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狠狠地咬進他的腿裡，犬齒深深陷進肥膩的肉中，卡上他硬邦邦的大腿骨。對一條狗而言，確實，沒有什麼比在一股本能的憤怒下，用牙齒深深咬進可憐敵人的身上更教他愉快的。當這種機會自己送上門時，也就是，當我那活該被咬的犧牲者無知而愚蠢地經過時，我的牙齒因期待而發疼，腦袋渴望得頭暈目眩；不但如此，我還不由自主地發出一聲令人寒毛直豎的嗥叫。

啊，真好，心滿意足，咖啡讓我全身暖和，目光變得銳利，思想也活躍起來。現在，仔細聽我要說的話：除了一捲捲中國絲綢和繪上藍色花朵的中國瓷器之外，威尼斯總督送給我們崇高蘇丹的高尚女兒妮哈雅蘇丹什麼禮物？一隻毛皮像黑貂和絲緞，柔軟而黏人的威尼斯母狗。我聽說這隻母狗被驕寵得不像話，她甚至還有一件紅色的絲洋裝。我們有一個朋友真的操過她，所以我才知道，她做那檔事的時候甚至不肯脫掉衣服。反正，在她們法蘭克地區，所有的狗都像那樣穿著衣服。我聽說在那邊，有一個所謂優雅而有教養的威尼斯女士看到一條沒穿衣服的狗——或者她看到了他的傢伙，我不確定——總之，她尖叫道：「我親愛的真主，這條狗光著身子！」然後昏死過去。

親愛的朋友，想必你們看得出來，我的犬齒又尖又長，幾乎塞不進我的嘴巴。我知道這讓我看起來很兇惡，不過我很滿意。曾經有一個屠夫注意到我巨大的犬齒，他居然有膽子說：「我的老天，那根本不是狗，是頭野豬！」

我是一條狗，但因為你們人類是一種比我還沒大腦的動物，所以你們就告訴自己：「狗不會說話。」儘管如此，你們卻願意相信眼前這個故事，裡面不但屍體會說話，其中的角色還會用連他們自己也看不懂的字。狗會說話，不過他們只對懂得聽的人講。

好久、好久以前，在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有一名無禮的傳道士從一個鄉下小鎮來到一座大城市最大的一間清真寺，好吧，我們叫它巴耶塞特清真寺。這裡不太適合透露他的名字，所以我們姑且稱他為「胡索瑞教長」。可是我幹嘛還要隱瞞：這個人根本是個呆頭傳道士。他利用口才之便彌補自己知識的不足，老天保佑。每個星期五，他深深煽動他的追隨群眾，讓他們感動落淚，有些人甚至哭到昏厥、喘不過氣般死去活來。別搞錯我的意思，不像其他有說教天賦的傳道士，他自己可是一滴眼淚也不流。相反地，當大家都在哭的時候，他反而更專注於他的演講，眼睛眨也不眨，彷彿在責備他的追隨群眾。就這樣，園丁們、宮廷僕役、做哈發糕點的人、低賤的貧民，以及像他一樣的傳道士都變成了他的跟班，顯然正是因為他們享受這種口舌的鞭笞。嗯，這個人畢竟不是狗，不是的，先生，他是人類——身為人類就是會犯錯——因此，面對著這群死心塌地的群眾，當他發現嚇唬這一票人就跟逼他們痛哭流涕一樣有趣時，他昏了頭。了解到在這項新興事業中還有大利可圖時，他簡直飛上了天，並厚臉皮地說出下面的話：ｈｔｔｐs://ｗｗw•ｈeｔuｂｏｏk•ｃoｍ.cｏm

我聽到這個胡索瑞教長更變本加厲，口沫橫飛地大聲宣布：「啊，我忠實的信徒呀！飲用咖啡是一項嚴重的罪行！我們榮耀的先知半滴咖啡都不沾，因為祂明白它矇昧m.hetubook.com.com神志、引起潰瘍、疝氣與不孕；他了解咖啡根本是魔鬼的詭計。咖啡館這種地方，讓追逐享樂的人和遊手好閒的有錢人促膝而坐，從事各種粗鄙的活動；事實上，比起關閉苦行僧修院，咖啡館更應該被禁止。窮人們有錢喝咖啡嗎？男人經常光顧這些地方，沉溺於咖啡中，喪失控制自己心智思想的能力，甚而聽信雜種狗的話。不過，那些詛咒我和我們信仰的人，他們才是真正的雜種狗。」

「物價上漲、瘟疫與軍事失敗的唯一原因，在於我們忘記了我們榮耀的先知那個時代的伊斯蘭訓示，墮入錯誤之道。以前，當我們祭拜死者的時候，會誦讀先知的出生史詩嗎？當時曾舉行第四十天祭禮嗎？會用哈發糕或炸甜餅之類的甜食祭祀死者嗎？穆罕默德在世時，偉大的古蘭經是像唱歌一樣地配著音調背誦嗎？當時會誇張而高傲地唸祈禱文，彷彿在炫耀誰的阿拉伯文說得最接近阿拉伯人嗎？那時會有這種事嗎，男人用花腔模仿女人的聲音，羞怯地複誦拜功的召喚？今天，人們在墳前乞求寬恕，他們希望死去的人可以替他們的所作所為出力幫忙，他們拜訪聖人的墓園，像異教徒一樣朝一塊塊石頭墓碑膜拜。他們在衣服裡裡外外綁滿了許願信物，然後發誓會做某些犧牲來還願。穆罕默德的時代，有散布這種信仰的苦行宗派嗎？伊本．阿拉比，這些宗派的性靈導師，由於發誓說異教的法老王以信徒身分死亡，因此成為罪人。梅夫里維、哈爾維提、卡連德里等信徒，以及那些配合音樂吟唱古蘭經的人，或是理直氣壯地與孩童及青年跳舞的人，他們居然說：『反正我們一起祈禱，有何不可？』這些苦行僧全部是走旁門左道的人。苦行僧修院應該被摧毀，把地基以下七厄爾深的土全挖空，拿去填海。只有這樣，那些地方才能再舉行拜功儀式。」m.hetubook.com.com

如果你們允許的話，我想針對這位自以為是傳道士的最後幾句話做些回應。當然啦，大家都知道教士、教長、傳道士和講道者瞧不起我們狗。我認為，這整件事歸因於我們尊崇的先知穆罕默德，願祂平安而幸福，他曾經為了不吵醒一隻躺在長袍上睡覺的貓，割斷自己的衣服。由於他對貓的特別寵愛，不經意地排除了我們狗類，加上我們與這種貓科動物的宿敵關係，使得就連最愚笨的人也認為我們忘恩負義，因此人們私自解釋先知自己討厭狗。他們相信我們會褻瀆實行齋戒沐浴儀式的人，基於這種惡意中傷的錯誤認知，以致好幾世紀以來，我們被禁止進入清真寺，並且在清真寺庭院飽受揮舞掃把的門房毒打。

如果我說這位艾祖隆的胡索瑞身世可疑，你們會怎麼看我呢？他們也這麼說過我：「你以為自己是何等狗啊？你辱罵德高望重的傳道士，只因為你的主人是個在咖啡館講故事的掛圖說書人，而你想為他辯護。出去，滾！」上天禁止，我不是要抹黑任何人。但我非常仰慕我們的咖啡館。要知道，我不介意我的肖像被畫在一張廉價的紙上，也不在乎自己是隻四條腿的動物，但我確實很遺憾自己不能像人類一樣，跟你們坐在一起喝杯咖啡。我們想死了能擁有自己的咖啡和咖啡館——什麼？看吧，我的主人從小www.hetubook.com.com咖啡壺裡幫我倒咖啡。你說圖畫不能喝咖啡？拜託！你們自己看呀，這條狗正開心地舔著呢。

在我結束之前，讓我說這段話：我前一個主人是極正直的人。半夜出發偷竊時，我們互相合作：我大聲吠叫，讓他割斷受害者的喉嚨時，對方的慘叫聲被我的狂吠聲壓過。為了回報我的協助，他會砍碎那些被他懲罰的罪人，為了他們餵我吃。我不喜歡生肉。老天幫忙，希望未來的劊子手處決那個從艾祖隆來的傳道士時，會把這點列入考慮，如此我才不會因為那無賴的生肉而吃壞肚子。

既然這樣，對於狗的仇恨，真正原因究竟從何而來？你們為什麼堅持說狗是不純潔的，只要有條狗不小心闖進屋內，你們就要從裡到外清潔打掃一遍？你們為什麼相信只要碰觸到我們，就會毀了齋戒沐浴？如果你們的長衫拂過我們潮濕的毛皮，為什麼非得像個瘋女人似地把那件長衫洗七次？如果一個瓶子被狗舔過了，一定要丟掉或重新鑄錫，這種謠言顯然是錫匠傳播的，或者很可能，是貓散布的……

在異教法蘭克人或者所謂歐洲人居住的地區，每條狗都有一個主人。這些可憐的動物脖子上栓著索鍊，被牽上街道展示。他們像最悲慘的奴隸一樣被單獨綁著，到處拖來拖去。法蘭克人逼迫可憐的動物進他們的屋子，甚至睡在他們的床上。他們不准狗彼此接近，更別說互相嗅聞或舔舐。在那種卑賤的狀態下，索鍊栓著，他們只能趁彼此走過馬路的時候，嚮往地凝視對方。異教徒們完全無法想像，狗能自由自在成群結隊在伊斯坦堡的街道上亂跑，就像我們一樣；他們也無法想像，必要的時候狗會恐嚇人類；也可以蜷縮在一個溫暖的角落，或是在陰涼處伸懶腰，安詳地睡覺；更可以隨地大便，隨便咬人。我不是沒有想過，很可能就是因為這樣，艾祖隆的追隨者才反對和圖書為狗禱告，也不在伊斯坦堡街頭餵狗吃肉以換取上天的恩寵，甚至因此反對建立提供這些服務的慈善機構。如果他們不僅企圖把我們當作敵人，還想使我們成為異教徒，讓我提醒他們，對狗來說，成為敵人和成為異教徒是同一回事。在不久的將來，我希望，當這些可恥的人們被處決時，我祈禱我們的劊子手朋友會邀請我們來咬一口，就像他們有時故意立下嚇阻示範一樣。

當人們離開村落來到城市定居時，牧羊犬被留在鄉下；狗是骯髒的這種謠言就是在這時候傳開的。伊斯蘭降臨之前，一年中有兩個月被稱為「狗月」。然而如今，狗卻被視為惡兆。我並不想用自己的煩惱增加你們的負擔，我親愛的朋友，你們來到這裡是要聽故事，思考其中的教誨——老實說，我的憤怒來自於那位自以為是的傳道士攻擊我們的咖啡館。

容我提醒你們古蘭經中最優美的一章：「山洞」。我之所以提醒你們，不是因為我懷疑這間高尚的咖啡館裡可能有些人從沒讀過古蘭經，而是想恢復你們的記憶：這一章敘述一個故事，有七個年輕人因為再也受不了居住在異教徒之中，躲進一個洞穴，在那裡陷入熟睡。阿拉封住了他們的耳朵，使他們整整睡了三百零九年。等他們醒來，其中一個人回到人類社會，試圖用一枚過時的銀幣買東西，結果發現已經過了這麼多年。得知事情的真相後，所有人都驚訝地呆住了。這個篇章巧妙地描述人類對阿拉的依賴、真主的神蹟、時間的短暫，以及熟睡的愉悦。儘管我的職責不在此，但容我提醒你們，第十八行詩句裡，提到有一條狗在七個年輕人熟睡的山洞口休息。無庸置疑地，任何人只要能夠出現在古蘭經中都該感到驕傲。身為一條狗，我對這一章引以為傲，不但如此，更意圖藉由這個章節，說服那些把敵人比喻成骯髒雜種狗的艾祖隆教徒重新省悟。