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時,他一度考慮再次研究其宇宙誌理論,卻失去了信念:他需要一間觀測所,而且這裡的笨蛋對星辰的關心程度,與星辰關心他們的程度一樣少。冬天來臨,天空烏雲密布,一天我們得知帕夏遭到撤職。原本他也被判絞刑,但蘇丹的母親不同意,於是改為放逐到艾辛贊,財產充公。直到他死前,我們都沒再聽說他的消息。霍加說,他現在不怕任何人,也不虧欠誰了——我不知道他這麼說的時候,對於自己是否在我身上學到任何東西這件事,深思了多少。他宣稱,再也不怕那個小孩或是他的母親。他自覺已準備好冒著生命危險與榮耀,孤注一擲。但是,我們都還坐在家裡沉默如羔羊的書堆中,談著美洲紅螞蟻,杜撰關於這個主題的新論文。
他會上樓到充作私人研究的小房間,坐在那張我打造的桌子前面思考。但是,我可以感覺到他沒有在寫,我知道他寫不出來。我知道,沒有聽到我對他想法的意見之前,他沒有勇氣去寫。讓他對自己失去信心的真正原因,不是因為缺少我那些被他佯裝蔑視的卑微看法。他真正想要的是,知道「他們」怎麼想,就是那些像我這樣的人,以及曾教導我相關科學知識,並把那些裝滿學識的隔間和抽屜放進我腦袋裡的「其他人」。如果置身與他相同的情況,他們會怎麼想?這才是他真正迫切想問,卻無法讓自己這麼做的事。為了等他嚥下自尊,找到問我這件事的勇氣,我不知等了多久!但是,他沒問。他很快就放棄這本書。我無法判斷他是否已經寫完,並且重新展開關於「笨蛋」的老話題。他不再認為值得實踐的基礎科學,就是可以分析這些笨蛋的愚昧的東西。他放棄了解為什麼他們的頭腦內部就是這個樣子的渴望,並且不再想這件事!我相信這些沉重的想法源於絕望,因為他期盼來自皇宮支持的徵兆,但它卻未出現。時間徒然流逝,蘇丹的青春期畢竟沒有太大幫助。
那天晚上,霍加向我說明事情經過:蘇丹詢問這件事該怎麼解釋。大家都說完之後,輪到霍加。他說,這件事意指敵人會從蘇丹最意想不到的地方現身,但他將毫髮無傷地逃過這項威脅。當包括新任皇室星相家西基.埃芬迪在內的霍加的敵人批評這項解析,指其中居然提及死亡凶兆,甚至將君王與兔子相提並論時,蘇丹要他們全部住嘴,並表示會把霍加的話放在心上。後來,當他們看著一隻被一群獵鷹攻擊的林鵰為生存搏鬥,並見到一隻狐狸可憐地被狼吞虎嚥的獵犬撕裂時,蘇丹說,他的獅子生下兩頭小獅,一頭是公的,一頭是母的,如霍加預言的一半一半。此外,蘇丹提到他喜歡霍加的動物寓言集,詢問關於棲息在尼羅河附近草原的藍翼公牛及粉紅貓科動物的事。霍加交織著勝利與恐懼的奇怪心情,陶醉其中。
然而,他沒有沉溺在這次挫折當中:他們當然不是要了解地球及星星轉動的人,因此期望他們了解這些事也沒必要;應該了解的人,是即將度過青春期那位,而且或許我們不在的這段期間,他還找過我們。為了收穫期後可以在這裡拿到的一點錢,我們錯失了機會。我們安頓好事物,雇用那些伶俐年輕人中看起來最聰明的一位當管理人,然後返回伊斯坦堡。
三天後,當我提起這個話題時,發現他仍想談論「他們」,這讓我開心地繼續這個遊戲。不管遊戲有什麼樣的結果,光是看到他的心思為某些事忙碌,就給了我希望。我說,「他們」真的會照鏡子,而且事實上比這裡的人更常照。不只在國王、王子和貴族的宮殿,和*圖*書平民百姓家中牆上亦掛滿小心上框的鏡子。除了這個原因,也因為「他們」經常反省自己,認為「他們」在這方面已有所進展。「在哪方面?」他以一種令我驚訝的渴望與天真問道。我正以為他認真看待我說的話,接著他卻露齒微笑:「所以你是說,他們從早到晚都在照鏡子囉!」這是他第一次嘲弄我的國家,以及我所遠離的事物。我憤怒地找尋一些可以傷害他的話。出其不意地,我不加思索而未予置信地聲稱,只有他才能探索自己是誰,但他卻沒有足夠的擔當去嘗試。我滿足地看到他的臉因痛苦而扭曲。
讓他更加悲慘的是,他從清真寺計時室友人那裡得知柯普魯帕夏的勝利。當他告訴我艦隊擊潰了威尼斯人,或是收復田尼多斯及林諾斯,制伏叛黨阿巴札.哈珊帕夏等消息時,都會加上一句說,這不過是他們最後一次短暫的成功,跛子可悲的扭動很快就會陷入愚笨與不勝任的泥沼:他像是在等待某種災難,以改變這些不斷重複、令我們更加筋疲力竭的單調日子。更糟的是,由於不再有耐心和信心專注在他執拗稱為「科學」的事物上,使他難以轉移對這些日子的注意力:他無法對一個新想法保持超過一星期的熱情,很快就會想起那些笨蛋而忘了一切。他至今為他們奉獻的思想還不夠嗎?為他們累壞自己是否值得?有必要這麼生氣嗎?而且或許,因為他才剛學會讓自己不要成為他們,所以無法鼓起仔細研究科學的力量與欲望。無論如何,他已開始相信自己與眾不同。
直到春天來臨,霍加才被宣見。那孩子很高興看到他。根據霍加的說法,蘇丹的每一個動作與每一句話都明顯透露出一直想念著他,卻被宮裡的白癡阻撓召見。蘇丹談及祖母的謀反,說霍加早就預見這項威脅,而且預料他會平安度過。那個晚上,聽到宮中傳來意圖謀殺他的人的叫聲時,他一點都不害怕,因為他記得那隻兇猛的獵犬並未傷害嘴裡的兔子。稱讚完之後,他下令授予霍加一塊合適土地的收入。還沒來得及提起天文學這個話題,霍加就必須告退了;有人告訴他,可望在夏末得到這項贈予。
接下來三年是我們最糟的日子。每一天、每一個月皆與之前沒有兩樣,每一季都重複著我們曾度過的令人厭煩、焦躁的季節:就好像我們痛苦且絕望地看著同樣的事再度發生,白費力氣等待我們無以名之的災難。他偶爾仍被召喚入宮,宮裡指望他提供不觸犯人的解析;每週四下午,仍然和清真寺計時室科學領域的友人聚會;仍在上午照看學生與處罰他們,只是不像以前那麼規律;仍然拒絕那些偶爾來提親的人士,只是不像以前那麼堅決;仍然強迫自己聽著說不再喜歡的音樂,以便與女人廝混;有時仍然像是對他所謂的笨蛋,有著滿腹說不出的厭惡感;仍然會把自己關在房裡,躺在鋪好的床上,急躁地翻閱堆在四周的手稿和書籍,持續瞪著天花板好幾小時,然後等待。
徹底的沮喪對他產生了第一個作用。由於至今仍無法專注在任何課題上,他過日子的方式像是一個被寵壞、不會自己玩耍的蠢孩子。他會在屋裡從一個房間遊走到另一間,在樓層之間不斷上下樓梯,茫然地看著每個窗外。木造房屋的地板在這種無止境、令人發瘋的來回行動中,發出抗議的呻|吟與吱嘎聲。和*圖*書當他經過我身旁,我知道他希望我說出一些笑話、新奇的想法或鼓勵的言語,分散他的注意力。儘管懷有挫折感,我對他的怒氣和憎恨卻絲毫沒有減弱,因此未回應他的期待。即使他收起驕傲,謙卑地用一些親切字眼迎合我的倔強,以便從我口中取得一些回答,我也不說出他渴望聽到的內容。當他宣稱從宮中得到利於解析的消息,或是靈光閃現若他堅持並遵從便非常有價值的新點子,我不是假裝沒聽見,就是強調他話中最乏味的部分,澆熄他的熱情。我喜歡看著他在自己心靈的空洞狀態中,兀自掙扎。
接近夏季尾聲的一天,我們聽到皇室星相家胡賽因.埃芬迪的屍體被發現漂浮在伊斯廷耶岸邊的消息。帕夏終於取得他的處死令:這位星相家無法保持沉默,到處傳送信件說,星相顯示沙迪克帕夏很快就會死亡,而洩漏了自己的藏身處。當他企圖逃往安那托利亞時,死刑執行者追上他的船,絞死了他。一得知這名死者的財產已被沒收,霍加便急忙趕去把那些論文和書籍弄到手;為了這件事的買通賄賂,他把所有積蓄都用光了。一天晚上,他帶回一只裝滿數千張書頁的大箱子。而在只用了一星期時間研讀這些文字後,他生氣地說,自己可以做得更好。
過了好一陣子,我們才聽聞宮中的紛爭:蘇丹的祖母柯珊蘇丹娜與禁衛隊將軍密謀殺害蘇丹及其母親,打算讓蘇里曼親王取而代之,但計謀沒有成功。柯珊蘇丹娜被絞殺,直到鮮血從鼻口流出。霍加從清真寺計時室那些笨蛋的閒聊中,獲悉這一切。他繼續在學校教書,除此很少外出冒險。
但是,這份快|感讓我付出沉重的代價。不是因為他威脅要毒死我,而是幾天後,他要求我展現指陳他缺乏的勇氣。剛開始,我試著對這件事開玩笑:當然,人們無法發現自己是誰,不管藉由思考這個問題本身,還是照鏡子都一樣。我氣憤地這樣說,以便激怒他。但他似乎不相信我:他威脅說,如果我不證明自己的勇氣,會減少我的食物,甚至要把我關在房裡。我必須找出我是誰,並且寫下來。他會看看結果,了解我有多少勇氣。
蘇丹並未傳話聯繫霍加,所以霍加決定請帕夏替他呈交這兩份論文,但他後來對此感到後悔。帕夏訓了他一頓,說星相學是謬論;還有皇室星相家胡賽因.埃芬迪便是因為和政治糾纏不清而陷入危險,他懷疑霍加是不是有意接替這個職缺;他相信所謂的科學,但那指的是武器,而不是星星;以及就事實來看,皇室星相家明顯是個不祥的職位,所有擔任這項職務的人遲早會遭人謀害,或是更可怕地消失得無影無蹤,他不希望自己仰賴其科學知識且摯愛的霍加接替這個職務;而且無論如何,新任皇室星相家都會是西基.埃芬迪,其愚蠢及單純皆勝任此一職位;他並且聽說霍加取得前任星相家的書籍,希望不要再拿這件事煩他。霍加回答說,他本身只關心科學,然後把希望呈交給蘇丹的論文留給帕夏。那天晚上在家時,他說自己真的只在乎科學,但為了讓它付諸實踐,會做出一切必要的舉動。而首先,他詛咒起帕夏。
就像過去許多年,以及未來很多年一樣,我們在家裡度過冬日,什麼事都沒有發生。北風吹進煙囪與門底的寒冷夜晚,我們會坐在樓下交談直到天明。他不再輕視我,或該說是懶得費心再裝作如此。我認為,不管皇宫方面或宮廷圈人士都沒有人找他出去這個事實,是讓他產生這種新友情的原因。有時,我覺得就像我在意的程度一樣,他也察覺到我們之和*圖*書間不可思議的相似。我擔心現在看著我時,他看到的其實是自己:他在想什麼?我們已完成另一份動物主題的長篇論文,但自從帕夏遭流放,這份論文一直放在桌子上。霍加說,他還沒準備好能夠容忍皇宮周遭人士的反覆無常。這些日子波瀾未興地閒散度過。我偶爾會翻閱這份論文,看著我畫的藍紫色蚱蜢和飛魚,好奇蘇丹看到這些有什麼想法。
等待期望著這筆土地的收入時,霍加擬定計畫,準備在庭院蓋一間小觀測所。他計算需要挖掘的地基大小,以及所需儀器的價錢,但這次很快失去興致。就是這個時候,他在舊書攤找到一份謄寫得十分糟糕的手稿,上面記錄了塔基亞丁的觀察結果。他花了兩個月時間測試這些觀察的準確度,最後厭惡地放棄。他無法確定哪個矛盾是來自粗劣儀器的缺點,哪一個又是塔基亞丁本身白色城堡的錯誤,或是何者來自抄寫員的粗心大意。使他更焦躁的是,這本書前任主人在六十度的三角柱之間,潦草寫下的詩作。這本書的前主人利用字母的數值及其他方法,對未來世界提出低劣的觀察:生下四名女孩之後,最後他會得到一個男孩;將爆發一場區別純潔與罪惡的瘟疫;而他的鄰居巴海丁.埃芬迪會死亡。雖然剛開始,這些預言讓霍加覺得好笑,但後來他愈來愈沮喪。現在,他用一種奇怪與不祥的信念,談論我們頭腦的內在:彷彿他談論的是可以打開觀看內部的有蓋皮箱,或是屋裡的碗櫥。
他是如此狂躁不安,所以我當然沒有告訴他為什麼,但說真的,這正是我的想法:我不僅由本身的經驗得知,也從兄弟姐妹的經歷知道,無聊任性孩子的經驗不是聚為成果,就是帶來沒有價值的東西。我說,他應該思索的不是聽見這個疊句的原因,而是它的意義。或許當時我也想到一件事,他可能因為沒有得以專注的東西而發瘋;我可以藉由觀察他,逃離自身因絕望和怯懦而來的壓迫感。還有,或許這次我可以真正地尊敬他。如果他辦到這點,我們兩人的人生可能都會出現某種真實的事物。「那麼,我該怎麼辦?」他終於無助地問道。我告訴他,他應該思考自己之所以是現在這樣的他的原因,還有,我不是因為放肆給他建議才這麼說:我沒法幫助他,這是他必須自己解決的事。「那麼,我該怎麼辦?照鏡子嗎?」他諷刺地說,看起來還是一樣苦惱。我沒說什麼,給他時間思考。「我應該照鏡子嗎?」他又說了一遍。我突然覺得生氣,感覺霍加永遠無法獨立完成任何事。我希望他了解一件事,而且想當面告訴他:沒有我,他根本不會思考。但是我不敢。我以一種冷淡的態度對他說,想做就做,去照鏡子。不,我缺乏的不是勇氣,只是不喜歡。他怒氣沖沖地快步摔門而去,離開時大喊:你是笨蛋。
我回答不知道為什麼他會是現在這樣的他,並說「他們」常問這個問題,逐日愈熾。當我這麼說的時候,並無任何東西可以支持這樣的說法,心中沒有特別的理論,只有一種想如他所願回答問題的欲望,或許因為我本能地意識到他會喜歡這個遊戲。他很驚訝,滿是好奇地看著我,希望我多說一點。看見我保持沉默,他無法抑制自己,要我重複剛才的話:那麼他們問了這個問題?看到我面露贊同的微笑,他馬上變得非常生氣:不是因為認為「他們」問了這個問題,他才這麼問,而是不知道他們有問的情況下問的,他完全不在乎他們做了什麼。然後,他以一種奇怪的聲調說:「好像有一個聲音在我耳中吟唱。」m.hetubook•com•com這個神秘的聲音讓他想起摯愛的父親,父親死前也會聽到像這樣的聲音,但曲調不同。「我聽到的是不斷唱著同樣的疊句。」他說,然後突然有點困窘地補充:「我就是現在這樣的我,我就是現在這樣的我,哦!」
但是,連他自己也不相信這項改革的創新與實用性,那亦無法滿足他。他坐在舊屋後的庭院看著天空,重燃對天文學的熱情,虛度夜晚。我花了一段時間鼓勵他,相信他已把自己的理論再往前推進一步。然而,他的心思不在觀察,也非運用心智:他從村裡和蓋布契邀請自己所知最聰明的年輕人到家中,表示將教導他們最高等的科學。他派我回伊斯坦堡取來太陽系儀,為他們安置在後院,並修復上面的鈴鐺,為它上油。一天晚上,他以一種我不知道從何萌生的熱情與活力,毫無遺漏與錯誤,激|情地重複多年來先後向帕夏及蘇丹說明的天空理論。但是,隔天早上我們在門階上發現一只羊心,上面寫著咒語,仍留餘溫且血淋淋。這就足以讓他對那些未問一詞便在午夜離開的年輕人,以及天文學放棄所有希望。
我幾乎大笑出聲,但抑制了這樣的衝動。如果這是無傷大雅的笑話,他應該也會發笑;但他沒有笑,知道自己瀕臨狀似荒謬的模樣。我必須表現出自己知道荒謬及疊句的含意,因為這次我希望他繼續說下去。我說,應該認真看待這個旋律;當然,他聽到的歌者一定是自己。他必定從我的話中,感受到一些嘲弄的意味,因而生氣起來:他也知道我說的那些事;讓他不解的是,為什麼那個聲音重複這個句子!
但後來,在這種非常空虛的情況下,他找到自己需要的新想法。或許是因為只剩儀器與他共處,或者他的心思無法平靜,不能逃出這種情緒蔓延的急躁。這個時候,我給了他一個答覆——我想鼓勵他——我的興趣也被挑起;或許當這件事發生時,我甚至認為他在乎我。一天晚上,霍加吱嘎走過屋子來到我的房間,彷彿在問最普通的問題般說:「為什麼我是現在這樣的我?」我想鼓勵他,並且試著找出答案。
我協助他努力實踐自己的話。他決定為蘇丹撰寫兩份論文,名為《野獸的古怪行為》及《神造萬物的奇蹟》。我對他描述過去在恩波里莊園的廣闊庭園及草地上看到的駿馬、驢子、兔子和蜥蜴。當霍加指出我的想像力實在不怎麼樣時,我想起我們百合花池裡有著觸鬚的法國龜、帶著西西里口音的藍鸚鵡,以及交配前會面對面坐著誇耀毛皮的松鼠。我們為探討螞蟻行為的一個章節,付出許多時間及注意力,這是蘇丹為之著迷的主題,但他卻沒有多少機會了解,因為皇宮第一中庭總是不斷有人在打掃。
接下來那個月,我們試著猜測小蘇丹對於我們想像出來的形形色|色動物有什麼反應,同時霍加不解為何自己仍未受召入宮。終於,我們被宣召參加狩獵。我們前往卡伊塔內河岸旁的米拉賀宮。他站在蘇丹旁邊,我則從遠處觀看,另外有一大群人聚集在這裡。皇室獵場看守人作了妥善的準備:兔子和狐狸被放出來,靈𤟥獵犬蓄勢待發。我們在一旁觀看,然而所有目光都集中在一隻甩開同伴的兔子身上。牠跳進河裡,發狂似地游上遠岸。當獵場看守人打算在那裡放出更多獵犬時,即使站在遠處的我們,都可以聽見蘇丹制止他:「放那隻兔子自由。」但是,那隻兔子再度跳進水裡,對岸一隻野狗追上前去逮住牠。看守人急忙上前從利齒下拯救了這隻兔子,把牠帶到蘇丹面前。小蘇丹馬上檢視這隻動物,很高興地發現牠沒受重傷,www•hetubook.com•com下令把這隻兔子帶到山頂放生。接著,我看到包括霍加及那位紅髮侏儒在內的一群人,聚集到蘇丹身旁。
蘇丹承諾的贈予並未在夏末到來,冬季腳步接近時,也還不見蹤影。隔年春天,霍加被告知一項新的契約紀錄正在準備中。他必須再等待。這段時間,雖然不是非常頻繁,他仍被邀請到宮中,對一些現象提供解釋。例如,一面鏡子碎裂,一道綠色閃電打在雅西島附近的空曠海面上,裝滿櫻桃汁的血紅色有塞水晶瓶在置放處裂成碎片,以及回答蘇丹對我們撰寫的最後那篇論文中的動物問題。回家後,他會說,蘇丹已進入青春期;這是男人一生中最容易受影響的階段,他會掌握這名男孩。
他抱持這項新目標,重新著手一本全然的新書。他已從我這裡了解阿茲特克的衰敗與寇蒂茲的回憶錄,並且早在因不關心科學而被釘上火刑柱的悲慘孩子國王故事之前,便將這個目標放在心上。他經常談論那些惡棍,他們憑恃大砲與戰爭機械、騙人故事及武器,趁可敬人士睡著時,埋伏突擊,迫使對方順從。但是,很長一段時間,他都未向我透露獨自埋首苦寫的東西。我知道,他希望我先表現出興趣,但在那段強烈思鄉的日子裡,我可能突然陷入不尋常的憂鬱,增添對他的憎惡。我壓抑自己的好奇心,假裝對他讀的那些廉價購得而裝訂破損的陳舊書籍漠不關心,蔑視他以具創造力的思考能力,從我教授的內容推衍出的結論。他日漸失去信心,先是對自己,接著是對嘗試撰寫的東西,而我則帶著報復性的快|感,冷眼旁觀。
但到了夏天,柯普魯帕夏還沒有成為大宰相之前,霍加終於得到他的贈予,而且那是他自己可能挑選的地方:他被授予的收入來自蓋布契附近兩座磨坊,以及距離該城一小時騎程的兩座村莊。我們在收割期前往蓋布契,取得我們剛好空置的舊房子。但是霍加已經忘記我們在這裡度過的那幾個月,那些他厭惡地看著我從木匠那裡搬回家的那張桌子的日子。他的記憶力似乎隨著這棟屋子一起老舊變壞:無論如何,他已被急躁的情緒占據,無法牽掛過去的任何事。他有時會視察村落,計算前幾年賺取的收入。另外,他受到與清真寺計時室友人閒聊時聽來的塔胡祖.阿梅特帕夏影響,宣稱自己找到一種新系統,能夠以較簡單且迅速易懂的方式記錄帳冊。
寫到螞蟻井然有序且具邏輯的生態時,霍加萌生一種我們或許可以教育小蘇丹的夢想。他覺得本土的黑螞蟻不足以達到這項目的,便描寫美洲紅螞蟻的行為。這讓他產生一個想法,要撰寫一本寓教於樂的書,主題是關於一群住在名為「美國」這個國度的懶惰原住民。這是一個為蛇所苦的地方,從未改變過生活方式。我認為他不敢依他所說的內容完成這本書,因為他曾詳細對我描述書中亦會提及如下情節:一位喜歡動物和狩獵的年幼國王因為不注重科學,最後被西班牙異端釘上火刑柱。我們雇用了一位細密畫家,希望他為有翼水牛、六腳公牛及雙頭蛇,賦予栩栩如生的面貌,但我們兩人都不滿意他的畫作。「或許過去,真實就像那樣平面單調,」霍加說:「但是現在,任何事都講求立體。你不明白嗎?真實是有陰影的;即使最普通的螞蟻,也把影子像雙胞胎般勤奮地攜在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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