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後,他開始在東方進口的昂貴無瑕白紙上,以「我之所以是這樣的我」為題作文。但在這個標題下,每天早上他寫的都是為什麼「他們」如此低劣和愚蠢。不過,我還是得知,母親死後,他遭人欺騙,後來帶著自繼承權中搶救下來的錢來到伊斯坦堡,並住進苦行僧之家一陣子,但認為那裡的人既下流又虛偽而離去。我希望讓他多告訴我一點在苦行僧之家的經歷。我認為,對他來說,和他們分道揚鑣是個真正的成功:他已經可以脫離他們。當我表達這樣的想法時,他生氣起來,說我想聽這些鄙下的事,以便有朝一日利用這些事與他為敵。無論如何,我已經知道太多事,讓他不禁懷疑我想知道那些細節——他在這裡用了一種粗俗的性措辭。接著,他說了許多關於妹妹莎姆拉的事。她是多麼貞淑,而她的丈夫又是多麼邪惡。他對多年沒去探望她感到後悔,但當我對此事表達興趣時,他又開始變得多疑,轉移到另一個話題:因為買書花光自己所有的錢後,好一段時間,他什麼都沒做,只是唸著書。後來他在各地零星作抄寫員的工作——而人們是如此不知羞恥——這時,他憶起沙迪克帕夏,他死亡的消息剛從艾辛贊傳來。當時霍加第一次見到他,對科學的熱愛立刻引起他的注意。帕夏替霍加找到初級學校的教學工作,但他也只是另一個笨蛋。這次寫作活動持續了一個月,最後在一個夜晚,他感到羞愧而把書寫的一切撕成碎片。因為這樣,當我試圖重現他的潦草文字與我本身的經歷時,只能仰賴自己的想像力。我不再害怕臣服於如此令我心醉神迷的情節。他在最後一次熱情湧現時,以「我所知甚詳的笨蛋」為題,寫了幾頁有系統的文句,接著又大發脾氣:這些寫作對他毫無益處;他沒學到任何新事物,而且仍然不明白為什麼他會是現在的自己;我欺騙了他,讓他毫無意義地思考一些不想回憶的事。他要懲罰我。
有一次,當他嚴重傷害我之後,我發現他在可憐我。但那是一種惡意的情緒,交雜著覺得與某人不再平等的反感:他終於可以不帶憎恨地看待我,而我也感受到這一點。「我們不要再寫了。」他說。「我不希望你再繼續寫了。」隨後他更正說法。幾個星期來,他都只是看著我寫下自己的罪過。他說,我們必須離開這棟房子,把過去的每一個日子深深埋藏在陰暗中,然後去旅行,或許就去蓋布契。他打算回到天文學的研究工作,並且考慮撰寫一份更精確討論螞蟻行為的論文。看到他即將失去對我的所有敬意,讓我感到不安。為了維持他的興趣,我再度捏造一個會在最刺眼的光線下暴露自己邪惡的故事。霍加津津有味地讀著這個故事,甚至沒有生氣。我知道,他只是好奇我如何能容忍自己成為如此邪惡的人。又或許,看到如此卑劣的事跡,他不想再模仿我,非常滿足於作自己直到生命終點。當然,他也非常清楚,這一切可說是一種遊戲。那天我和他說話的樣子,就像知道自己不被當成真人的宮中阿諛之士,努力進一步引發他的好奇心:動身前往蓋布契之前,如果他再試最後一次寫下自己的過錯,以便了解「我之所以是我」,又有什麼損失呢?他甚至不需要寫出真話,也不需要別人相信它。如果這麼做,他就可以了解我,以及像我這樣的人,有朝一日,這樣的知識對他將有幫助!終於,無法忍受自己的好奇心與我的胡言亂語之後,他說隔天會試試。當然,m.hetubook.com.com
他沒忘記補充,這麼做只是因為他想做,而不是被我可笑的遊戲所騙。
剛開始,我寫了幾頁關於在恩波里莊園度過的快樂童年,與兄弟姐妹、母親和祖母在一起的日子。我不知道為什麼特別選擇寫下這些回憶,作為探索我之所以是這樣的我的途徑。我必定對已逝人生的快樂時光感到渴望,或許正是這種渴望驅使我這麼做。當我在盛怒之下說出那些話後,霍加一直逼迫我,使我不得不跟現在一樣,杜撰一些讀者會覺得可信的事,而且努力讓人感覺內容有趣。但是,一開始霍加並不喜歡我寫的東西,說這種東西任何人都寫得出來。他不相信那會是人們看著鏡子沉思時所想的事,因為這不可能是我指稱他缺乏的那種勇氣。當他讀到下列場景時,反應依舊如此:一次與父兄在阿爾卑斯山狩獵探險途中,我突然和一隻熊面對面,站著相互瞪視了好一陣子;還有摯愛的車伕臨終時我的感受,我們目睹他被自己的馬兒踩死——這種東西任何人都寫得出來。
直到我們失去彼此的那一天,我仍無法確定他是否真的相信自己所說的話。看到他如此勇敢,我一度感到害怕,但後來想起我們在桌邊的討論,以及那些可怕的遊戲,不禁心生懷疑。他在兜圈子,把話題引向我們曾一塊兒寫下的罪惡,以一種幾欲讓我發狂的自大態度重申同樣的想法:如果我這麼害怕死亡,就不可能精通我仿如極其勇敢寫下的那些惡事。藉由坦承自己罪行所顯示的勇氣,只不過是源於我的厚顏無恥!然而,他是這般費心專注於最微小的過失,使他一時有所遲疑。現在冷靜下來,面對瘟疫時所感受到的強烈信心,讓他心中再也沒有懷疑,確信自己必然是純潔無邪的。
我對霍加評論的回答是,那些人不過就是這樣;我以前說的太誇張,當時我滿心憤怒,他不該期望太多。但霍加沒聽進去。我害怕被關在房裡,於是繼續寫下心中思及的意象。在這種景況下,我用了兩個月時間,時苦時樂地喚起和重溫許多這樣的回憶,全是一些小事,但令人回味無窮。我想像並重新體驗成為奴隸前經歷的好事及壞事,最後發現自己對這項課題樂在其中。現在,霍加不必強迫我書寫。每當他說不滿意我就會繼續寫下另一個預先準備的回憶和故事。
那些荒謬、駭人的不幸日子就這樣開始!他把我綁在桌邊的椅子上,面對著我坐下,命令我寫下他想知道的事,雖然他不再明白想知道的是什麼。他心中想的只有那個類比:如同人可以從鏡子審視外表,他也能由自身的思想,檢視其存在。他說,我知道怎麼做這件事,卻隱而不談這個秘訣。當霍加坐在面前,等著我寫下這個秘密時,我在面前的紙上寫滿誇大本身過失的敘事:我愉快地寫出兒時卑劣的偷竊行為、嫉妒的謊言、為了讓自己比兄弟姐妹更受喜愛所設計的伎倆,以及年少輕率的兩性關係,愈寫愈鋪陳更多事實。我非常訝異霍加閱讀這些故事時,展現了不知厭足的好奇,並且從中得到古怪的樂趣。後來,他變得更為憤怒,增強已經放手讓情況失控的殘忍對待。或許,這是因為他已意識到未來將把這些當成自己的過去,而他無法忍受這般的罪惡往事。他開始痛打我。看完我其中一件罪行後,他會大叫:「你這惡棍!」然後半開玩笑地朝我背後用力揮拳。有一、兩次,他無法克制自己,直接賞我巴掌。他會這麼做,或許是由於皇和-圖-書宮愈來愈少召喚他;又或者現在他說服自己,除了我們兩人之外,找不到任何可以轉移注意力的事;同時或許也是出自徹底的挫折感。但是,他愈是閱讀我寫下的自我罪行,並且增加卑劣幼稚的處罰,我愈是置身一種奇特的安全感之中:我第一次出現這樣的想法——我已掌控住他。
過了好一陣子,注意到霍加喜歡讀我寫的東西之後,我開始找尋機會拉他參與同樣的活動。為了鋪陳說服的理由,我說了一些童年的經歷:我有一位非常親密的友人,他讓我養成同一時間思考同一件事的習慣。這位友人去世的那個無盡的無眠夜晚,我感到一陣恐懼。我多麼害怕自己被認為已經死亡,遭人活埋與他葬在一起。我沒有指望這件事會如此吸引霍加!很快地,我便大膽告訴他自己作過的一個夢:我的身體自行和我分開,聯合一個長得像我但臉孔被陰影遮蓋的人,兩人共謀對我不利。當時,霍加一直說,他又聽見那個荒謬的疊句,而且比以前更強烈。如願看到他深受這個夢境影響時,我堅持他也應該嘗試這樣的寫作。這會讓他不再執著於無止境的期望,並且找到他和其所謂笨蛋不一樣的真正原因。他不時被召喚入宮,但沒有令人鼓舞的發展。剛開始他不願接受這個寫作的提議,經我極力勸說,他交雜著好奇、困窘且不滿的情緒說會試試看。他害怕被認為可笑,甚至開玩笑問我:當我們共同書寫時,是否也要一起照鏡子?
不過,我仍然不想相信這件事。外面街道的一切看來如此正常,行經窗外的人們也這般平靜,如果真相信有瘟疫發生,我得找人分擔這份恐慌。隔天上午,趁霍加到學校的時候,我跑到街上。我找尋那些改信伊斯蘭教的義大利人,這是我在這裡十一年間努力結識的人。其中改名穆斯塔法.里茲的那位去了造船所,而另一位叫奧斯曼.埃芬迪的人剛開始不讓我進去,儘管我彷彿要用拳頭把門敲開似地奮力敲著他的門。他要僕人答稱不在家,但終究還是讓我進門,並在我身後大吼大叫。我怎麼還能懷疑這場疾病不是真的,難道沒看到街上搬運的那些棺木嗎?他說可以從臉上察覺到我嚇壞了,而我會驚恐是因為仍信仰基督教!他責罵我,說在這裡要成為穆斯林才會快樂。但是,隱身回到濕冷黑暗的屋子裡之前,他忘了和我握手,完全沒有碰觸我。那時是祈禱時間,看見清真寺天井裡的群眾時,我感到一陣恐懼,於是舉步返家。人們面臨疾病所出現的迷惑,深深征服了我。我彷彿遺失了過去,記憶一片空白,無法動彈。看到一群人搬運出殯棺木行經鄰近街道,我徹底喪失了勇氣。
我對那些讓他感到如此自我嫌惡的自白極度好奇。但既然習慣把他當成劣等人——即使只是私下這麼想——我認為那些自白必定是一些微不足道與瑣碎的壞事。現在,當我試著為自己的過去賦予一些真實性,告訴自己仔細想像一、兩件這些從未看到的自白時,不知為何,就是無法找出霍加可能犯下哪些過失是會破壞我的故事一致性,以及我為自己想像出來的人生。但是,我認為置身我這樣處境的人,可以再次學會相信自己:我必須指出,儘管並非全然堅決與率直,但我讓霍加在不自知的情況下有所發現,使他接觸到自己的缺點,以及像他一樣人們的缺失。我可能認為,離我告訴他及其他人對他們看法的日子已經不遠。我可以藉由證明他們多麼邪惡,來摧毀他們。我相信閱讀我
和*圖*書的故事的人,現在已經了解,我從霍加身上學到的,必定與他從我身上學到的一樣多!或許,我現在這麼想,是因為我們年紀增長時會尋求更多調和,即使是在我們閱讀的故事之中。我必定已因多年來累積的憎恨力量,失去控制。在霍加徹底令自己蒙羞之後,我會讓他接受我的優越,或至少是我的獨立,然後嘲笑地要回我的自由。我夢想著他會不帶任何牢騷地放我自由,並思索回國後如何寫出在土耳其人之間的冒險。對我來說,失去分辨輕重緩急的能力是多麼容易呀!一天早上,他告訴我一個突然改變這一切的消息。
接下來幾個小時,我看著他慢慢理出頭緒:他會寫下一些自己重要的事,然後沒拿給我看就直接撕掉。每一次都讓他喪失更多自信和自尊心,但隨後他又重新開始,希望找回自己失去的。我推測他應該會將自白拿給我看;但到了傍晚,對那些如此期待看到的內容,我還是沒見到半個字,他都撕毀扔掉了,精力也耗盡。當他大吼大叫地辱罵我,說這是個令人作嘔的異端遊戲時,他的信心已降到最低點。我甚至厚著臉皮回答,他會習慣這種不覺悔恨且熟習罪惡的情形。或許因為無法忍受被人觀察,他起身出門。當他深夜返家時,從他身上的香水味,我知道我猜的沒錯,他跑去找妓|女了。
霍加已從學校返家,我感覺他很高興看見我這個樣子。我發現我的恐懼增強了他的自信,這讓我不自在。我希望他拋開覺得自己無懼無畏的這種自負驕傲。我努力抑制自己的激動,傾吐所有醫療與文學知識。我描述憶起的希波克拉底、修昔底的斯及薄伽丘作品中的瘟疫情景,指出據信這種疾病是會傳染的。這卻只讓他的態度更加輕蔑——他不怕瘟疫;疾病是神的旨意,如果一個人命定要死亡,就會死去。因此,討論我所說的那種怯懦的愚蠢做法——像是足不出戶,斷絕與外界的關係,或是試圖逃離伊斯坦堡——毫無用處。如果這是命中注定,就會發生,死亡會找上門。我為什麼害怕?因為我日復一日寫下的那些自身罪行嗎?他面露微笑,閃爍著確信的眼神。
這項類比的靈巧對稱鼓舞了我。我們立刻坐在桌旁。雖然半帶譏諷,這次我也在頁面上方寫下「我之所以是這樣的我」標題。我立刻寫下自己兒時很害羞的回憶,因為回想起這一點,覺得它像是我重要的人格特質。後來,看到霍加寫的是關於他人的卑鄙行為時,我產生一種那時認為很重要的想法,並且大膽說了出來。霍加也應該寫下自己的缺點。看完我寫的東西後,霍加堅稱自己不是懦夫。我反駁,雖然他不是懦夫,但就像所有人一樣,也有負面的一面,而如果他挖掘這些事,會發現真實的自我。我已經這麼做過,而他想跟我一樣,我可以從他身上感受到這一點。我發現當我這樣說時,他非常生氣,但仍控制住自己,努力保持理智地指出,行為不端的是其他人;當然不是所有人,但因為大部分的人不完美且消極,所以世間的一切都出了問題。我不同意他的說法,說他身上有許多惹人厭、甚至惡劣的地方,他應該承認這一點。我挑釁地加上一句,他比我還糟糕。
當他說要我們一起寫時,我沒想到他真的是要我們坐在同一張桌子旁。我原本以為,等他開始撰寫,我可以重新擁有作為一名懶惰奴隸那種無所事事的自由。我錯了。他說我們必須坐在同一張桌子的兩頭,面對面寫作:面臨這些危險的課題時,我們和圖書的心靈可能漂移不定,意圖逃避,只有以這種方式,我們才會循序開始;只有以這種方式,我們才能藉由紀律的精神,彼此增強。但是,這些都是藉口。我知道他害怕獨處,害怕思考時感受到自己的孤寂。我也可以從他望著空白書頁喃喃低語,聲音剛好大到讓我聽見的情景中,了解這件事。他在等我對他將要寫下的事先表達贊同之意。潦草寫下幾句話後,他會以孩子般的天真謙卑與熱切態度拿給我看:他想知道,這些事值得一寫嗎?無疑地,我表示支持。
我最後提到的那件事,好像提供他甚至比瘟疫還可怕的主意。隔天中午,宣稱自己觸摸過學校每一個孩子後,他向我伸出雙手。看見我退縮,害怕接觸,他興高采烈地上前擁抱我。我想尖叫,但如同作夢的人一樣,無法喊出聲來。至於霍加,他以一種很久之後我才了解的嘲弄語氣說,他會教我何謂無畏無懼。
因此,這兩個月期間,我對他人生的了解,遠比過去十一年所知更多。他的家族原本居於埃迪尼,後來我們會和蘇丹造訪這座城市。他的父親早逝。他不確定自己是否還記得父親的樣子。母親是工作勤奮的婦女,在他父親死後再婚。她和第一任丈夫育有一男一女,與第二任丈夫則生了四個兒子。她的第二任丈夫是個絎縫工。最有意願學習的孩子,當然是他自己。同時,我也得知他是兄弟中最聰明、最伶俐、最勤勉與最強壯的;此外,還是最誠實的。除了妹妹之外,他對家人的記憶只有厭惡,不確定這一切是否值得寫下來。我給他鼓勵,或許那時已經意識到,將來我會把他的風格與人生故事當成自己的。他的用語和心性,有一種我喜愛並希望掌握的特質。人們應該充分喜歡他曾經選擇的人生,才能在終局時稱此為自己的人生;我就是這樣。當然,他認為他的弟弟都是笨蛋。只有要錢時,他們才會來找他。然而,他讓自己更致力於研究學習。塞里米耶學院同意他入學,但他卻在畢業前夕,受到不確實的告發。之後,他未再提及這個事件及女人的話題。剛開始,他曾寫到自己一度論及婚嫁,接著又憤怒地撕毀所寫的一切。那天晚上下著傾盆大雨。這是我後來將經歷的許多恐怖夜晚中的第一夜。他侮辱我,說他寫的是謊言,然後這樣的事反覆上演。自從他強迫我坐在對面書寫,我有兩天睡不著覺。他不再注意我寫的內容。我坐在桌子另一頭,懶得費心運用想像力,只是抄寫過去寫的東西,然後用眼角餘光小心觀察他。
他對這些話的認真程度,如同看待宮中侏儒的諂媚言詞一樣不經心。因此,促使他再次坐在桌邊的不是我的言語,而是陽光帶來的安全感。那天晚上當他自桌邊起身時,對自己的信心比前一天更少了。看到那晚他再次出門找妓|女尋歡,我憐憫他。
這個我愚蠢地信以為真的說法讓我反感,決心與他爭辯。我天真地指出,他的信心不是來自問心無愧,而是不知道死亡如此逼近。我解釋我們可以如何保護自己遠離死亡。我們不能碰觸感染瘟疫的人,屍體必須埋在撒有石灰的坑洞,同時應該盡可能減少與他人接觸,而霍加不該再前往擁擠的學校。
隔天下午,為了激發霍加繼續寫下去,我對他說,他當然夠堅強,不會受這種無傷大雅的遊戲影響。況且,我們做這件事是要學得一些東西,而非只是打發時間,最後他會了解他稱為笨蛋的人為何是那個樣子。可以真正互相了解的願景不是很吸引人嗎?領悟自己靈魂最幽微和圖書的部分,會讓人有如受惡夢所懾,被另一個人迷住。
隔天是我身為奴隸的日子中,最快活的一天。雖然他沒把我綁在椅子上,我還是整天都坐在他的對面,以便享受看著他變成別人的模樣。剛開始,他是如此深信自己所做的事,甚至懶得在頁面上方寫下他愚蠢的標題:「我之所以是這樣的我」。他有著一種淘氣孩子等著聽取有趣謊言的自信態度,我可以瞥見他仍留在自己安全的世界裡。但是,這種得意洋洋的安全感並沒有持續太久;他假裝為我表演的悔恨也一樣。一度,他佯裝的鄙視變成焦慮,遊戲成為真實。儘管只是假裝,但扮演這個自責的角色,已經讓他倉皇失措與驚駭。他馬上把自己寫的東西打叉,沒拿給我看。但他的好奇心已被挑起,而且我認為他在我面前覺得羞愧,因為他仍持續做著這件事。如果他依一開始的衝動行事,立刻離開桌子,可能就不會失去心靈的平靜。
每天早上他都會坐在桌邊,相信自己可以超越當天即將寫下的邪惡,而且希望重新取得前一天失去的東西。但是每到晚上,他都在這張桌子上留下更多殘餘的自信。現在既然發現自己的卑劣,他無法再鄙視我。我認為自己終於找到一些事,可以證明我們剛開始共度的那些日子裡,我所誤以為彼此間存有的那種平等。這件事讓我非常開心。他提防著我,所以表示我不必再跟他坐在桌邊。這也是個好現象,但經過多年的情緒積聚,我的怒氣現在已難以控制。我想報復,企圖攻擊。和他一樣,我也失去平靜。我覺得,如果可以讓霍加多懷疑自己一點,如果能看到一些他小心不讓我取得的自白,並且巧妙地讓他出醜,那麼這屋裡的奴隸及罪人會是他,而不是我。無論如何,已經有了徵兆:我知道他偶爾需要確定我是否在嘲笑他。他不再相信自己,開始尋求我的認同。現在對於日常瑣事,他更常詢問我的意見:他的服裝恰當嗎?他對某人的回答是否正確?我喜歡他的筆跡嗎?我在想什麼?不想讓他徹底絕望到放棄這個遊戲,有時我批評自己,以便振奮他的士氣。他會對我投以「你這惡棍!」的眼神,但不再打我。我確信,他認為自己也活該一頓毒打。
城裡爆發了瘟疫!由於他的態度彷彿是在說其他地方,一個遙遠之處,而不是伊斯坦堡,所以剛開始我並不相信。我問他如何得知這個消息,我想知道所有細節。猝死人數在無明顯理由的情況下激增,因此假定這是某種疾病造成的。我詢問疾病的症狀——或許根本不是瘟疫。霍加嘲笑我:我用不著擔心,如果我得病一定會知道,只有三天發燒期可以找出真相。有人的耳後會腫大,有人則是在腋下,腹部出現淋巴腫塊,接著就發燒;有時瘡癤會破裂,有時從肺部咳出血,有人如肺病患者激烈咳嗽至死。霍加還說,各地都有成群死亡的人。我憂慮地問及我們周遭的情況。我沒聽說過嗎?一名磚瓦匠因為鄰人的雞穿過他的牆,和所有鄰居都吵過架,一個星期前他在高燒與尖叫聲中死去。直到現在,大家才知道他是死於這次瘟疫。
我不知道他為何如此執著於「懲罰」這個想法,那讓我們想起兩人最初共度的日子。我有時認為,我怯懦的順從讓他變得大膽。但是,當他提到懲罰時,我決定勇敢抗拒他。霍加徹底厭倦寫出過去的事之後,在屋裡上下踱步了好一段時間。然後他又跟我說,我們應該寫下的是思想本身:如同人可以從鏡子審視外表,他也能由自身的思想,檢視其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