招來螞蟻與狗。她餓了,起身離開,看見老英格蘭商店的鏡中,倒映著一名年輕女子的身影,合身的套裝十分好看;只是阿惹魯茲的時光仍殘留在她臉上,那副過度憂鬱的神情:高高的顴骨,短俏的鼻樑。她想:「沒有人會看出我的年齡。」她在皇家路吃中餐(與她夢想中的一樣)。既然不想,幹嘛要回旅館呢?她喝掉半瓶普依白葡萄酒,溫暖而滿足。要了一支香菸。臨桌的年輕男子遞上打火機幫她點菸,她報以微笑。和*圖*書維朗德霍這條路到了夜晚,宛若一片陰沉的松林,想想,不到一個小時前,她還盼著能陪在貝納身邊走進松林深處,但,又有甚麼關係呢!無論喜歡哪個地方,無論松樹還是梧桐,海洋或者平原,令她感興趣的是那些活著的軀體,活絡的思想。「我愛的不是石頭打造的城市,不是那些講座,也不是博物館,而是那騷動的,比任何狂風暴雨都愈加強烈、激|情的人林。阿惹魯茲的松林之所以動人,正是因為它在夜裡的擾攘,聽來就像是有人在呻|吟。」
「您將會感到孤獨,雖然我不在那兒,卻仍然占有一個位子,我死了對您來說或許更好。」
泰芮絲全神貫注地敘述,不漏一絲細節,彷彿忘了貝納的存在;但,她聽見他在笑,她定睛看著他,是的,他在笑,愚蠢地笑,他說:
「穿這樣一路不會太熱吧。」
在巴黎的十字路口,陽光輕輕灑落,微涼的風摻和海外菸草的氣味,撩動黃紅色交織的簾子,她聊起那個令人喘不過氣的午後;天空煙霧密布,藍色蒼穹薰成焦黑,濃烈而刺鼻的氣味一路自延燒的松林漫出來,以及,她當時昏昏欲睡的心——罪行慢慢在成形。
「小聲點,前面那位先生轉過頭來了。」
「可是貝納,那個出於本能踩熄菸頭,深怕一點星火就燒掉一整片松林的泰芮絲;喜歡一棵一棵數著她所擁有的松樹,計算松脂收入的泰芮絲;那個成為德斯蓋胡夫人,為能嫁入這荒原上的大家族而驕傲的泰芮絲:高興自己找到人們口中的歸宿的泰芮絲;那個從前的泰芮絲,就跟您眼前的這個泰芮絲一樣真實,一樣如實地活著,不,沒有理由讓她消失,讓她犧牲來成全另一個。」
「還要這樣開玩笑到甚麼時候……老實說吧,到底為甚麼?」
「我曾相信是那樣,但現在我不這麼認為了。您到底為甚麼要那樣做?您現在可以告訴我了。」
一名警察將哨子湊近唇邊,一道無形的閘門開啟了,行人快速穿越墨色的街心,搶在如潮水湧現的出租車前。「我應該像達蓋爾一樣,趁著夜黑奔往南部的荒原。我應該越過那片荒寂的土地,行走在枯瘠彎曲的松和圖書林間,直到耗盡氣力。我沒有勇氣把頭埋沉潟湖裡(去年,阿惹魯茲那位佃農正是那樣,因為他的兒媳不給他東西吃)。但我可以躺在沙地上,閉上眼睛……那裡會有烏鴉和螞犠,牠們會迫不及待……」
他的斥責讓泰芮絲聯想到他們的蜜月旅行:
「聽我說,貝納,我所說的一切,不是為了讓您相信我是無辜的,完全不是那麼回事!」
「事務?您不需要回來,我們都說好了不是嗎?所有的家族產業都由我來掌管,您只要在正式的家族場合現現身,婚禮跟喪禮我們都要一塊出席,為了聲譽也為了瑪麗著想。我們這樣的大家族,婚禮不會少,感謝老天!但喪禮也一樣。我想,首先會是馬丁叔叔,他活不到秋天的,您可以那時回來,再說您不是受夠了那裡嗎……」
「胡扯一通!不如好好告訴我,就這一次,當時您到底想要甚麼?不論是甚麼,就直說吧!」
「貝納,一個像您這樣的男人,所有的行為背後都有很明白的動機吧?」
他向來不敢直視泰芮絲的眼神,別過臉,飛快地說:
貝納打斷她:
「當然……應該是……至少我是這樣認為。」
「可是我,我真想要讓您明白所有的一切,知道我一路以來所經歷承受的,就只是為了弄清楚……但我所能給的理由,您能接受嗎?那些我所能說出口的原因,一旦說出,立刻就成了謊言……」
「我偶爾也該回去,處理一些事務……看看瑪麗。」
他若有似無地聳聳肩,幾乎是語帶輕鬆地要她「別為他擔心」。
「您怕人行道燒起來嗎?」
「晚上在車上甚至還得多加件衣服呢。」
「我想要甚麼?倒不如說我不想要甚麼還容易些。我不想裝模作樣地扮演任何角色,不想刻意表現出甚麼,不想說那些俗套話,不想有絲毫違背另一個泰芮絲……您看,貝納,我只想說實話,為甚麼我說的您都不相信呢?」
她鄭重且不抱任何希望地說出這句話——做最後的嘗試,讓談話繼續。他不想再糾纏:「別再說了……」
「我想知道……是因為我讓您討厭嗎?憎恨我和*圖*書嗎?」
「就這麼簡單,一時興起?突如其來的念頭,還是感受到上帝的旨意?」他多麼恨自己開口問泰芮絲這個問題啊!他原已成功地用鄙視將這個瘋女人壓得完全抬不起頭,可是現在,她又重新抬頭挺胸了。他完全喪失先前的優勢。他為甚麼忽然想瞭解一切呢?似乎這其中真有甚麼值得瞭解的……這個瘋女人!這些根本不是在他理智下說出的,是他未經思考脫口問出的……
她彷彿看見他將經過的路途:劃過臉龐的冷風,充塞鼻尖的沼澤氣,飽含松脂的木片,燃燒野草的火星子,薄荷以及迷霧的氣味。她對著貝納微笑;荒原上的女人總這麼形容那抹笑容:「沒有人會去想她是美是醜,只會被她的魅力所征服。」如果貝納對她說:「我原諒妳,來吧……」她會起身,毫不猶豫地跟隨。但是貝納因為剛才動了感情而惱怒自己,此刻,他僅有的感受就是憎恨自己的反常。貝納就跟他的馬車一樣,合乎規格。而他需要這些規格,匡正一切事物。今晚,在聖克萊爾的飯廳裡,一切都將回歸正軌,他將感受到寧謐與沉靜。
他伸手招了出租車,又回過身走來,只是為了告訴泰芮絲,飲料付過錢了。
貝納甚麼也不想知道了,他只想趕快結束這一切。可是他知道泰芮絲總愛將一切事情複雜化。泰芮絲明白,這個幾秒鐘前曾一度向她靠近的男人,現在,又離她好遠好遠了。但她仍堅持著,持續用她魅惑的笑容,用他喜愛的低柔嗓音說著:
「至少有一個時間點吧,讓您決定這麼做的……讓您開始行動的?」
「我要最後一次請求您的原諒,貝納。」
溫暖的三月,約莫上午十點,熙來攘往,行人如水般流動在和平咖啡館的廣場。貝納與泰芮絲模糊的身影,就在廣場的露天咖啡座裡。她扔掉菸頭,還像在荒原時一樣,仔細地踩滅。
「……我想問您……」
他們挪近彼此,低著聲繼續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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