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伊斯坦堡的最初四年,我行遍廣袤無垠的大草原、積雪覆蓋的山脈、哀傷憂愁的波斯城市,遞送信件並收集稅款,那時,我向自己坦承,我已淡忘了遺留在身後的童年摯愛面容。驚恐中,我絕望地試圖記起她,但終究發現除了愛情之外,那張久未見面的臉孔已經褪去。待在東方的第六年,我擔任帕夏的祕書,工作或旅行,這時我明白幻想中的臉孔不再是我愛人的。之後,到了第八年的時候,我忘記了自己在第六年時心中誤認的那張臉,於是再度編織出一張截然不同的臉孔。就這樣,到了第十二年,我以三十六歲的年紀回到這座城市時,痛苦地察覺愛人的容顏早已離我而去。
淚水止息後,我擦淨鼻子。離開墓園時,我看見那隻黑狗友善地搖尾巴。稍晚,我在城中找到一個地方安頓下來,租下一間父親的親戚以前住過的房子。女房東看到我,似乎想起她在戰場上被薩非波斯王朝士兵殺死的兒子,因此同意幫我打掃房間並為我煮飯。
我出發展開漫長而滿足的散步,穿梭於街道間,彷彿不曾在這個城市居住,而是暫時來到位於另一個世界盡頭的某座阿拉伯城市。馬路變得比以前窄,或者在我看來是如此。在某些區域,道路擠在緊緊相鄰的房屋之間,我得全身貼上牆壁和大門,才不會被滿載物品的馬匹撞上。城裡多了許多有錢人,或者在我看來是如此。我看見一輛裝飾華麗的馬車,如同一座堡壘,由高傲的馬匹和*圖*書拖著,就連在阿拉伯或波斯也找不到類似的車。在「焚毀的石柱」附近,我看到幾個一身襤褸的討厭乞丐擠成一堆,四周飄散著從雞販市場傳出的內臟殘渣氣味。其中一個瞎子空瞪著落下的雪花微笑。
浪跡天涯十二年這段期間,我的許多朋友及親戚相繼死去。我前往俯瞰金角灣的墓園探視,為那些在我離開時過世的母親及叔伯們禱告。泥土的氣味混入我的回憶。母親的墳墓旁,有人打破了一只陶水罐,不知道為什麼,凝視著地上的碎片,我哭了起來。我是為死去的人流淚嗎?還是因為,很奇怪的,經過這麼多年,我仍然只是在生命的開端?或者因為,我已經來到了人生旅途的終點?雪輕柔地落下。我失神望著雪花四處飄散,腦中昏亂地想像生命的種種,以致沒有注意到墓園的陰暗角落,一隻黑狗正盯著我瞧。
咖啡館內擁擠而溫暖。一個說書人,如同我在大不里士和波斯城市看到的「表演明星」,坐在燒木柴火爐旁一座架高的平台上。他展開一張圖畫,掛在觀眾正前方,粗糙的紙上有一條狗,儘管線條潦草,卻頗具架式。說書人扮演起狗的角色說故事,不時伸手指向圖畫。
在這段道德淪喪、物價飛漲、偷竊和犯罪盛行的時期,一位在巴耶塞特清真寺傳道,並宣稱是我們榮耀的先知穆罕默德後裔的傳道士努索瑞,自封為王。這位來自艾祖隆小城的傳道士,把這十年間降臨伊斯坦堡的災難——包括巴切卡比和卡珊吉拉地區的大火、奪去上萬人性命的瘟疫、與波斯人長年不斷損失無數人命的戰爭,以及西部地方被基督https://m.hetubook.com.com
教叛徒占據的鄂圖曼堡壘——歸咎於人們偏離了先知的道路,輕忽偉大古蘭經的教誨,過於縱容基督徒,公開販賣酒類,並且在苦行僧修院彈奏樂器。
有一些我年少時往來頻繁的區域和街道,已經消失於灰燼,取而代之的是焦黑的殘骸、成為野狗聚集的場所,以及瘋顛的流浪漢嚇壞當地孩童的角落。其他被大火夷為平地的區域中,富麗堂皇的房屋拔地而起,奢華的程度令我震驚不已,屋子的窗戶鑲上最昂貴的威尼斯彩繪玻璃,豪華的樓房二樓裝設著凸窗,拱出高牆之外。
離開伊斯坦堡十二年後,我像個夢遊者再度歸來。「土地召喚他回來。」他們這麼形容快死的人,就我的情況而言,是死亡引領我返回自己從小生長的城市。初抵舊地時,我以為這裡只有死亡;雖然之後,我也將遇見愛情。只不過,如同我對曾經居住過這個城市的記憶一樣,愛情是一段遙遠而早已忘卻的過去。十二年前,就是在伊斯坦堡,我無可救藥地愛上我的表妹。
我開始走下山丘,融入人群。晚禱過後,我在一間食堂填飽肚子。坐在空無一人的店鋪裡,我仔細聆聽老闆的談話,他慈愛地望著我一口一口進食,好像在餵貓一樣。根據他提供的線索,我依照他指示的方向,轉進奴隸市場後面其中一條小巷子——這時街上已經暗了下來——找到一家咖啡館。
和其他城市一樣,金錢在伊斯坦堡不再具有任何價值。從東方回來後,我發現以前一個銀幣可以買到一百特拉姆那麼重的麵包,如今同樣的價錢只能換得縮水成一半的麵包,而且嚐起來味道也不如我孩提時代。要是死去的母親知道如今她得花三塊銀幣買一打雞蛋,一定會說:「不能待了,再沒多久那些雞會驕傲到爬上我們頭頂大便。」但我知道金錢貶值的問題哪裡都一樣。有謠言傳說法蘭德斯和威尼斯的商船載滿一箱箱偽幣運至伊斯坦堡。過去,官方的鑄幣是用一百特拉姆的銀子鑄成五百個硬幣,然而現在,由於與波斯連年爭戰,同樣的銀子卻可以鑄成八百個硬幣。當土耳其禁衛步兵發現賺來的硬幣居然可以飄浮在金角灣上,就像菜販碼頭上掉落的乾豆子一樣,群起暴動,把蘇丹殿下的宮殿當作敵人的城堡團團圍繞。和*圖*書
賣醬菜的小販口沫橫飛說完了艾祖隆傳道士的故事,又談到偽幣——新鑄的、上面刻著獅子的假銀幣,以及含銀量逐年降低的鄂圖曼硬幣——這些錢幣充斥市場和商店,就像馬路上摩肩接踵的切爾克斯人、阿布哈茲人、明加利亞人、波士尼亞人、喬治亞人和亞美尼亞人,把我們拖往墮落的深淵,難以翻身。他告訴我,流氓和叛徒都聚集在咖啡館,密謀叛亂直到清晨;猥瑣的窮人、酗鴉片的瘋子,以及非法的卡連德里苦行教派追隨者,這群人宣稱依循阿拉的道路,徹夜在苦行僧修院裡隨著音樂跳舞,用尖針穿刺自己的身體,從事各種邪惡的行為,最後再野蠻地彼此相姦,或對任何他們找得到的男孩下手。
如果有人告訴我,伊斯坦堡以前是個較為貧窮、狹小、快樂的城市,我大概不會相信,但我的內心正是這麼對我說。儘管我摯愛的屋子仍在原處,隱藏在菩提樹和栗樹之間,但待我敲門詢問後,才知道屋子的主人已經換人了。我得知愛人的母親,我的阿姨,已經去世,而她的丈夫,我的恩尼須帖,以及他的女兒皆已搬走。從應門的陌生人口中,我得知父親及女兒淪為某種厄運的受害者。這些陌生人非常友善地回答我的問題,卻絲毫沒有察覺自己如何殘忍地傷透了你的心,摧毀了你的夢想。我不打算將這一切描述給你們聽,但允許我這麼說,當回憶起舊日花園裡青蔥翠綠、陽光普照的溫暖夏日,我同時察覺到一根根小指粗細的冰柱垂懸在菩提枝枒上。如今這個充滿苦痛、積雪而疏於照顧的花園裡,能讓人聯想到的,只有死亡。和圖書
從我的恩尼須帖寄到大不里士給我的一封信中,我已經得知一些親戚們的遭遇。信中他邀請我回到伊斯坦堡,解釋說他正在為蘇丹殿下編纂一本祕密書籍,而他需要我的幫助。他聽說我在大不里士時,曾為鄂圖曼帕夏、地方官員及伊斯坦堡人製作書本一段時間。伊斯坦堡的客戶會付錢下訂單委託手稿編寫,我的職責是拿這筆錢到附近城市尋找細密畫家及書法家。當時許多畫師,受到戰爭以及鄂圖曼士兵的壓迫,流散各處,但還沒有投靠西北部的卡兹文或其他波斯城市,我委託這些飽嘗貧窮、懷才不遇的專家,請他們書寫、繪畫並裝訂手抄本的書頁,再找人把完成的書送回伊斯坦堡。要不www•hetubook•com•com是年少時,我的恩尼須帖灌輸我對繪畫與精緻書本的熱愛,我絕不可能有機會從事這項職業。
我不知道是因為遠方傳來一陣優美的笛聲吸引我跟隨,或者在我混沌的記憶與欲望中,再也無法忍受這個口出穢言的醬菜小販,總之,我以樂聲為藉口,逃離和他的對話。然而,我確實知道一點:當你熱愛一座城市並且時常漫步探索其間時,你的身體,更不要說你的靈魂,會變得對這些街道極為熟悉,以致於多年之後,在一股或許因為憂傷飄落的輕雪所引起的哀愁情緒中,你會發現你的腿自動帶著你來到最喜愛的一個岬角。
街道的盡頭通往市場,在這個我的恩尼須帖曾經居住的馬路邊,我找到那位技藝專精的理髮師,他待在同樣的小店裡,圍繞在同樣的鏡子、剃刀、水罐和肥皂刷之間。我們目光相遇,但我不確定他是否認得我。我很高興看見那只連著鍊子從天花板懸垂而下的洗頭盆,他往裡頭倒熱水的時候,仍然依循著舊日的拋物線,前後擺盪。
我就是如此離開了蹄鐵市場,來到蘇里曼清真寺旁一個地方,望著雪片落入金角灣。清真寺面北的屋頂,以及圓頂上迎著東北風的幾個部分,已經開始積雪。一艘逐漸駛近的船隻,降下了船帆,撲拍的帆布向我招呼。金角灣的水面泛著鉛灰的霧氣,映上船帆的顏色。眼前的柏樹和梧桐樹、屋頂、淒涼的黃昏、下方住宅區傳來的聲響、小販的叫賣、清真寺庭院孩童的玩耍叫喊,這一切揉入我的腦海,決絕地宣布,從今而後,除了這裡,我將無法在其他城市定居。莫名地我感覺到,那逃離多年我所摯愛的臉孔,很可能驀然出現在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