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就在這樣的情況下過去。春天到來時,我聽說數月沒有召見我的帕夏,現在正和艦隊在地中海。夏季炎熱的日子裡,注意到我的絕望與沮喪的人對我說,我實在沒有理由抱怨,因為我靠行醫賺了不少錢。一名多年前改信伊斯蘭教的前奴隸勸我不要逃跑。就像留著我一樣,他們總會留下一位對他們有用的奴隸,始終未允許他返國。如果我跟他一樣,改信伊斯蘭教,可能會為自己換來自由,但也僅此而已。我覺得他說這些只是想試探我,所以告訴他,我無意逃跑。我不是沒有這個心,而是缺乏勇氣。所有逃跑的人都未能逃得太遠,就被抓了回來。這些不幸的傢伙遭受鞭打後,夜間在牢房替他們的傷口塗藥膏的人,就是我。
我們以壯觀的儀式航進伊斯坦堡。據說,年幼的蘇丹正看著典禮的進行。他們在每支桅杆上升起自己的旗幟,並於尾端掛著我們的旗子、聖母瑪利亞的肖像及倒掛的十字架,讓跳上船的該城激動人士射打。大砲射向天際。和日後那些年我懷著哀傷、厭惡及歡欣的複雜心情,從陸地上觀看的許多儀式一樣,這個儀典進行了很長時間,許多觀看民眾曬到昏厥。接近傍晚時分,我們才在卡辛帕沙下錨。被帶往皇宮來到蘇丹面前之前,他們用鍊條銬住我們,讓我們的士兵可笑地前後反穿盔甲,把鐵箍套進我們軍官的脖子,並且耀武揚威、喧囂地大吹從我們船上拿走的號角和喇叭。城裡的人成列站在街巷,饒富興味地好奇看著我們。蘇丹隱身在我們目光未及之處,挑出他的奴隸,並把這些蘇丹奴隸與其他人隔開。他們經由金角灣,以划槳小船把我們送到加拉塔,塞進沙迪克帕夏的監獄。
我們停在寧靜的海面上,等著土耳其船隻靠近船側。我回到自己的艙房,把東西歸位,彷彿不是在等待將改變整個人生的要敵,而是等候前https://m.hetubook.com.com來採訪的友人。接著,我打開小行李箱,翻尋書本,沉浸在思緒裡。打開一本讓我在佛羅倫斯所費不貲的書冊時,我的眼眶滿盈淚水。耳邊傳來哀號,以及來來往往的急促腳步聲,外頭一陣騷動。我知道隨時會有人從手中把這本書奪走,但不願想到這件事,只是思考書裡的內容。彷彿書中的思想、文句及關係狀態,等同我害怕失去的過往人生。我輕聲隨意唸著書中的文句,彷彿吟誦祈禱文。我拚命想把整本書銘記在記憶中,這樣當他們真的來了,就不會想到他們,也不會想到他們將帶給我怎樣的苦難,而是記起自己過去的模樣,有如回想我欣喜誦記的書中雋言。
我後來得知,這位待我不錯的船長,是改變宗教信仰的熱那亞人。他問我是做什麼的。為了避免被抓去划槳,我馬上聲稱自己具有天文學和夜間航行的知識,但沒什麼效果。接著,憑靠他們沒拿走的解剖書,我宣稱自己是醫生。當他們帶來一名斷了手臂的男子時,我抗議說自己不是外科醫生。這讓他們大為不快,準備把我送去划槳,直到那位船長注意到我的書,問我對尿液及脈搏是否有所了解。作出肯定的回答後,我逃過划槳的命運,甚至得以搶救下一些書。
看見其他兩艘船逃離土耳其艦隊,並消失在霧中後,船長重新振作,終於敢於鞭打執槳手,只是,為時晚矣。當奴隸受到獲得自由的激|情鼓舞,即使鞭子也不能讓他們順從。十多艘土耳其船隻劃過令人膽怯的濃霧屏障,進入鮮明的海洋,猝然出現在我們面前。我們的船長現在終於決定放手一搏,而我相信,他努力克服的不是敵人,而是自身的恐懼與羞愧。他讓奴隸接受無情的鞭打,下令備妥大砲,但奮戰的熱情太慢點燃,也很快燃燒殆盡。遭舷砲一陣猛烈齊射後,我們被攻陷了——如果不馬上投降,船必沉無疑,我們決定豎白旗。
土耳其艦隊現身時,我們正從威尼斯航向那不勒斯。我們數著本身共三艘的船隻,而對方從霧中浮現的木船縱列,似乎不見止境。我們心裡發慌,船上立即湧現一陣恐懼與混亂,大多是土耳其人和摩爾人的划槳手卻發出歡喜的尖叫。我們的船槳往陸地划去,像其他兩艘一樣朝m.hetubook.com.com西前行,但無法像他們那樣加快速度。船長懼怕萬一被抓後可能遭受的處罰,無力下達鞭打執槳奴隸的命令。後來幾年,我常想,此時的怯懦改變了我整個人生。
一天早晨,我被傳喚至帕夏的宅邸。我到了大宅,想著是他呼吸急促的老毛病復發。帕夏有事忙碌,我被帶到一個房間坐下等待。過了一會兒,另一扇門打開,一個約大我五、六歲的男子走進來。我震驚地看著他的臉——立刻感到恐懼不已。
一個霧氣瀰漫的夜晚,一位官員來到我的牢房,說帕夏想見見我。懷著驚訝與興奮的心情,我立即打理自己。我心想是家鄉的寬裕親戚,可能是父親,或者未來的岳父,為我送贖金來。穿過大霧,沿著蜿蜒狹窄的街道行走時,我覺得彷彿會突然看見自己的家,或者如大夢初醒,發現自己和摯愛的人面對面。或許,他們還設法找人來談判讓我獲釋;或許,就在今夜,同樣的濃霧中,我會被帶上船送回家。但進入帕夏的宅邸後,我了解自己不可能如此輕易獲救。在那裡走動的人正翹首張望。
那些日子裡,我是一個全然不同的人,甚至母親、未婚妻和朋友稱呼我的名字也不一樣。有一段時間,我仍會夢見那個曾經是我的男子,或說我現在相信是我的男子,然後汗流浹背地醒來。記憶中的那個人已經褪色,有如不曾出現的土地、從未存在的動物,以及我們隨後年復一年發明的驚奇武器,所交織出的夢般幻影。當時,他二十三歲,在佛羅倫斯及威尼斯研讀「科學與藝術」,自認懂得一些天文學、數學、物理和繪畫。當然,他是自負的:領略過前代多數成就後,一切都不放在他眼裡;他毫不懷疑自己會有更好的成就;他無人能敵;他知道自己比任何人都更聰明、更具創造力。簡單說,他是一般的年輕人。當我必須為自己編造一個過去,而思及這個與摯愛的人談論他的激|情、他的計畫,以及這個世界和科學,並把未婚妻崇敬自己視為理所當然的年輕人,其實就是我時,讓我感到痛苦。但是,我用這樣的想法安慰自己,有朝一日會有一些人耐心看完我現在所寫的一切,了解我不是那個年輕人。而且,或許這些耐心的讀者會像現在的我一樣認為,這位讀著他的珍貴書籍https://www•hetubook•com•com之際,放棄自己人生的年輕人,他的故事隨後就從它中斷的地方繼續。
然而,我仍然不是尋常的奴隸。人們已聽說我是醫生的事,所以現在我不只照料獄中衰弱的奴隸,也看護其他人。我必須從行醫所得中拿出一大部分,交給把我夾帶到外面的守衛。藉由逃過他們眼睛的那些錢,我可以繳交土耳其文的學費。我的老師是一個和藹可親的老人家,掌理帕夏的瑣事。看到我的土耳其文很快上手,讓他非常高興,還說我很快就會成為穆斯林。每次上完課,我都必須逼他收下學費。我還給他錢替我買食物,因為我決心好好照顧自己。
土耳其水手扔下滑軌登船時,我把書放進行李箱,凝視外面的景象。船上爆發了大混亂。他們把所有人聚集在甲板上,將大家剝得精光。我心中一度閃過可以趁亂跳船的念頭,但猜想他們可能會往海裡對我開槍,或是抓我回來立刻處死,況且無論如何,我不知道我們離陸地還有多遠。起初沒人找我麻煩。穆斯林奴隸解開了鎖鍊,欣喜呼喊,一群人立刻對曾鞭打他們的人展開報復。他們很快就在艙房找到我,衝進來掠奪我的財物,翻找行李箱搜尋黃金。當他們拿走一些書和所有衣服,而我苦惱地注視遺下的幾本書時,有人抓住我,將我帶到其中一名船長面前。
他們先把我帶進一處長廊等待,然後引領我進入其中一個房間。一個和善的瘦小男子蓋著毛毯,舒展著身子躺在一張小睡椅上。一個孔武有力的魁梧男子站在他的旁邊。躺著的男人就是帕夏,他招手示意我近身。我們談了話。他問了一些問題。我說自己真正的研究領域是天文學、數學,還有較小範疇的工程學,也有醫學知識,並且治療了許多病人。他不斷問我問題,說我能這麼快學會土耳其文必定是聰明的人。當我正打算告訴他更多事時,他提及自己有個健康上的問題,其他醫生束手無策,聽到關於我的傳聞後,希望讓我試試。
但這項特權讓我付出沉重的代價。其他被帶去划船的基督徒,馬上恨我入骨。如果可以的話,他們會在夜間囚禁我們的牢房殺掉我,但他們不敢,因為我非常迅速地和土耳其人建立了關係。我們懦弱的船長剛遭火刑處死,而且對曾鞭打奴隸的水手,他們先是割下其耳和_圖_書鼻,然後放上木筏任其漂流,作為一種警告。在我用常識而非解剖學知識治療幾名土耳其人,加上他們的傷自行復元之後,大家都相信我是醫生。即使那些因嫉妒心驅使而告訴土耳其人我根本不是醫生的人,晚上也在牢房要我治傷。
對我來說,那時的情況似乎是,如果我們的船長沒有突然被恐懼征服,我的人生就會不同。許多人相信,沒有注定的人生,所有故事基本上是一連串的巧合。然而,即使抱持如是信念的人也會有這樣的結論:當他們回頭審視,發現多年來視為巧合的事,其實是不可避免的。現在坐在一張老舊的桌子旁寫作,讓鬼魅般現身霧中的土耳其艦隊呈色具形時,我已來到這個時刻。這似乎是說故事的最佳時機。
這個監獄是悲慘的地方。在狹小潮濕牢房的骯髒環境中,數百名俘虜衰弱憔悴。我在那裡遇到許多人,得以實習我的新職業,而且真的治癒了其中一些人,還為守衛開立背痛或腿疼的處方。所以,我在這裡受到與其他人不同的待遇,獲得一個有陽光的牢室。看到其他人的遭遇,我試著對自己的境遇心懷感謝。但一天早晨,他們把我和其他犯人一起叫醒,要我外出勞動。當我抗議說自己是醫生,有醫藥及科學知識,卻換來一頓訕笑:帕夏的庭園要建造圍牆,需要人手。每天清晨,太陽還未升起,我們就被鍊在一起帶出城。經過整天搬運石頭的工作後,傍晚我們依舊彼此相鍊地跋涉返回監獄。我心想,伊斯坦堡的確是美麗的城市,但是待在這裡的人,必須是主人,而非奴隸。
他開始描述自己的問題,我不由得認為這是一種只會侵襲世上帕夏的罕見疾病,因為他的敵人以流言欺騙了神。但是,他的抱怨聽來只像呼吸急促。我仔細詢問,聽他的咳嗽聲,然後去廚房用在這裡找到的材料,製作薄荷口味的綠含片。我也準備了軟糖漿。由於帕夏害怕被人下毒,我先在他面前啜飲一小口糖漿,並配著一顆含片吞下。他告訴我,我必須悄悄離開宅邸,小心不要被看見地返回監獄。後來官員解釋,帕夏不希望引起其他醫生的嫉妒。隔天我又到帕夏宅邸,聽判他的咳嗽聲,並給了同樣的藥。看到我留在他掌心的那些色彩鮮豔的含片,他高興得像個孩子。走回牢房時,我祈禱他的狀況能夠好轉。翌日吹和*圖*書起了北風,溫和涼爽,我想即使自己沒有意願,這樣的天氣仍將使健康改善,但卻沒聽見任何消息。
我仍會在夜間被召至不同宅邸。我替老海盜的風濕症、年輕水手的胃痛開藥,還替身體發癢、臉色蒼白或頭痛的人放血。有一次,我給一個苦於口吃的僕人之子一些糖漿,一週後他就痊癒,還朗誦了一首詩給我聽。
一個月後,我再次被召喚,同樣正值午夜。帕夏精神奕奕地自行站起。我很寬慰地聽見,斥責一些人後他的呼吸仍舊順暢。他很高興見到我,說自己的病已經痊癒,我是個良醫。我想要什麼回報?我知道他不會馬上放我回家。因此,我抱怨自己的牢房,還有獄中的處境。我解釋說,如果是從事天文學和醫學,我會更有用處,但是沉重的勞役讓我筋疲力竭,無法發揮。我不知道他聽進了多少。他給了我一個裝滿錢的荷包,但守衛拿走大部分。
存活下來的人被帶出去為新計畫賣命。我並未加入。晚上他們談論著如何一路趕去金角灣頂,在木匠、服裝商與畫家的監督下,進行各種任務:他們製作包括船隻、城堡及高塔的紙模。我們後來得知,原來是帕夏的兒子要和大宰相的女兒結婚了,他正在安排一場壯觀的婚禮。
隨著秋天的腳步接近,帕夏和艦隊一道回來了。他發射大砲向蘇丹致敬,試著像前一年一樣鼓舞這座城市,但他們這一季顯然不如人意,只帶回一些奴隸下放至監獄。後來我們得知,威尼斯人燒了六艘船。我找尋機會和這些大多是西班牙人的奴隸說話,希望得到一些家鄉的訊息,但他們沉默寡言、無知又膽怯,除了乞求幫助或食物,無意開口說話。只有一個人對我感興趣:他斷了一隻手臂,卻樂觀地說,他有一位祖先發生同樣的災難卻存活了下來,用僅存的手臂寫下騎士傳奇。他相信自己大可做到同樣的事。後來的日子,當我寫著生存的故事時,憶起這個夢想活著寫故事的男子。不久,獄中爆發了傳染病,這個不吉利的疾病最後奪去逾半數奴隸的性命。這段期間,我靠著買通守衛保護自己。
一星期後一個晚上,一名官員來到我的牢房,要我發誓不企圖逃跑後,解開了我的鎖鍊。我仍被叫出去工作,但是奴隸工頭現在給我較好的待遇。三天後,那名官員為我帶來新衣服,我知道已得到帕夏的保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