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曾在帕夏的請求下,前往離伊斯坦堡不遠的城鎮蓋布契三個月,替他管照一些事業。此時,清真寺不一致的禮拜時間引發霍加的新想法:他要製造一個可精準顯示禮拜時間的時鐘。就是在這個時候,我讓他知道什麼才是真正的桌子。當我把這張木匠根據我指示的規格製造出來的家具帶回家時,霍加並不高興。他把它比喻成四隻腳的棺材,說它不吉利,後來卻開始習慣這些桌椅。他說這使他更會思考與書寫。我們必須回伊斯坦堡,為鑄成與落日弧度一致的橢圓形祈禱鐘找尋裝備。回程時,我們的桌子四腳朝天安置在騾背上,一路跟著我們回家。
兩天後的午夜,他重提這個問題:我如何能這麼確定月亮是最近的星球?或許,我們都被某種視力的錯覺給欺騙了。那是我第一次和他談及對天文學的研究,並且簡單向他解釋托勒密的宇宙誌原理。我發現他很感興趣地聆聽,卻不願說出任何可能顯現好奇心的話。我談完不久,他說,他對托勒密的學說也有所涉獵,只是那並未改變他認為可能有一個星球比月球還近的想法。直到凌晨,他都談著這樣一個星球,彷彿已取得其存在的證據。
在我們面對面坐在桌邊的前幾個月,霍加試著找出計算北方國度禮拜與齋戒時間的方法。這些地方日夜長短變動極大,人們可能數年看不到太陽露臉。另一個問題是,地球上是否有這樣的地方,讓人們無論轉向哪裡都可以面向麥加。他愈是了解到我對這些問題的漠不關心,態度便愈加鄙視。但我當時認為,他明白我的「優秀和不同」,而且或許他的急躁是來自相信我也清楚這一點:就像討論科學一樣,他也談論智識;帕夏回返之後,他的計畫、宇宙誌理論及新時鐘將得到支持,其宇宙誌理論會有更進一步的發展,並且以模型的方式展現;他內心燃燒的求知慾與熱情將感染所有人,並灑下引發新復興的種子。我們兩人都在,等待。
婚禮慶典結束後,我沒有再見到霍加。遠離這個不斷觀察我的古怪男子的探究眼神,著實讓我自在許多,但這不意味我的思緒不會漫遊回到我們共度的興奮時光。返鄉後,我會告訴所有人關於這個和我長得極為相像的人,但不會提及這種令人難以忘懷的相似。我待在牢房裡,看護病人打發時間。聽到帕夏召見時,我感到一股近乎快樂的戰慄,急速趕往。他先是敷衍地讚美我,說大家都很滿意這次煙火秀,賓客非常開心,我很有才華之類。突然間,他說,如果我成為穆斯林,他馬上會讓我自由。我大為震驚,目瞪口呆,說自己想回國,甚至愚蠢地結巴提及母親和未婚妻的事。帕夏彷彿沒有聽見我的話,只是重複剛剛說的語句。我沉默了一會兒。不知為何,我想到小時候認識的一些懶惰的窩囊男孩,那些威脅攻擊父親的壞孩子。當我說不會放棄自己的信仰,帕夏大發雷霆。我回到了監獄。
隔天上午,就和童話一樣,帕夏送給霍加一筆黃金賞金。他對表演非常滿意,但覺得「惡魔」的勝利有點奇怪。我們又表演了十晚煙火秀。白天我們修復燒毀的模型,策畫新表演,並找來獄中的俘虜填裝火箭。十袋火藥在一名奴隸臉上爆開,導致他失明。
但是,就光亮及火焰的熾烈與明亮程度來說,我們有了非常好的成果,而且明白這項成功的秘訣:霍加在一家藥草店逐一搜尋,找到一種連店家也不知道名字的藥粉;我們認為這種可以產生超高亮度的微黃粉末,是硫磺與硫酸銅的混合物。後來,我們把任何認為可能增強亮度的物質,與這種粉末混合,卻頂多得出一種咖啡色調的棕色,以及幾乎無法區分的淡綠色。根據霍加的說法,這樣已經非常好了,是伊斯坦https://www.hetubook.com.com堡前所未見的。
他們突然抓住我,推我跪下。把頭放上樹樁前,我迷惑地看見有人飛快地穿過樹林。那是我,只是有著長長的鬍子,略微洋洋得意地走著。我想呼喊這個我自己的林間幻影,但頭被壓放在樹樁上,讓我說不出話來。我心想,這與睡覺並無不同,於是放鬆自己,等候。背上與頸背傳來一陣寒顫,我不想思考,但頸子上的涼意讓我繼續思索。他們拉我起身,嘟囔著帕夏一定很生氣。解開我的雙手時,他們訓誡我說:我是真主和穆罕默德的敵人。他們把我帶回官邸。
過了一會兒,我剛才走過的那扇門又開了,他被叫進去。等待期間,我想這必定只是出自混亂心智的想像,而不是一個精心設計的玩笑。因為最近我一直在幻想,我會回家受到大家的歡迎,他們將立刻釋放我;或是我其實仍睡在船上的艙房,這一切只是一場夢——類似這類慰藉人心的想法。我幾乎要認定這也是其中一個白日夢,只是栩栩如生,或說是個一切將突然改變、重回原來狀態的訊號。此時,門打開了,我被傳召入內。
我們在慶典第二晚進行的表演也是如此,大家都說非常好,甚至包括背著我們密謀的對手。得知蘇丹從金角灣遠岸抵達觀看時,我非常緊張,害怕出差錯,導致必須再等許多年才能返家。接令展開演出時,我作了禱告。首先,為了歡迎來賓並宣示表演開始,我們發射直入天際的無色火箭;隨後立即展開我與霍加稱為「磨坊」的圓圈表演。伴隨驚人的轟隆爆炸聲浪,天空旋即變成紅色、黃色和綠色。它甚至較我們預期的更美麗。圓圈隨著火箭飛升加快速度,旋轉再旋轉,驟然静止地懸浮在空中,把附近地區照亮得如同白晝。有一瞬間,我覺得自己又回到威尼斯,是那個第一次觀看煙火的八歲男孩,只為自己新的紅外套被哥哥穿走而不開心。哥哥的外套在前一天的吵架中被撕破,他穿著我當晚不能穿也發誓永遠不會再穿的鈕扣外套,天空的煙火與外套的顏色一樣紅,也跟外套上搭配的鈕扣一樣鮮紅。對哥哥來說,這件外套太緊了點。
他常常在晚上發現這些我大多已經忘懷的「想法」,那時距離我們吃完隨意湊合的晚餐已經很久,鄰人所有燈火熄滅,周遭一切事物包圍在寂靜之中。他早上會到幾個街區外的清真寺附設小學教書,另外每星期有兩天前往我不會去過的遙遠地區,造訪一處清真寺計算禮拜時間的計時室。其餘時間,我們不是為晚間的「想法」作準備,就是追尋這些想法。當時,我仍抱持希望,相信自己可以很快返鄉。此外,對於那些興趣不大的「想法」,我認為與他爭論細節只會延宕回家的時間,所以從未直接和霍加唱反調。
帕夏說,他籌畫的婚禮將無與倫比,會有一場煙火表演,但它必須相當與眾不同。至於面貌和我相似的人,帕夏只簡單稱他為「霍加」,意指「大師」。以前蘇丹誕生時,霍加曾於一名儀式後即去世的馬爾他人安排下,與吞火特技者一起表演,對這些事務略知一二。帕夏認為我可以協助他——我們能彼此互補。如果展示出優秀的表演,帕夏會給我們獎勵。我覺得時機已經成熟,大膽提出我希望返鄉。帕夏問我,來到這裡之後,是否去逛過窯子。聽到我的回答後,他說,如果對女人沒有興趣,那自由對我又有何用?他說著守衛用的粗俗言語,而我看起來必定很困惑,因為他爆出了笑聲。然後,他轉向他稱為「霍加」的幻影:責任歸他。我們隨之離開。
帕夏起身,略略站在模樣和我相似的男子身後。他讓我親吻他的衣衫下襬,當他詢問我的福祉時,我特意提及和-圖-書自己在獄中的苦難,以及希望回國的想法,但他沒有在聽。帕夏似乎記得我對他說過,我有科學、天文學及工程學的知識——那麼,我是否知道關於射向天空的煙火及火藥的事?我馬上回答知道。但剎那間,我注意到另一名男子的眼神,懷疑他們正打算誘我落彀。
第三次造訪時,我並未被帶到帕夏面前。一名管家詢問我的決定。或許我會改變主意,但不會是因為一名管家問我!我說還不打算放棄自己的信仰。這名管家抓住我的手臂,帶我下樓交給別人。那是一個高大的男子,瘦得有如我經常夢見的人。他也抓住我的手臂,把我帶到庭園一角,只是親切得如同對待一名衰弱的病人。有人向我們走來,這個人有著龐大的身軀,真實到不像會出現在夢中的人。兩人在一處牆邊停下,綑綁我的雙手,其中一人還帶著略小的斧頭。他們說,帕夏已下令,如果我不成為穆斯林,就要立即斬首。我嚇壞了。
上午時分,當我走向與我相似之人的屋子時,想像自己沒有什麼可以教導他的。但是,他的知識顯然不比我強。此外,我們都同意:正確的樟腦混合物是整個問題所在。因此,我們的任務是仔細備妥依比例與分量調配的實驗性混合物,在塞迪比的高大城牆附近向夜空發射,再觀察推衍出結論。當工人點燃我們準備的火箭時,孩子們帶著敬畏的眼神觀看,我們則站在陰暗的樹下,焦慮地等待結果;而數年後,我們在白天測試那個不可思議的武器時,也是這樣的情景。後來有些實驗是在月光下進行,有些則在漆黑的夜空中,我用一本小冊子記下觀察結果。夜晚各自就寢前,我們會先回到霍加的房子,眺望金角灣,仔細討論實驗結果。
他們一邊讓我重新考慮,一邊在樹樁旁邊的土地上挖洞。我心想,他們可能馬上就要把我埋在這裡;除了懼怕死亡,我還感受到被活埋的恐懼。我告訴自己,等他們挖好墓穴朝我走來,我就會決定心意。他們只挖了一個淺洞。那一刻,我覺得喪命於此是一件極其愚蠢的事。我覺得自己可以變成穆斯林,但我沒有時間下決定。如果能回到監獄,回到終於開始習慣的可愛牢房,我可以徹夜不眠地思考,作出改信伊斯蘭教的決定,但不是現在這樣,不是馬上。
一天晚上,受到一只火箭成功飛升到不尋常高度的鼓舞,霍加說,有一天他會製造出可以飛到像月亮那麼高的火箭;唯一的問題是找出必要的火藥比例,並且鑄造出能容納這個混合物的藥匣。我指出,月亮可是非常遠。他卻打斷我說,他和我一樣清楚這件事,但它不也是離地球最近的星球?當我承認他說的沒錯時,他並沒有如我預期的放鬆心情,反倒還變得更激動,只是沒再說什麼。
帕夏讓我親吻他的衣服下襬,對待我。他說,他很喜愛我不為求生而放棄信仰,但沒多久卻開始叫嚷咆哮,說我的頑固毫無道理,伊斯蘭教是優秀的宗教等等。他愈罵愈氣,原已決定要處罰我。他開始說明,他對某人有承諾,我明白是這個承諾讓我免於原本可能遭受的災難。據他所說,他承諾的對象是個怪人,我終於了解那個人就是霍加。接著,帕夏突兀地說,他已經把我當成禮物送給霍加。我茫然地看著他。帕夏解釋道,我現在是霍加的奴隸。他給了霍加一份文件,現在霍加有權力決定要不要放我自由,從此刻起,他可以任意處置我。帕夏離開了房間。
我想,或許沒那麼快。他們同情地看著我。我不發一語。過了一會兒,正當我對自己說,千萬別再問我時,他們真的又問了。突然間,我的宗教似乎成了一種可以輕易為之犧牲的事物。我覺得自己很重要,又因兩名男子採取的方式憐憫起自己,www•hetubook.com.com他們愈是質問我,我愈難以放棄自己的信仰。試著思考別的事情時,我從窗子眺望我們屋后|庭院的景色,那些在眼前顯得栩栩如生的景物:桌上一只鑲嵌珍珠母貝的盤子中放著桃子與櫻桃,桌子後方有一張墊著稻蓆的睡椅,上面散落與綠色窗框同樣顏色的羽毛軟墊;更遠處,我看見有一隻麻雀棲息在橄欖與櫻桃林間的井邊。一只鞦韆以長索掛在胡桃樹高枝底下,隨著幾乎無法察覺的微風輕輕擺盪。當他們再次詢問我時,我說,我不會改變信仰。他們指著一個樹樁,要我跪下,把腦袋擺在上頭。我閉上眼,然後又張開眼睛。其中一人舉起斧頭。另一人說,或許我已後悔自己的決定:他們拉我起身。我應該再思考久一點。
所以,就像兩個有責任感的學生,即使沒有大人在家透過龜裂的門聆聽,我們仍認真研讀功課。我們坐下來研習,宛如兩名順從的兄弟。剛開始,我自覺像是同意復習舊時功課以幫助懶惰小弟趕上進度的焦慮兄長;而霍加的表現則像努力證明兄長其實沒比他多懂多少的聰明男孩。對他而言,我們之間知識的差距,不過就是他從我牢房搬來並排放在一個書架上的書本數量,以及我所記得的書籍內容。藉由驚人的勤奮與敏捷的心智,六個月內他就對義大利文有基本的領悟,後來更繼續精進。這段時間,他還讀遍我所有的書,並且要我向他複述我所記得的一切,我再也不比他優秀。可是,他表現得就像自己得到凌駕書本的知識——他本身認同書裡的知識大多不足取——而且比起可以學習得來的事物,他得到的知識更為自然且深奧。六個月之後,我們不再是一起念書、一起進步的同伴。提出想法的人是他,我只會提醒某些細節來協助他,或是復習他已經知道的事。
我和進屋男子的相似程度令人難以置信!在那裡的人是我……這是躍入心中的第一個想法。就好像有人想戲弄我,從正對著我方才進來的門那裡,再次帶我入內,然後說,聽著,你真的應該像這樣,你應該像這樣進門,手應該這樣擺,坐在屋裡的另一個男子應該這樣看著你。當眼神交會,我們彼此致意。但是,他看來並不驚訝。接著,我判定他其實不是那麼像我,他留著鬍子,而且我似乎已經忘記自己的長相。當他坐下來面對我,我發現自己有一年沒照鏡子了。
接著,我們展開稱為「噴泉」的演出。火焰從五人高的架台開口噴湧而出,站在遠岸的人們應該有觀賞噴流火燄的好景色。當火箭自「噴泉」口發射而出,他們一定和我們一樣興奮,而且我們無意讓他們的興奮之情消退:金角灣上的划槳小船開始移動。先是紙模的高塔與堡壘航行通過,從砲塔發射火箭,隨後塔堡著火,燃起熊熊火燄——這是用來象徵前幾年的勝利。當他們放出代表我被俘虜那年的船隻時,其他船隻以傾洩的火箭砲火攻擊我們的船。我重新領略自己成為奴隸的那個日子。船隻著火沉沒時,兩岸響起「真主,哦,真主!」的呼聲。接著,我們逐一放出火龍。火焰從它們巨大的鼻孔、血盆大口及尖突的耳朵噴出。我們讓火龍彼此戰鬥,而與計畫一樣,剛開始它們都無法打倒對方。我們自岸邊發射火箭,把天空染得更紅。待天空略微轉暗,槳船上的人員轉動絞盤,火龍開始緩緩升上天際。此刻大家敬畏地尖叫,就在火龍展開激烈戰鬥彼此攻擊時,槳船上所有火箭齊射。我們置於火龍內部的燈芯必定同時引燃,因為整個場景如同我們期望的,轉為一個燃燒的地獄。聽見附近一個孩子的尖叫與哭泣聲後,我知道我們成功了;他的父親目瞪口呆地望著懾人的天空,忘了男孩的存在。我想,我終於可以獲准返鄉了。https://www.hetubook.com.com就在那時,我稱為「惡魔」的怪物乘著一艘清晰可見的黑色划槳小船,滑行進地獄。我們在上面綁了許多火箭,讓人擔憂所有槳船會不會連同我們的人員付之一炬,但一切依計畫進行。戰鬥的火龍消失於天際,噴出火焰;「惡魔」和它的火箭全部立即著火,飛撲空中。火球從爆炸身軀的各部分散落,在空中隆隆作響。想到我們一度震驚整個伊斯坦堡,讓我興高采烈。我同樣也感到害怕,因為我似乎終於找到勇氣,去做人生中真正想做的事。在那個時刻,身處哪個城市好像不再重要。我希望那個惡魔飄浮空中,徹夜對人群灑下火焰。它開始左右搖擺,最後伴隨著岸邊狂喜的呼喊,飄落在金角灣中,沒有危及任何人。沉入水裡時,它的頂部仍噴湧出火花。
隔天,他把一份翻譯得很糟糕的手稿塞進我的手裡。儘管我的土耳其文不好,還是看得懂:我認為它是《天文學大成》的二手結論,並非原創,而是來自另一個結論;只有星球的阿拉伯名字引起我的興趣,但當時實在沒有心情為此感到興奮。見我反應冷淡,而且很快把書放到一旁,霍加覺得很生氣。他為這本書花了七枚金幣,我唯一該做的就是拋卻我的自大,翻開書埋首研讀。我像個聽話的學生,再度打開這本書,耐心翻閱。這時我看到一幅簡略的圖表。圖中的星球是粗糙繪製的球體,依照與地球的關係來安排位置。雖然球體的位置正確,繪製者對星球間的距離卻一無所知。接著,我注意到月球與地球之間的一顆小星球。略微仔細檢視,從它頗為清晰的墨汁看來,我研判它是後來才加進手稿的。看完整份手稿後,我把它還給霍加。他告訴我,他打算找到這顆星球:神情一點都不像是開玩笑。我不發一語,一種讓他和我同感沮喪的沉默漫生。由於我們再也沒能製造出高飛到足以引出天文學對話的另一支火箭,也就沒有重提這個話題。我們小小的成功仍只是一個巧合,它的神祕我們沒能解答。
三天後,帕夏又召見我。這次他心情愉快。我還沒作出決定,無法確定改變信仰是否有助於逃脫。帕夏詢問我的想法,並說會親自安排我和當地的美麗女子成婚。趁著一時的勇氣,我表示自己不會改變信仰。帕夏大感驚訝,說我是笨蛋。畢竟,我身邊沒有什麼人士,會讓我恥於說出自己變成穆斯林。接著,他說了一些伊斯蘭教的誡令。說完之後,他把我送回獄中。
我們就這樣度過第一年,埋首於天文學,努力為那個想像中的行星,找出它存在或不存在的證據。但當霍加致力為自法蘭德斯進口的昂貴鏡片設計望遠鏡、發明儀器與擬出圖表時,他忘了這個行星的問題,而涉入更深奧的難題。他說他懷疑托勒密的天動說,但我們並未為此爭辯。我會聆聽他的議論:他表示,相信行星懸掛在透明的天體上相當愚蠢,必定有某種東西在那裡支撐它們,那是一種無形的力量,或許是一種引力。接著,他提出地球可能像太陽一樣,也是繞著某種東西轉動,而所有星球或許都繞著我們對其存在一無所知的天際中心轉動。後來,他宣稱自己的思想比托勒密學說更包羅萬象,並加入一些觀察到的新行星,推衍出更廣泛的宇宙誌與新體系的理論:或許月球是繞著地球轉動,地球繞著太陽轉動,或許那個中心是金星。但他很快就厭倦了這些理論。他僅重點和-圖-書說明,現在的問題不在提出這些新理論,而是讓這裡的人們了解星球及其運動——而他會與沙迪克帕夏著手進行這項任務——那時他得知帕夏已被驅逐到艾祖隆。他似乎捲進一個失敗的陰謀。
當我感受到他的視線時,對於他並未察覺我們的相似,感到更加不自在。我曾數度認為,他其實發現了,只是假裝沒有。那就好像他正在玩弄我,正在我身上從事一種小實驗,獲取我不明白的訊息。因為前幾天,他一直端詳我,彷彿在學些什麼,而他學得愈多,就愈好奇。但是,他似乎有點猶豫是否要採取進一步行動,洞悉這種奇怪知識的意義。就是這種懸而未決讓我感到壓迫,使這棟房子如此令人窒息!確實,我從他的遲疑得到些許信心,但是這並未讓我安心。有一次,我們討論實驗時,他再度問我為何仍未改信伊斯蘭教。我覺得他正悄悄試著把我引進某種爭論之中,所以沒有回答。他察覺到我的壓抑,我知道他因此看不起我,這種想法讓我生氣。那段日子,我們可能只藉由這種方式了解對方:我們互相輕視。我壓抑自己,心想如果我們能毫無意外地成功交出煙火表演,他們就會准許我返鄉。
他的屋子既小又有壓迫感,平凡乏味。房子大門在一條彎曲的街道上,這條街被一道骯髒的溝渠弄得泥濘不堪,而我一直未能找到這道溝渠的源頭。屋內幾乎沒有家具,但每次進屋,我總有一種緊迫的感覺,並被奇怪的憂慮感淹沒。或許,這種感覺是源自這名男子:他看著我,似乎想從我這裡學得什麼事物,但還不確定那是什麼。他要我叫他「霍加」,因為他不喜歡和祖父有同樣的名字。由於我不習慣坐在沿牆排列的低睡椅上,所以站著和他討論我們的實驗,有時緊張地在屋內來回踱步。我相信霍加享受這個情景。只需藉由油燈的微弱光芒,他便能盡情地坐著觀察我。
他們告訴我,霍加也在官邸,並在樓下等我。於是我了解,在庭園林間看到的人就是他。我們走回他家。他說,他一開始就知道我不會放棄信仰。他甚至已在家中為我備好一個房間。他問我餓不餓。死亡的恐懼仍留駐身上,我吃不下任何東西。但是,我還是嚥下幾口他放在我面前的麵包及酸乳。我吞嚼食物時,霍加開心地看著我。他看著我的愉快表情,有如農夫餵著自己剛從市集買下的好馬,一邊想著未來牠會為自己做的所有事情。直到他忘記我的存在,埋首自己宇宙誌理論的細節,以及設計打算送給帕夏的時鐘之前,我多次想起這樣的神情。
後來他說,我以後要教導他一切。這是他請求帕夏把我送給他的原因,而且只有完成這件工作後,他才會還我自由。幾個月之後,我才了解這所謂的「一切」是什麼。「一切」意指所有我在初級小學與中等學校學到的一切;所有天文學、醫藥、工程學,一切我的國家教授的事物。那是隔天他要僕人去我的牢房取回的書本中記載的一切,所有我曾經聽聞與見識的事,所有我對於河流、橋樑、湖泊、洞穴、雲、海、地震及雷電成因的看法……。午夜時,他又補充,星辰與行星才是他最感興趣的東西。月光從做開的窗戶流洩進來,他說,我們起碼必須找到關於在月球與地球間那個行星是否存在的明確證據。當霍加逐漸不再使用「教導」這個字眼時,我不禁以一個整天在死亡邊緣打轉的男子的疲憊眼神,再次注意到我們令人膽怯的相似:我們將一起探索,一起發現,一起進步。
等待帕夏結束流亡返鄉那幾年,我們進行一項學術論文研究,霍加撰寫了博斯普魯斯海峽潮流的成因。我們花了數月觀察潮汐,頂著刺骨的冷風,漫步在眺望海峽的懸崖上。兩人帶著各式容器走下山谷,測量流入海峽的河流溫度及流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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